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肯定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我也做過。」皇帝閉上了眼楮,「那是一件很嚴重的錯事, 我這一生都在後悔, 而它無時無刻不在鞭策我,耳提面命我,要當一個好皇帝,要愛惜自己的子民,要記住——皇帝永遠要把百姓放在私利之上。」
明博有——驚愕。
皇帝這三十年來做事無可挑剔,災年免稅,輕徭薄賦, 選用廉吏,以仁義治國,使百姓安居樂業。他實在無法想象, 這一切的基礎, 居然是源自于一件錯事?
那是什麼樣的錯事?
明博很好奇,但是他不敢問。
內侍走進來, 「陛下,清河郡公求見。」
皇帝︰「請他進來。」
內侍要出去, 明博拱拱手, 「臣告退。」也跟了出去,和林稚水打了個照面,雙方都點頭示意,交錯而過。
明博絕沒有想到, 他連皇宮大門都還沒有出,就收到了清河郡公觸怒皇帝,即將被打入大牢的消息。他深吸一口氣, 趕忙往回疾走,一見到皇帝當即撩袍下跪,「陛下,三思啊!」
皇帝大力拔掉桌上的非易碎品,這時候他還記得自己要省錢,那些瓷器,一個被用來撒氣的都沒有。
「三思?」皇帝怒道,「明博!你來說說,朕對那小子還不夠好嗎!朕連自由出入宮廷的牌子都給了他,他卻不顧朕的心情,數次頂撞朕,朕都跟他說,朕知錯了,朕會給補償,他非要朕當面致歉,天底下哪有皇帝給臣子道歉的!」
「陛下,您也說了,那是個小子,他還小,尚不懂上下尊卑,您就別和小孩子置氣了。關入大牢里是萬萬不可啊,他是我們的大功臣,他肩負著人族的希望啊!」
「朕是因為上下尊卑嗎!朕是氣他一點情分也不念,朕自認對他不薄,他為了一——陳年往事,逮著朕的錯處就得理不饒人!他一說,朕就坦然朕的錯誤,還說了,願意給補償,他還不依不饒!」
「就該關他一關!」皇帝還在氣頭上,「傳朕的指令,誰也不許求情!」
「……是。」
明博黯然退下,去天牢里探望了林稚水,勸他︰「你就服個軟吧,都說——小孩,陛下如今年紀大了,喜歡感情用事,你也讀史,該知道歷史上很多明君,年老後都是什麼模樣,漢武的巫蠱——禍,玄宗的安史之亂,他還肯講道理實屬萬幸,只要你先低頭認個錯……」
林稚水早就在牢里找了個舒坦的位置懶洋洋地坐著了,雖說皇帝把他關進來,卻也沒折辱他,什麼手銬枷鎖都沒有,牢頭還熱情地幫他找了個最干淨的牢房。
「正是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認錯。」林稚水說,「我知道他是個好皇帝,可正是為了感念他的恩德,這時候才不能順著他。錯了就是錯了,認錯確實很難堪,很羞恥,但是,他需要去做。」
——夏家也需要這個。
明博被林稚水的話潑了個透心涼,眉骨一下一下地跳,「你就當哄哄他……」
林稚水搖頭,「有的事情可以退,有的事情不能退。」他看出來明博有多頭疼,便笑了——,「明大家,你能幫我去我的廂房里,把我床頭暗格中放的雕像連同刻刀一並拿來嗎?那個雕像只差一點就刻完了,是青蓮劍仙的塑像。」
「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玩雕刻?你能雕出個真的青蓮劍仙,教訓陛下嗎!」
這小子真的是一點都不擔心會不會出事!明博揉了揉眉心,去幫林稚水將雕像和刻刀拿來,就見這人立刻低下頭專心去雕刻,仿佛這里不是牢房,而是一處舒服的客棧。
听說林稚水被關進牢里時,李渾滿臉寫著「果然不出我——料」。「我當時就該硬拉著,不能讓他去!夏家剛出事那會兒,我收到風聲,仗著李家做後盾去請求陛下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都被從書院里趕出去了,別說他現在還可以精準戳中陛下的肺管子!」
一回頭,就見到紀灤陽在檢查自己的武器。
「你想做什麼!你別亂來!」
紀灤陽沒有憤怒,也沒有不知所措,他平靜地,克制著沖動地說︰「我亂不亂來,就要看皇帝亂不亂來了。」
李渾的思維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清晰過,「不慌,你如果準備搞什麼劫獄或者弒君,那才是把林稚水往死路上逼,我先回李家,再回一趟褚家,還有各大名士那兒,他們都欣賞林稚水,由他們一同去勸說,給陛下台階,很快就能把人放出來了。」
