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考試與文昌白日評名次, 橫跨了昨夜與今日凌晨,到了白日時,徹底發酵, 不論睡沒睡的, 都能和周圍人談上兩句。
談四星連冠,談秦始皇,談林稚水,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林稚水那篇只寫了萬來字的文章。
盡管——作為應試文,的確有頭有尾,骨架勻稱, 尋常人不細想,也猜不出來還有後續。然而,天下如此大, 才思敏捷的人不少, 略一思索就能推測出像這般世界觀,絕不可能只寫個萬來字的小短篇, 而這種人和親朋好友隨口一句後,好嘛, 猜不出來的人如今也知道這篇文章是有後續了。
就住在金光縣的人近水樓台, 一早上來敲門的,少說有四五十個。
主要是……林稚水這斷章,斷得忒不地道,他們又是第一次接觸「穿越」這種奇思妙想, 便掀起了一波狂潮。
「林公子,林公子可在?小弟姓賀,是您的師弟, 听聞林公子升舍試拔得頭籌,特來慶賀。」
林稚水隔著門縫,隱約看到外面是結伴而來的三四人,有男有女,信心麃麃,滿眼的志在必得。
林稚水︰呸!什麼慶賀!明明是饞他後文!
沒有人可以叫醒裝睡的人,同理,也沒有人可以叫開假裝沒有人在家的門。外邊敲門一刻鐘之後,發現始終沒人出來,「大概是不在家,或者尚未起床吧。」只好遺憾離去。
林稚水回屋繼續收拾行李。
今晚,他就連夜跑路!
日更是不可能日更的,只有興致來了,隨心填寫,才是一個快樂的寫作人!
——他又不靠這個吃飯。
說到吃飯……
林稚水從床底下翻出家中存款,算好和圖南書院發的月錢等同的金額,翻∣牆出門,去尋寇院長。
寇院長正在掃雪。
今年雪深,厚到膝蓋,寇家院中卻無甚積雪,驪駒系在樹下,左瞻右顧,踢踏著風與雪。
老人見到他,模出袖中素絹,含笑遞過去︰「風雪白頭,你是要和老夫比誰更老嗎?」
冰霜結了眼睫,少年胡亂擦臉,仰面露出一個笑,白牙瑩瑩比雪亮,「院長,我是來還錢的。」隨著素絹送回去的,還有一個錢袋子。
寇院長表——復雜︰「雖然我早已猜到,但……你何必算得那麼清楚?」
林稚水正色道︰「月錢是給認真學習的學子發的,好讓他們沒有被錢財——累的後顧之憂。可我在書院的上課時間,本來就極少,拿月錢,未免開了個不好的頭,日後若有學子考中後,不像我是出去游學,而打算故意鑽空子,掛個名,月月白領錢,那豈不是和朝廷希望他們上——的心思相悖了?」
寇院長並不覺得這算什麼事,「那學子如果想拿一輩子的前途,換那一年一萬零兩百枚銅板,是此人短視,我又何必多為其費心?」
林稚水搖搖頭,「此前我不說,照舊領錢,只是不想和書院推來推去,我有我的道理,你們也有你們的道理。現在學業已結,我不能佔這個便宜!假如你們需要我的名頭作為招牌,引來學子,這錢我拿著也不覺得受之有愧。可是,圖南書院並不需要立典型,吸引人入學。」
寇院長望著少年堅持的神態,只好收下退款。「你要去皇城了,對嗎?」
「對,早點啟程,就不用急趕忙趕地趕路了。」
寇院長慢慢行到樹旁,把掃帚一擱,輕撫驪駒,手勁溫和,舒服得驪駒打了個大大的響鼻,前蹄輕踏殘雪。「這匹馬是為你準備的。」老人回頭,容色溫煦,「你原先用的那匹棗馬腳程不快,用它吧,雖不是什麼汗血寶馬,卻也有些耐力。」
長者賜,不可辭。「那就多謝院長了。」林稚水牽著馬繩,拉著——走了兩步,又利落地翻身上馬,在院子里小跑兩圈,眼里浮現出喜意︰「的確是好馬,讓院長費心了。」
寇院長大笑,胸腔里擠出震聲,「林稚水,你這謝來謝去的,哪里像狂生了。」
馬上少年偏過頭,眼里倒映的景色,有烈烈驕陽,也有綿綿白雲。他卒爾一笑︰「狂生狂的是外人,不屑的是冤仇,什麼事——都要傲慢兩句,那就不是狂生了。」
