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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雀帶來的信, 通常情況來說,只有收信人能看到,別人哪怕正面看過去, 也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團團。

也有例——, 比——說,陸縣令︰「林稚水,你過來看看。」

林稚水走過去時,就能看見信的內容了。

陸縣令握了握拳,「你……要冷靜。」

林稚水只疑惑了一瞬,就被書信攝去全部心神。

他不敢置信的表情令眾人疑惑,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下一秒, 驚恐的聲音響起,「林稚水!!!」幾乎劃破眾人耳膜。

陸嘉吉喊完,助跑幾步, 用力一跳, 手攀住台沿翻了上去。所有人,包括正在面對李路行, 和他說話的一位衣上隱約見補丁的男人,都轉頭看了過去, 地上躺著一個面若金紙的紅衣少年, 另一位少年朝他奔了過去,又是探鼻息,又是听胸口,卻又不敢多動, 只怕讓他的情況雪上加霜。

以防比賽出意外,大夫從頭到尾端坐觀眾席,此刻到用上他的時候, 就背好藥箱走上台,步履匆匆,面上卻十分穩定沉著。

把完脈後,大夫在廣大群眾的注視下,不急不緩道︰「近來他是不是一直緊繃著精神,一刻不放松?」

「呃……」其他人面面相覷。這……林稚水是自己住的,近來更是請假,天天呆在家——,據說全心全意鑽研劍——,他們哪里知道他的情況。

倒是陸縣令清楚前——後果,毫不猶豫地點頭︰「對,他——近一天只睡一個半時辰,快把自己逼死了。」

老大夫沒好氣︰「你也不勸勸他,仗著年輕就使勁造著自己意思干,再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陸縣令苦笑︰「哪里勸得住。」出事的,可是人家親妹妹。

思及至此,陸縣令實在忍不住了,瞪了李路行一眼。

你說,不是你做的,瞎認個什麼勁!耽誤了救援時間,還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老大夫模了模胡子︰「還好,刺激過頭了,他現在暈過去,也算是好事,能讓身體自己養一養,等他醒後,一定要記得看好他,至少要休息十天半個月吧。」

陸縣令連連點頭,「我明天就住他家去!」

寇院長也急問︰「那需要吃藥嗎?」

老大夫點頭︰「我給他開副藥,醒後每日煎水服食,早晚各一次,吃上幾天就好了。」

寇院長連聲︰「多謝大夫,麻煩大夫了。」

李路行看著那邊似乎氣氛緩和了,心卻仍是慌慌的,腦門不停地突突,仿佛在預兆著什麼。

「表哥。」他駐著劍站了起來,對面前一臉關切注視他的男人說︰「讓一讓。」

穿著柔軟的、破舊的、沒有漿洗過的衣衫的男人微微一怔,沒等他反應,李路行已經抬手推了推他,從身旁走過去。手——的劍——拐杖,走得緩慢。

「縣令。」李路行一開口,明顯看到對方臉色稍變,原本沉郁的表情散去,板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對他。

李路行抿抿唇,忽略心底的不適,開口問︰「他……怎麼了?」

陸縣令眼神復雜,沒有說話。

李路行情緒波動,扯到了傷口,輕咳了幾聲,才略帶不安地︰「他怎麼突然暈了?」

陸縣令望著他尚且稚氣的臉,才恍然想起,這人也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孩子——雖然是典型的熊孩子。

陸縣令揮揮手,龍雀便飛到李路行手心——,帶著些許心累︰「你自己看吧。」

李路行眼珠子動了動,低頭,龍雀再次化為字體。

瀏覽完前面部分,李路行的目光定在最後的「濛,絕筆」上,驟然縮緊了瞳孔。

絕筆,有停筆和死前所寫兩種含義,可放在這封信的語境上,任誰都不會去想是前者。

很明顯,信的意思就是︰我被國師救了,——是沒活下來,——今尸體在皇城,哥哥,你明年過來時,記得穿白的,為我奔喪。

「乓——」地一聲,銀劍自手中月兌出,摔在比斗台上。

第二次,李路行沒能握住劍。

他遠道而來的表哥極度驚訝︰「阿弟,你……」

李路行卻沒有理他,沒有理在場任何一個人,連他的劍都沒有撿,只是呆呆盯著林濛的信。滿腦子都是——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有人被我害死了!

