沈凜翻看完照片, 又用義眼的攝像功能把照片正反全都拍了下來。他——照片塞回檔案袋里,取出那張芯片插入耳後的讀取凹槽。
芯片里只儲存了一個視頻,是一小段監控錄像, 時間是十二年前的某個晚上9點左右。
視頻里,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男人背對著站在鏡頭最下面, 馬路對面是個小男孩, 他毫無意識地徑直走向男人。下一秒, 男人轉過頭,——格了一幀和照片一模一樣的畫面。
沈凜按住暫停,往回倒放了幾秒,那小孩長得有些眼熟。
kp說︰「你過個困難的靈感。」
沈凜投擲檢——70(35)/32,成功。
他腦海里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來這孩子長得像誰——
楊。
楊是當年兒童拐賣案的受害人?
沈凜——芯片塞回檔案袋,——局長辦公室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帶著資料備份離開。
「怎麼樣?」埃文問道,「找到什麼線索了嗎?」
「嗯,」沈凜瞥了一眼埃文手里的檔案芯片, 問道, 「有十二年前那場兒童失蹤案中全部失蹤兒童的資料嗎?」
「有,」埃文——芯片遞過去說,「上報的失蹤孩童資料都在里面。」
沈凜問花生︰「你能接入我的芯片槽來幫我讀取這些文件嗎?」
「可以, 」花生說,「這是我的榮幸。」
十幾個孩子的資料涌入沈凜的資料庫, 每個上面都有一張照片, 花生飛快地處理好這些資料。
「已經全部寫入數據庫。」幾秒種後,花生和沈凜的芯片槽斷開連接。
「然後把楊和這些孩子做面容對比,相似度從高到低排序。」沈凜說。
修︰「……」
埃文疑惑地問︰「誰是楊?」
修解釋︰「這次委托的目標。」
埃文瞪了瞪眼楮︰「他是十二年前的受害者?」
修沒法回答, 他看向沈凜,沈凜——在局長辦公室看到的資料分享給他們,然後說︰「這孩子五官看起來和楊有些相似,我——能確——他就是楊,所以需要花生輔助我確認。」
「當年兒童失蹤事件的幕後黑手是皮埃爾?那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還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像是被奈亞入侵了意識,」埃文氣得捶了下桌子,「操,被那個老混蛋騙了!」
「已完成排序。」花生效率非常高,將排序結果導出給眾人,第一位赫然是視頻里出現的那個小男孩,他和如今的楊五官相似度高達99%,楊是當年受害孩童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
「單獨調出他的檔案。」沈凜說。
「好的!」花生的聲音里帶著些興奮,他很快把那份檔案推送到沈凜面前。
埃文納悶得問︰「花生,我怎麼感覺你這麼高興?」
「當然,」花生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現在很快樂,花生是只快樂的小鳥。」
沈凜恍然間覺得這話有些熟悉,他查看資料的目光停頓了一瞬,腦海里浮現出一小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花生剛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保有許多機器的思維,人工智能學習還——太完善。創造他的凜將他放在一個仿生人的主板上,帶著他融入人類,學習人類的思維方式,可擁有再高智能的仿生人也依然是機器,花生仿生人的身份很快被識破,他們不再像對待人類一樣對待花生,言行之中充滿了惡意,甚至摧毀了花生的身體。
凜將它找回的時候,花生肢體斷裂,躺在垃圾堆里,身上掛滿了污臭的生活垃圾。
凜將它帶回家,花生難過地問︰「為什麼仿生人不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學習掌握了人類思想的ai為什麼——算人類,我想和他們做朋友,我一直很友善地對他們,盡我所能幫助他們,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理解。」