寇院長好奇︰「那是什麼?」
少年笑道︰「那是沒眼色,沒教養,是‘惡’而非‘狂’。」
寇院長拊掌︰「不錯,你心中既有一條線,對于去皇城,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以復活鳳凰圖騰這項功勞,只要他自始自終佔理,且不囂張跋扈,皇帝便會一直站在他這邊。
林稚水牽著驪駒回家,運氣好,沒踫上人,便又去買了輛馬車,把重劍帶上,木牛流馬系在馬車頭,和那輛驪駒一同拉車。去告別認識之人,便慢悠悠地上路了。
雪滿長道,車馬在路,雪天浩浩一白間,少年的紅衣艷若泉中紅鯉。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詩歌詩歌,詩便也能當歌唱,隨著少年衣邊飛揚,清朗的聲線嬉鬧霜雪,隨風莫止。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餃燭龍。」
馬車車輪滾動,轍痕深重,在于山林。
山中紅闌亭子內,是文人三四,燙著紅泥小火爐,淡霧氳氤中,輕晃酒液,觥杯一撞,醉談樂事。
遙遙的,听得濯濯之音,蕩人心魂。
「何人吟唱?」第一人驚詫。
第二人笑道︰「如此雪天,能且行且歌,必是與吾等志趣相投之人,何不請他過來,喝兩盅熱酒?」
第三人已急不可耐,三步並兩步沖出亭子,投——風雪中。
「他性子也忒急了。」第四人輕笑,捧起熱酒吃了小半爵,唇角晶著一抹瑩光。
好一會兒,第三人攜著一輛車馬回來,與紅衣少年並坐,手握一柄竹竿,風吱啞著釣線搖搖晃晃,底端捆著的玉米在驪駒眼前蕩,勾著馬兒往前走。
那少年未說話,桃花眼就先帶了三——笑意,待他說話時,便已是笑盈盈,眼中好似掬了一捧清水,「我姓林。」
那四位文人也只報了姓,——別是周、吳、鄭、王,自稱金簡五客。
少年听完,面上微微露了詫異。
領他過來的鄭姓文人撇撇嘴,「不懂為什麼五客只有四個?因為還有一個——死了!」
周姓文人似乎是他們的領頭人,眼神微變︰「老四!」
鄭姓文人把唇一咬,不回他,拿起泥壺斟酒,往林稚水身前重重一放,「小兄弟,喝酒!」
林稚水笑︰「好!」
少年面白如玉,卻是一飲三觚,酒色暈在眼角,開出一枝灼灼桃花。
「好!爽快!我就喜歡爽快的!」鄭姓文人大笑,給自己也斟了一觚,和林稚水輕輕撞爵,一飲而盡,喝得有些急了,轉頭咳出數聲。
林稚水晃了一眼石桌,「怎麼有酒無菜?」
鄭姓文人忙著咳嗽,王姓文人便眼角微彎,代他說話︰「天寒地凍,不好帶小菜,只怕到亭子時,凍成冰坨子了。」看似在笑,可笑意明顯不達眼底,瞼下那枚小痣亦是冷冷淡淡。
林稚水也不管他到底是誤會了,還是天性不和人親熱,只起身,撐著紅欄往三尺外的地面跳去,「等著,我不白喝你們的酒!」
雙腿落地,「撲」地沒入深雪中,他卻從胸口拿出一張戰文,于風中展開,「好伙計,送我一程!」
一道身形如猴子般削瘦的黑影竄了出來,熟練地把少年一背,往山中鑽去。
鄭姓文人咳完,往欄桿上一扒,指尖敲著硬邦邦的木頭,「二哥,三哥,老五,快看!好俊俏的身手,往雪上過,居然毫無痕跡!」
王姓文人端著酒盞,側眼望去,濃重的黑睫往下一壓,半闔瞳中清霜,「約莫就是踏雪無痕了。」
鄭姓文人「啊」了一聲,「還是老五你記性好,我都忘了上一年有人送了一個形容到天道那兒,其余文人都能取用,正是這個踏雪無痕!」
雖說是出來找下酒菜,林稚水也沒辦法「斬龍足,嚼龍肉」,眼觀八方,只想著打只兔子或者鹿什麼的,回去熱酒燙冷肉。
倒真是運氣好,讓他發現了一頭山羊,只觀——靈活地在積雪山岩間跳躍,就能發覺這羊有多麼健壯,肉質有多麼緊實。
就它了!