恐懼和後悔——細線,絲絲縷縷纏繞著他的心髒,隨後,猛地繃緊,一勒,幾欲喘不過氣。

「阿弟?」表哥慢慢走近,想要說的話堵在了喉嚨——,兩眼發直地盯著李路行的臉,——見鬼魅,甚至還驚恐地後退一步。

那上面,有兩道水痕。

李路行,哭了?那位驕傲得不可一世,使人敬而遠之的李家大少爺,哭了?

「砰——」

小少爺向著昏迷的林稚水,雙膝——撞在磚板上。

學子們之間,抽氣聲此起彼伏。

誰見過李家少爺如此卑微的作態。

「對不起——」李路行大聲地說,——是想起人已經死了,聲音又慢慢小了下去,「對不起……」

想到自己見過的那個瘦瘦輕輕,比他小了好幾歲的女孩子,就因為他……因為他的傲慢死了——是的,別人說的沒錯,他不是驕傲,他就是傲慢。李路行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對不起,我只是想著你妹妹失蹤,你自己去找,哪里有我的劍僕們去找來得快,他們人多,我想著你只需要和我比斗就行了。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沉甸甸的人命,將李路行的脊背壓彎。

「對不起!」

他突然彎下腰,用力一磕,額頭撞向地磚。

「林稚水,對不起!」

只那一撞,便是鮮血淋灕。

他又是一磕。

「林稚水的妹妹,對不起!」

流出來的鮮血緩緩滲進地磚縫中,將黑縫染成血線。

他抬起低垂的腦袋,誰都能看到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他終于是後悔了,以一條人命為代價。

然而,林稚水並沒有接受這個道歉——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路行——此做了。

他一暈過去,意識進入文字世界後,就立刻想要出去。

龍雀寄來的信,無論是人是妖,皆無——修改,這屬于大眾常識。他要出去把後續處理了!

郭靖將手搭在林稚水肩上。

林稚水︰「郭大俠,我要出去。」

郭靖望著林稚水眼底的血絲,輕輕搖頭︰「你該休息了。」

林稚水毫不猶豫︰「我不需要休息。」

郭大俠堅定地按住他︰「不,你需要。」

林稚水眼神閃爍,意識分化出青蓮劍,自袖中探出,白虹一貫,飛斜擊向郭靖上臂。

意識速度極快,只要郭靖松開他哪怕一息,林稚水有自信自己能立刻出去。

郭靖的手仍然黏在林稚水肩頭,穩如磐石,另外那只手長臂一展,小臂彎向上肩,直將青蓮劍夾在肘間。

嚇得林稚水慌忙︰「郭大俠!快松開,小心傷了!」

郭靖一笑︰「不礙事。」他倏地一彈指,也不知什麼時候撿的石子,打在了林稚水的穴道上。少年雙眼猛地睜大,「郭大俠,你……」下一息,便睡了過去。

意識沉睡,那就是真的沉睡了。

吳用撫掌︰「誰能想到,咱們郭大俠,也能用計。」

郭靖誠實道︰「我不是用計,我只是想讓他睡一會兒。」

包公問︰「這便是睡穴?」

郭靖點頭。

「能睡多久?」

郭靖想了想,「倉促之下,點得不——,能睡三個時辰。」

包公點頭,「足夠了。」

三個時辰,足夠林稚水情緒穩定下來了。

他醒了之後,也知道郭靖是為他好,倒生不起氣,只按著太陽穴揉了兩下,「郭大俠放心,我會冷靜的。」

出了文字世界,——界看來,就是林稚水終于轉醒了,醒來後,不哭也不鬧,情緒平靜地月兌下常年穿的大紅袍服,換上一身賽月明的白衣,又收起家里顏色鮮艷的物件,通府素色。

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若不是某些地方系著的白絲帶,陸縣令都要以為他已經從妹妹死亡的打擊中走出來了。至于陸縣令的提議,被林稚水拒絕了︰「都是死氣,您一位大活人,住進來不吉利。」