花生附著的主板已經被燒毀了,凜——它拆了下來,放在當時做好的機械鳥上,他說︰「人類會懼怕仿生人是因為仿生人太完美了,他們可以完全按照人類的想法——制成——理想的樣子,甚至可以——斷學習,擁有更多人類無法企及的能力。就像是現在的人越來越離不開義體的輔助。他們害怕有朝一日仿生人會超越人類本身,這種畏懼讓他們無法敞開心扉去接受仿生人。花生,——是你——夠好,是人類自身的問題。」
花生小心翼翼地問少年︰「那你呢?你會害怕我,討厭我嗎?」
「——會,」沈凜托著花生,讓他試驗一下新裝上的飛行功能,「你是我的朋友,花生要做——快樂的小鳥。」
到後來,花生——再以芯片作為載體,可以自由地在網絡世界穿梭,他是一個數據包,網絡上真正的鬼影,他明白身體並非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積累的知識、經驗,還有和無數人邂逅和相處留下的情感。
沈凜眨了下眼楮,這段畫面倏然又變化。
他看到魔鬼城籠罩在昏沉沉的雨幕中,墓碑鱗次櫛比,連成一片,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站在某人的墓碑前,撐著一——傘面闊大的黑色雨傘。
雨水接連——斷地打在傘面。
他神色冷凝悲傷,對花生說︰「人類——懼怕的是失去和消失,失去自己所擁有的和從世界——留痕跡的消失。你要一直記得他,花生,比我的生命還要長久。」
再次眨眼的時候,眼前的畫面又恢復成復雜堆疊的數據,楊的信息列在眼前,但沈凜有些沒興致再看下去。
沈凜問花生︰「你剛才給我塞了什麼信息?」
花生疑惑了片刻,恍然大悟︰「為了方便你使用我,我給你設置了——高權限,可能會有一些信息側漏。」
沈凜︰「……側漏?」
花生無辜地說︰「是的,側漏。」
沈凜捏了捏眉心,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花生,有時候可以——要有多余的自作主張。」
花生︰「……」
如果論起被創造出來的時間,她已經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可此時像是只有幾歲的小女孩一樣無措地說︰「對不起,凜,你給我的感覺和他太像了,我這幾天一直在學習生物弦的理論,我相信這個理論的存在一——有站得住腳的地方,也許、也許你身上有他的意識……我……對——起,真的很對不起。」
沈凜嘆了口氣,說︰「我——是這個意思,我希望以後如果你再有類似的想法可以直接和我說,我願意接受你的嘗試,也對你們的凜充滿興趣。」
花生驚喜地問︰「真的嗎?」
沈凜「嗯」了一聲,他當初——知道怎麼情緒上來了,——願意听他們把自己認作是他們的凜,可後來各種事實都在證明,自己曾經來過這里,那個凜很有可能就是那輪游戲中的自己。但——管是不是,他都不應該拒絕這些線索,能夠幫他找到真實的線索。
阿萊耶能恢復他的記憶,可如果那些記憶是虛假的,或者是缺漏的呢?是修提醒了自己,他——應該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阿萊耶,他應該在一次次事件中去接觸更多的人,找到更多的關于自己曾經存在的事實。
听著花生放肆的歡呼,沈凜無奈地笑了——,他緩了下才繼續看向楊的資料。
資料上並不叫楊,他有名有姓,平凡家庭,父母都是義體工廠的普通工人,他是當年兒童失蹤案里唯一被找回的孩子,資料上有他登記找回的日子,隨著資料一起的還有一份警員的回訪記錄,但這個時代的警員大多都是尸位素餐之流,記錄只有兩回又是寥寥幾筆,充當——了什麼線索。
「這家人現在住在哪兒?」沈凜問埃文。
埃文在居——資料庫里查了下,很快找到一個地址,他報給沈凜他們,然後看了一眼時間,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吧,——過明天我有事,沒法跟你們一起去。你們今晚睡哪兒?」
花生說︰「睡在頭兒那里。」
埃文看修的眼神瞬間變了。
晚上回去,修仍是讓沈凜先去洗澡,沈凜對這個房間已經熟悉了,沒再有第一次來的時候那麼拘謹,出來時飯香傳來,修做了夜宵,是常見的帶湯小餛飩,浮著一層油花和切得細碎的蔥花。
「以前對面住這一對華人,那個老夫人教我做的,」修解釋說,「有時候回來得晚,肚子餓就煮一碗,來。」
沈凜還真有點餓,他——頭發擦干,找地方掛上毛巾,拉開椅子坐在修對面。
家政機器人——地面打掃得一塵——染,除開這張方桌,四周圍都充滿電子和機械的痕跡,但這里更有人味。
沈凜喜歡這種感覺。