林稚水借了郭大俠射雕那柄弓,朝著那頭山中精靈引弦拉弓,利箭飛射。
山羊應聲倒地。
林稚水拖著那頭羊回去,流出指路的長壑,尚未到亭子,就見鄭姓文人半臥在積雪中,似乎沒了知覺,垂合著眼,胸部起伏艱難,臉上亦是死氣沉沉。
眺望遠處亭子,亭頂似被什麼東西撕成兩半,墜了半邊。周邊樹、石有不少劃痕,似是什麼動物的爪子——勾的痕跡。
鄭姓文人胸口處也有這樣的抓痕,入肉三——,隨著胸膛起伏,血自溝壑中浸出,——前襟染成炭火一般紅。
林稚水把山羊一扔,小跑過去,——人搬到平整的岩上,掃掉上邊的雪,給他急救,「喂!你還好嗎!快醒醒!」
急救有些起色,鄭姓文人迷迷糊糊睜開眼楮,慢悠悠地轉過臉,對著林稚水,——息之後,瞳孔猛地一縮,「妖!」他使出全部力氣去推林稚水,「你快跑!」
一個傷患所謂的全力,比吹棉花重不了多少,林稚水紋絲不動。「妖?」少年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腰間長劍上,拇指挑開劍柄與劍鞘的距離,雪亮的光芒自他眼底飛掠而過,「這些該死的畜生,又來了?」
這反應,令鄭姓文人立掙半霎,「你……你不怕?」
林稚水看出他的傷勢也只是看似嚴重,最要緊的是找個地方坐著,喝點熱水,——雪里埋的冰涼驅散。
——或許他能逃過妖族抓捕,也跟被埋——雪里有關,就是不知是他自己躲的,還是他兄弟硬把他藏進去的。
林稚水扶他起來,慢慢地往亭子去。「不怕。」
鄭姓文人視線落到林稚水腰間劍上,並未認出那是青蓮劍,僅是呼吸明顯一滯,「你是不是李家人!」
「不,我姓林。」
鄭姓文人眼中亮光便緩緩熄去。
「但是我師父姓李。」
好似陡然爆發的精氣神,鄭姓文人一把握住林稚水的手,雙眼通紅︰「我知道,你們李家——哪怕你只是跟著李家學劍,也定然是五六歲起就習劍了,你……你有沒有把握殺妖!如果有,能不能麻煩你把我——位哥哥弟弟救回來?求求你!我听到那些狼妖說,要把他們的心髒掏出來吃,還有,他們還說要借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打人族一個不備——咳咳,我……咳,我可以給你付報酬!什麼報酬都可以,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亭中酒爐子竟然還在燒著,狼妖的攻擊十——湊巧,沒傷到它。林稚水便用熱酒燙干淨了自己用過的那爵,自斟了一觚。
「好,你別激動,我去救人,至于報酬……」
少年起身,身姿挺拔若青松,腰間懸掛長劍,三尺青光隨時可以蕩平世上不平。
仰頭,——烈酒一飲而盡,縱身而去。
「這四觚酒,就夠買我這一身熱血了。」
酒爵被他往桌上一扔,骨碌碌滾到桌沿,兩三息後,落地悶響,而此時,風雪中已不見了少年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