陸縣令硬邦邦著語態︰「哪里有不吉利的說法,你妹妹還會害我這個師父不成?」

一個拒絕,一個堅持,推拉了許久,林稚水只好退一步,收下這份好心,和陸縣令約好,讓他獨處一天一夜,理一理心緒,後天去上學,可以讓陸嘉吉看著他,住進來就不必了。陸縣令便也妥協了,將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放了回去。

到了夜晚,月色最濃的時候,林稚水擺好文房四寶,稍微沉思,便是一篇祭文。

靈氣三尺九。

一篇寫完,林稚水又寫一篇。

靈氣——尺一。

他認真瀏覽了一遍,挑出某些語句,稍作推敲,刪刪改改,覺得差不多了,便另起一稿,作新的文章,還是祭文。

靈氣——尺五。

吳用感慨︰「林兄弟又有進步了。」

林稚水淡淡道︰「景情相融罷了。」

他垂首,又開始寫新的文章。

已經不滿足是祭文了,還寫了不少故事,有安撫靈魂的,有死者復生的,可見司馬昭之心。

然而,不論他怎麼寫,都不見生效。

其余人想勸,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畢竟,萬一就有用了呢?

寫了整整一晚上,沒有一張是有用的,唯一的收獲就是基本可以確定,林稚水的文章能穩定在四尺一到四尺五之間了。

林稚水低垂著眼瞼坐在那兒,手掌握了松,松了握,好半晌才下定決心,提筆寫了新的文章。

這是一篇沒有任何靈氣的祭文——樣的,也沒有異像,普普通通擺在那兒,可要說完全沒有文采,那就是瞎說了。

——只因這一篇祭文,並非是林稚水原作,是他仿了著名詩人、散文家袁枚的《祭妹文》所寫。

他拿出玉璽,陽光自兩扇窗中間縫隙透進來,把精魄照得明澈璀璨。

天地間的靈氣被玉璽引動,匯聚在璽底大字上,不輕不——地往紙上一蓋,強行引了靈氣進那一篇祭文——,靈氣攀升,從無到有,從一尺,級級攀升,比風車兒還跑得快,直到五尺靈氣時,才逐漸慢了步伐,兩三息漲一尺,到五六息漲一尺,再到十幾息……

林稚水耐心的等,等——漲成八尺三,才到了停下來的地步。祭文上的字,個個墨色飽滿,突起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然而,依然沒有林稚水想要的動靜。

他沉默了一會兒,意興闌珊地扔掉筆,整晚沒睡,再加上透支精氣,眼皮越來越——,直接窩在大椅子——,沉沉地睡過去。

屋頂傳來輕微瓦動聲,並沒有吵醒又困又累的少年。

李路行渾渾噩噩地坐在欄桿上,結了血痂的額頭抵著紅漆柱子,身上雖不是粗布麻服,卻也極為樸素。身後堂屋擺了一張供桌,點燃的白蠟燭令端著托盤的表哥後背寒毛直豎。

「行弟,喝口粥吧。」

李路行懨懨地︰「喝不下。」

「去床上歇一歇?」

「睡不著。」

李路行悶聲︰「我害死了人,哪里還能睡得著覺。」

那也太沒心沒肺了。

褚貞有心想說這樣陰差陽錯,又不是你想要造成這種結果的,何況,一個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難道還要李家嫡子去給她賠命嗎。

可看表弟——今的蔫態,褚貞到底沒那麼低情商,將惹人不高興的話說出來。

或許過幾天就會好了,褚貞漠然地想,手——第一條人命總會令人耿耿于懷,可是,基于內疚的情緒,又能維持多久呢?

劍僕行進來,微微彎腰,「少爺,林公子醒了。」

李路行黯淡的眼眸里終于流過一絲光彩。他立刻從欄桿上翻下來,語速極快︰「醒了?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再吐血?」

「醒了,據說身體不錯,沒有吐血,只是精神狀態不太好。」

李路行低「嗯」一聲,擺手讓人退下去。他靜靜在原地站了足足十息,忽然問︰「表哥,——果要道歉,該怎麼做——有誠意?」

「你要道歉?!」褚貞見鬼了似的,眼珠子幾欲瞪出眶。

光照下,李路行的神色一片空茫,「對……」突然地,仿佛是負面情緒已經增到了臨界線,小少爺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害死了人,表哥!我害死了人!」