紀灤陽想了想,「那我去書院一趟。」
林稚水在他的同窗里邊,有著極大的名氣,甚至先生們也都交口稱贊,倘若能讓他們聯名上書,不說能不能放出來,至少皇帝會不敢輕舉妄動。
兩人分頭行動,很快,便是四方雲集。
「什麼?林稚水被關起來了?快,速速取我衣袍來,我要進宮!」
「哎呀,陛下他糊涂啊,怎麼可以如此寒了忠臣的心,只要不是謀反的大罪,以林稚水的功勞,什麼不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快快快,我要進宮,必須攔著陛下!」
「林師弟被抓了?陛下這般肆意妄為,莫不是要行桀紂之事!」
「諸位,林兄此刻身陷大牢,正需要我們為他奔走,我欲上書陛下,曉——以利弊,不知兄長們以為——?」
「同書,同書!」
學子們紛紛揮灑——能,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從全國拼出來的三百人,文采腦力都在線,一個個引經據典,用詞辛辣——
‘《禮記》有雲︰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陛下欲學桀紂而非堯舜焉?’
‘國其興乎!是宜其君勿施所惡,則諸才為之驅矣!故漢祖而有天下,而霸王不有天下!’
‘人心若美玉,毀——宜,修之難!陛下三思啊!’
「望陛下三思!」
學子們抱著一份份陳言,才出書院,就被百姓們團團圍住,也不知是誰泄露的信息,他們七嘴八舌地問︰「林公被陛下關起來了?是不是真的?」
「陛下為什麼要那麼做,林公是老天爺用雷也殺不死的人啊,他肯定是老天爺派來人間的使者,怎麼可以對他不好呢!」
「林公把書印了幾份,先在大伙兒之間放行了,說是看看效果,那些圖我都看了,他是好人,十世的善人,佛陀菩薩的化身,我種了一輩子的地,也沒想到里面能有那麼多門道,陛下逼死林公,就是要逼死我們啊!」
「你們是要去見陛下嗎?能不能幫我帶句話——」
「我們不能沒有林公!」
來的有農民,大手龜裂,表情迷惘,不知所措。
來的有小販,眼中閃動精光,拿了筆,招呼人們寫萬民傘。
來的有傷者,按照書里說的吊著胳膊,嘴角急出燎泡。
……
底層百姓們不懂什麼大道理,他們只知道,林稚水書里畫的圖,對他們很有用,林公是個大善人。
會——自己名字的在萬民傘的傘面上,認認真真——好自己的名字,不會——字的手指按上紅泥,用力往上面一按,淚眼婆娑地請求學子們,「一定要把林公帶回來啊!」
他們一部分來求學子,另一部分居然堵去了大牢門口,從林稚水書成到如今,足足有十七天了,該發酵的早已——酵完,百姓們都知道有那麼一個高義的林公,將他——見——聞所知整理出來,無私地貢獻給他們。
這麼一個好人……
「你們!你們怎麼能夠把好人關起來,把那麼多壞人留在外面呢!」
一排——人杵著拐杖,在牢門口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說一句,拐杖篤一下,獄卒都懵了,連忙請教廷尉,「這要怎麼辦?」
「他們堵在門口,但是也沒做什麼,這……也不能都抓進去啊!」
「趕走吧……」
說這句話的獄卒立刻被同僚拍了腦袋,「你是不是傻的?他們年紀那麼大,我們踫一下衣角,他們往地上一趟,撒潑耍賴,說你對他們動粗,那真是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還沒商量出什麼呢,一群小孩子拿著小石頭沖過來, 里啪啦就往牆上門上砸,叫囂著放人,一看就知道背後有人指使,就是不砸人。不傷人,頂多就是小孩子們頑皮,法不責眾。
但是,今天能砸門,說不定哪天忍不住,就砸人了。看外面烏泱泱的人群,他們這群在民眾眼中「助紂為虐」的獄卒,恐怕會被砸死
廷尉也頭疼,只好先讓下屬頂住,小跑到牢里,把事情給林稚水一說,「林公,您看……」
林稚水本來靠著牆坐,雙腿伸——,懶懶散散地隨意攤在地上,听完廷尉的訴說,心里頓時一暖。
他——這個,也不是為了獲得感激,可是,誰會想自己幫的人是一群白眼狼呢?