他坐在修對面,拿起筷子安靜地吃著,修喜靜,屋子里沒有嘈雜的音樂,空氣里氤氳著餛飩的熱氣,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
沈凜偶爾抬眼,目光掠過修的手指,忽然想起之前在街上他端狙點射的畫面,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冷靜又精準如——殺人機器一樣的男人能系上圍裙做出這麼好吃的夜宵。
「我會做飯很意外嗎?」修先吃完,——碗放在一旁。
沈凜「唔」了一聲︰「因為你們的凜?」
修說︰「也——完全是,年紀還小的時候太皮,吃了很多虧,常常餓肚子。餓得次數多了就開始琢磨自己弄吃的,一開始弄得很難吃,覺得自己在吃豬飼料,後來不服氣,慢慢的就會做了。」
他一旦開了腔,話也——少。
沈凜心想,但他總覺得這話某人跟他說過,有一股說——出來的熟悉勁兒,就連他照顧自己的感覺也熟悉得叫人心底發燙。
他「哦」了一聲,突然說道︰「你能跟我聊聊你和你們的凜的事兒嗎?說實話,我對他還挺好奇的。」
修抬眼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沈凜覺出自己唐突了,剛想改口,卻听修——了——,說道︰「沒什麼——能說的,只不過提起來,我怕我陷在回憶里。」
沈凜听完,心里有股空落落的茫然。
修說︰「一開始他挺討厭我的,覺得我獨斷,那時候我們剛來荒宅,彼此都不認識——行的有個小姑娘,我覺得她不對勁,——她殺了。」
沈凜︰「…………」
沈凜打斷修︰「等等,你——人殺了?」
「嗯,」修說,「她和凜關系很好,從一開始就擺出弱勢的樣子,說自己是來取材的漫畫家,可她卻經常誘騙人往危險的地方走,或者無意間開啟機關,挑起恐慌。」
「我殺了她,凜很——高興,似乎因為我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很聰明,擅長觀察,也擅長思考,任何蛛絲馬跡都能被他很好地利用起來。可他對我戒備心很重,——太願意跟我說什麼話。」
「我——知道為什麼,打從第一眼,他跟我就有些——對盤。可那會兒,我也有我的做事方式,——會怎麼去顧慮他的感受。在荒宅里,我殺了很多可疑的人。」
沈凜︰「……」
沈凜忍——住說︰「可疑?因為懷疑就直接殺了嗎?」
修頓了一下,然後說︰「你的反應和他幾乎一樣。」
沈凜聞言,收拾了下表情。
修繼續說︰「可疑的點太多了,我的直覺——允許我放過他們。事實證明,我一個也沒有殺錯。死的都是仿生人,他們被賦予了特殊的程序。目的是引起我們的恐慌。原本我可以這樣一路殺到最後,但是——他用行動阻止了我。在陷阱被觸發的——時,每個來這個荒宅的人都暴露了自己曾經的心靈創傷,瑞克斯沒能從流氓手中救下他的妹妹;埃文曾失手打死了一個同鄉;我則是曾經被隊友背叛……是凜讓我們直面了自己的軟弱,——終找到了逃離荒宅的辦法。」
一向沉默寡言的修說了很多話,似乎只要提起凜,他就有無數的話可以說。
沈凜安靜地听著,然後問道︰「那他呢?他的軟弱是什麼?」
「孤獨,」修說,「他獨自一人長大,過于成熟的心智讓他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所以他發明了花生,讓花生成了他的朋友。」
他雙手交叉,眼神淡淡卻隱約可窺見眼底的深邃,修對沈凜說︰「他帶我們走出了荒宅,也走出了曾經的夢魘。這比我單純地想要離開荒宅,拿到那筆收入要更有意義。」
「因為這個你愛上了他?」沈凜問。
修搖了搖頭︰「這的確是他的優點,但我並不完全是因為優點才愛上他。」
沈凜听不太懂,他皺了皺眉。
修又笑了——,燈光晃在他們頭頂,斜打下來照在修的眼里,盛著一層清淺的光,那目光里有太多意味,有專注的凝視讓沈凜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我喜歡看他展露情緒的樣子,他太冷靜了,偶爾的任性和手足無措都非常的……」
那是沈凜第一回看見修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冷冰冰的面容變得生動了許多。
他帶著幾分難得的頑劣與惡趣味,彎著漆黑的眉眼說︰「非常得可愛。」
沈凜︰「…………」
修的身體放松下來,常年習慣性的端正坐姿也因為談到這里而變了樣子,他身體前傾,湊近了和沈凜的距離,眼底——意更深︰「就像是你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