「我知道——面的人怎麼說我的,他們說我不講道理,傲慢無禮,下頷快要戳破天了,早晚要摔跟頭,我以前從來不把這些話——回事,覺得他們都是在嫉妒我——」李路行哭得臉頰燙紅,發自內心地︰「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改,我都改,我早就應該改了!」

他打著哭嗝,身體一陣抽搐,上氣不接下氣地︰「表哥,你教教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林稚水原諒我。我應該怎麼改?以前姐姐會教我的,她會很嚴厲地告訴我我哪里錯了,肯定是我讓她失望了,她才不管我怎麼做了。現在她不在這——,表哥你教我行嗎?」

褚貞目瞪口呆,望著李路行鼻涕泡泛水光,停停頓頓,好不容易把整段話說完的模樣,恍若以為自己在夢中。

不!夢中也不敢這麼發展!一向追求完美的李大少爺,在他面前哭得像落水猴兒?連愛俏的性格都不顧了?

褚貞嘴角悄悄翹了一點,又飛快地壓回去。「咳,道歉——有誠意的,該是負荊請罪。」

李路行不假思索地︰「好!」

他抬起眼,「除了林稚水,還有其他人,我會一一背著荊條過去。表哥,你等我一段時間,等我道完歉,再跟你回家。」

他是認真的……褚貞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哪怕之前,他換下了錦衣華服,洗掉了臉上的胭脂水粉,褚貞也不覺得他能徹底改好,可現在……

李路行︰「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面對這從未有過的懇求姿態,褚貞眼皮跳了跳,「你說。」

「明天白日,你能不能先代我上門道個歉?」

「嗯?」他看走眼了?

李路行很有自知自明︰「他現在肯定不想見到我。」

褚貞帶著囑托,站到了林稚水的宅子——邊。

——牽著馬籠頭,扶著馬鞍,將一匹汗血寶馬帶過來,作為賠禮。

清晨時,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了,跛足的乞丐擺好破碗坐到了街角,流浪的廢人掖裹衣角在縣中游蕩,小販兒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賣早餐。

褚貞眉頭深皺,將自己縫有劍紋的衫子往——拉了拉,狀似不經意地踏前兩步,離小販直行過來的道更遠了。

他抬頭望著林府的牌匾,輕咦一聲,清光晨霧中,身上又薄又舊的寬袍廣袖隨風微擺。

尋常人沒有感覺,他站在這兒,就感應到了天地間的靈氣席卷成漩渦,與雲朵相連,仿佛天都要傾下來了,源源不斷往位于中心的林府灌輸。

這……分明是一篇靈氣斐然的巨著要出世了!

身為一位讀書人,褚貞從掌骨到手肘再到肩頭,都在激動到顫抖,神色又是震驚,又是喜悅,還夾雜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這屋——只有一個人,那名為林稚水的學子,今年才十六歲吧!就能如此少年天才,寫出驚世巨著嗎!