「廷尉若是放心,可否讓我出去與他們說一聲?」
「好好好,我們當然放心,林公請!」
大鎖 嚓一聲打——,廷尉陪著——把林稚水迎了出來。沉重的腳步聲在牢獄並不寬敞的過道上響起,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牆上,隨著人的走動搖晃,遠處,是一片白光點亮的大門。
林稚水吸了一口外界的新鮮空氣,一腳踏了出去。
「是林公——」
「嗒——」
最後一顆石子扔在了牆上。
林稚水看著目光灼灼望著他的百姓們,露出了一個笑容。「謝謝大家。」
歡呼聲熱切得幾乎要把生鐵融化。
「林公,您是要出來了嗎?」
「林公,我們一起攢了錢,您去客棧里好好休息,洗個熱騰騰的澡,把身體養好了,我們有錢,我們每人模幾個青銅錢出來,錢就夠了!」
「林公……」
「林公……」
林稚水抬起手,看到的人立刻安靜了下來,後面的人雖然沒看到,——現前面的人平靜後,也是慢慢地噤了聲。
「謝謝諸位的愛戴。」林稚水說,「但是,國有國法,我確實是頂撞了聖上,受此牢獄實屬應當,還請各位不要為難獄卒大哥們,他們也不容易。」
「可是……」
林稚水用眼神制止了想要爭辯的人,「大家是不相信聖上嗎?我們聖上可是明君,他只是一時間氣壞了,你們想想,你們家小子惹你們生氣的時候,是不是恨不得——一頓,誰勸也不听?」
圍著這里的人頓時笑了出來。
林稚水誠懇道︰「——以,諸位請先等一等,聖上過了氣頭,自然會把我放出來,切莫做火上澆油的事。」
「好,我們听林公的!」
「我們先回去,等林公出來的時候,再來迎接林公!」
林稚水拱了拱手,轉身一步步回到陰暗的牢影下,身後人群中,隱約傳出小小聲的泣響。
廷尉在門後,听著那一聲聲抽噎,忍不住感慨︰「民心可用啊……」
他看向皇宮的方向。
……希望陛下能一如既往的聖明,不要引起民憤。
皇宮門口,名士們,學子們以及被林濛求來的國師相遇了,國師將其他人都趕走,免得皇帝覺得自己是被威脅,只抱著萬民傘進去見皇帝。
皇帝見到國師,繃起的背脊將薄薄的一層衫撐平,「怎麼,國師也是來求情的嗎?」
國師微微一——,「陛下說了,不許任——人來求情,貧道如——會明知故犯?」
「哦?」皇帝表情微緩,「那國師前來,是有別的要事?」
「我有三個問題,欲請教陛下。」
皇帝面露疑惑。
國師問︰「若妖族以一座城池換清河郡公,陛下換否?」
「自然不會。」
「若妖族以五十七座城換清河郡公,陛下換否?」
「絕不換!」
「若妖族以一百座城換清河郡公,陛下換否?」
「林公之慧,——止百城?不換!」
「既然如此,陛下為何還顧及著一張面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