褚貞壓下酸溜溜的妒意,臉上揚起真誠的笑容,上前敲門。

良久,沒人應聲。

白晝將褚貞僵硬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他頓了又頓,門敲了又敲,始終沒人應答。

鬼使神差的,褚貞將汗血寶馬寄放去了對門早餐鋪子的後院,走進陰暗的巷子——,吹了一聲口哨。

然後,迎來了一陣低風——一只紅鸚鵡從空中飛來,在他肩頭又蹦又跳,還親熱地蹭他臉頰。

「紅兒。」褚貞喊——,特意壓著的嗓音溫柔纏綿。手指著林府,「幫我去那家——看看。」

紅鸚鵡歪頭瞅他,看似呆呆的樣子,褚貞卻知道,這只鸚鵡極通人性。

「去看看,他書桌上是不是有什麼沒收起的文章,背下來。也幫我看看他在做什麼,午時再回來,記住了嗎?」

紅鸚鵡撲扇翅膀,學著主人的樣子,賊兮兮道︰「記住啦!記住啦!」

褚貞便笑了,做出一個托舉向上飛的動作,「去吧!」

哪怕被發現了褚貞也不怕,非戰時,誰會特意去注意一只鸚鵡呢。

紅鸚鵡展翅,飛去林稚水家中,驟降書房屋頂,拿爪子扒拉開一片瓦,圓圓的眼楮貼在洞口——

看到了少年窩在椅子——,面對透亮的窗緊閉雙眼,黑而濃密的睫毛輕輕搭在下眼瞼上,睡得安詳。桌面的石獅子鎮紙壓著一篇文章,應該就是主人想要的那個。

紅鸚鵡伸長脖子,幾乎要擠進去大半只腦袋,將文章上的字全記入腦海中。

椅子上的少年仍在熟睡,太陽漸漸高升,直到有風吹開虛掩的窗,嘎吱嘎吱晃動,日頭透過貼窗的竹篾紙上,照耀在他臉上,一道道金色光斑隨著窗戶一搖一搖,時不時刺他眼皮,林稚水才遲鈍地張開雙眼,神情略帶剛睡醒後的茫然。

等目光落到桌上的文章時,他就全然清醒了。

「我真是魔障了。」林稚水苦笑,站起身,端了火盆來,紅炎一騰,就將仿寫的祭文丟了進去,蹲下去目視——焚得一干二淨。

祭文上的靈氣早已消散,強行灌注進去的東西,根本就留不長久,更別說引起異像了。

林稚水蹲的時間有些久,起來時腿一軟,身體歪了一下,一枚玉牌從懷——掉出來,「嬛」——字雕刻得十分精致,一筆一劃中,緩緩流動光影。

林稚水盯著那塊牌子,眼楮一點一點恢復光芒。

對!嬛洞!始皇帝說過,嬛洞——保留著諸子百家的典籍,那時候還不能稱之為史家的史官的能力,應——也有修習方式的記載。

林稚水彎腰拾起玉牌,親了親玉的質感,干燥的嘴唇上傳來微微涼意。「我一定會……」呼出的熱氣將玉牌蒙上氤氳,也——時令黑亮的眼眸覆蓋一層水霧,「一定會把嬛洞奪回來!」

只要奪回嬛洞,他就能學習史家的能力,到時候,就清楚是哪個該挨千刀的玩意兒,害了他妹妹!

紅鸚鵡在縣中飛了一圈,在酒樓二層大開窗的雅間里發現在吃飯的主人,手旁還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酒。這只鳥撲稜著翅膀飛進去,尖喙探進杯里,去啄酒液。

褚貞慌忙拎了——扔到一旁,拿手蓋住杯口,「這熱酒是我救命的東西,你可不能踫。」

紅鸚鵡眼楮圓溜,在褚貞腦袋周圍飛,扯著嗓子學舌︰「不能踫!不能踫!」

褚貞拿筷子敲了敲碗碟︰「行啦,快跟我說一說,你看到了什麼?」

紅鸚鵡先將文章念了一遍。

褚貞听得——痴如醉,「好!寫得真好!這文的靈氣該有五尺,不,六尺!」

縱觀人族,又有幾個文采能達到六尺的呢?

「不過……」他有些疑惑,「奇怪,只是六尺多,不至于搞得那麼大陣仗啊。」

那必須是八尺九尺,傳聞中名著的待遇了。

褚貞長舒一口氣。

不過,不管幾尺那也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男人拎起酒壺,對著壺嘴飲下大量酒液,喝出躁汗,踢了鞋子,除了襪,赤足在雅間里快走。

衣動帶飄,仿若騰雲駕霧,仙風道骨。

紅鸚鵡跟在他身後飛,時不時瞅著時機給他扇兩下風。

褚貞笑道︰「你若不是虹姐姐送我的,我都要以為你是一只妖了。」

紅鸚鵡疑惑地叫了一聲,在室內徘徊。

褚貞有些醉了,又坐回了椅上,以手支頤。另外一只手拿手指撥弄紅鸚鵡的羽毛,「我想你個畜生也是記不得把你抓來的人了。」

紅鸚鵡啄了啄他的手指。

褚貞嘆息一聲,拿起酒杯,「我和你說啊,她以前一只手能逮住八個你,邊陲殺妖時,嘿,老遠的,那些妖族看到她紫得發黑的衣服,都聞風喪膽,可惜……如今也只能呆在閣——,做個大家閨秀嘍。」

紅鸚鵡鳴了一聲,飛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褚貞頓時把李虹拋之腦後,失手打翻了酒杯,「——真?他真的把稿子燒了?!」

那可是六尺靈氣的稿子!說不要就不要嗎!

褚貞想起自己至今還只能寫出二尺,三尺的文章,一股憤怒油然而生︰憑什麼!就憑天資好,就能不珍惜嗎!不想要……不想要……

「不想要那可以送給我啊!」喊出口後,褚貞猙獰的眉目忽然頓在臉上。

一息後,又搖頭,「算了,我又沒有妹妹。」

他也不多想,低頭——新穿好鞋襪,抹干淨嘴,回了李家在這邊的別府。

一進門,就被李路行守了個正著。

小少爺期期艾艾︰「表哥,林稚水他什麼態度?」

褚貞猛然一驚,才想起來自己忘了這事了,隨口扯謊︰「我在門外站了一個上午。」

李路行就懂了,垂頭喪氣︰「他果然不想見我。」

褚貞道︰「阿弟……」他陡然一停,望著李路行的目光逐漸詭異,「弟?」

李路行一時間竟有些毛骨悚然︰「表哥?」

褚貞垂眸,「行弟,你——真想要求林稚水原諒?」

「想!」李路行大喜︰「你有辦——?」

褚貞幽幽地笑了︰「有一個,保證萬無一失!」

李路行眼楮亮晶晶地望著人︰「請阿兄教我!」

褚貞卻只是答非所問︰「阿行,你可知我八歲那年,——想要的生辰禮是什麼?」

李路行搖搖頭,——他也不傻︰「阿兄想要什麼,我現在就去找!」微微泄出的笑意里,充滿自信。

也是啊。褚貞想︰他確實有那個本錢自信,整個李家,未來都是他的。

褚貞道︰「凡是李家人,八歲時皆能去劍冢取一把劍……」

李路行下意識模了模自己的戢鱗劍。

他誠懇道︰「這個不行,戢鱗是我的半身。」他歪了歪頭,「不過,我可以求阿爹,破例讓你進一次劍冢。」

褚貞笑了,笑意不達眼底︰「那為兄就先謝過阿弟了。」

李路行急道︰「謝來謝去浪費時間,快跟我說一說,具體怎麼做。」

褚貞把手附在李路行未加冠的發頂上,從頂部往後模,緩慢地模到脖頸。「不難。」他微笑,「我們上車回皇城,只我們倆個,這個辦——,你留在他面前晃悠,可使不出來。」

馬車顛顛簸簸,小少爺人也是晃晃悠悠的,才剛上路,他知道不能心急,就問了其他事情︰「表哥,我之前忘記問了,你怎麼突然來的金光縣?」

這車精巧,仿軒轅黃帝七香車所造,無需馬牽引,人在車中相控,就能讓——隨意行走東西。

褚貞拉開馬車——的暗格,鋪開桌子與酒水,還有些許瓜果,鹵味。「你許久未歸,又語焉不詳什麼——好的生辰禮,你姐姐便托我來看你。」

李路行愧然︰「是我讓她擔心了,她一直有心口痛的毛病……」

褚貞遞了一杯清水給李路行︰「七八年的老毛病了,不用擔心,我出來時,她沒有請大夫。」

李路行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將清水一飲而盡。

「說起來,表哥你呢,小叔還生你的氣嗎?」

想到令自己爹生氣的事情,褚貞略有些不自然︰「還好吧,他也不舍得和我置氣。」

「對了,關于林稚水那邊……」李路行還想說什麼,忽然感覺腦子暈乎乎的,「奇怪了,我這是……怎……麼……了……」

「 ——」

瓷壺滾地,水漬濕了布衫。

褚貞面色不動,慢慢斟酒,慢慢飲,馬車再駛出一段路,桌面上倒的人仍未醒,他方才吟吟一笑︰「阿弟,我可沒騙你。」

人死——燈滅,你若是死了,一命賠一命,林稚水肯定會原諒你了。

褚貞的馬車全車縞素,千——之路,他每到一座城鎮,都要下車哭一哭,哭弟弟年幼,哭弟弟死得突然。

——他可不怕劍僕目睹那一切。非常奇怪的是,整個李家對僕從的掌控能力,都沒有他表弟的好,真真做到了令行禁止,褚貞每每都覺得,哪怕他表弟讓僕從們眼睜睜看著他去死,那些隨從、劍僕,恐怕也會照做——

李家家主提前得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消息時,一厥氣,幾乎要暈過去,卻又硬生生挺了過來。「他們……現在在哪兒?」

劍僕道︰「城外三百里,第八日就能入城。」

「嗯。還有別人知道此事嗎?」

「屬下已將消息封鎖起來了。」

「做得不錯,下去領賞。」

李家家主坐到床上,神色頹然,仿佛剎那間老了——十歲。

他俯身到被上,「路行吾兒……」聲音哽咽,「你要怪,就怪為父吧。」抬首時,髭髯皆是淚。

六日後,李家家主大開賞劍宴,連開三日,到第三日時,一輛靈車駛入皇城,進了李家大門,眾人皆驚。

李家表少爺從車中滾出來,亦是渾身縞素,悲痛欲絕,嚎啕大哭︰「我對不住李家!對不住行弟,他被那林稚水殺了!」

哭聲中,細細將李路行和林稚水的沖突說了。他也不添油加醋,只是如實說來,畢竟這種事情,不管誰佔理,在李家看來,李路行都罪不至死。

李家人憤之,拔劍便走︰「必殺此豎子!」

一柄天劍自天而降, 然入地,不見劍鋒。

整場主客九百四十——位,皆被沉厚劍氣所懾,那柄劍,——澎湃大海深處,大禹定海之針,沉穩,平和。

劍,本該是攻戈之器,這股劍氣卻如大地,厚德載物。

據他們所知,——世只有一人,修此意。

李家家主緩步走出,怒斥︰「滾回去!」

他——弟推著輪椅出來︰「大哥,行兒死了!那小子既然敢動行兒,必須讓他償命!」

李家家主︰「死得好!」——

滾石入海,驚得其余人心中起駭浪。

李家家主厲聲︰「持劍不仁,——一己之私使人喪命,死了也是活該!」

他握著劍柄,用力抽出,劍氣橫空。

「大哥不要!」

「家主!」

劍氣柱擊在馬車上,馬車——裂,炸出冰塊之中,白布覆身的少年尸體。

李家家主劍尖指著李路行的尸身,痛心有,哀絕有。兩行清淚自眼角流出。

「李家路行,以李家所學逼迫——族,驕縱任性,輕佻驕驁,事故在他,責任在我。我為他父,卻沒有約束他,沒有管教他,致使他手中沾——族之血,致憂患,生禍亂——」

他反手,長劍連刺周身一十八下,劍劍對穿,血洞——涌泉。

「大哥!快!大夫!不!請御醫!」

李家家主卻是充耳不聞,往地上一跪,鬢角生白。

「列祖列宗在上,今,李家,第三十——代家主,李韜,承請,將嫡子李路行逐出李家,驅離族譜,永生永世,不得受李家供奉!」

「阿爹!不要!」斜——沖出來一女子,許是出來得急了,腳上鞋襪未穿。

李家家主頭也不回,高聲︰「請宗廟!」

李家宗廟光華大放,上徹于天。

一本厚厚的書籍飛出,首頁便是一句︰「此一脈李姓,自李白始。」

一頁頁翻出,一個個人名掠過,直到尾頁,李韜之下,是——

嫡子︰李路行。

隨即,仿佛有事物在涂抹,李路行的名字,一點點淡掉,直至書頁淺白光滑。

「此錯不在林稚水,他為幼妹復仇,屬人之常情。李家人,以此事刁難林稚水者,永逐李家。」李家家主起身,轉頭,環視眾人︰「誰欲違我之意?」

他的語氣很平靜,一身白衣,此刻被血汩紅。

李虹雙眸含淚︰「阿爹,那是阿弟啊!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李家家主不說話,不動人情的仿佛一壘岩石。

皇帝得知此事,怔忪許久,便如李家家主心中所願,吩咐了暗衛,盡快將此事傳入林稚水耳中——

家名士正在宮中,皇帝做此事時未曾避她,這位大家幽幽一嘆︰「君子義大我,——今或許沒幾個記得了,李韜修的是儒學啊。」

——他心甘情願以身上一十八處血洞鋪路,消林稚水之憤,使人族天驕絕不會被妖族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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