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無光, 煙起塵飛。
江友岳出手果斷,術法直朝一行人傾瀉——去。他立在原地,腳下生出些影影綽綽的根須之影,手——術法猶如仙人降世, ——實不似凡人。他身邊那兩只畸形巨手緩緩動作, 根須之影如同被它牽著的皮影, 顫顫悠悠鋪展開來。
國師仿佛立在一朵半透明的黑秋菊之中,詭異的境況教人汗毛倒豎, 粘稠的敵意讓人難以呼吸。
覺會和尚、花驚春都是有些歲數的高手, 只消一眼, 便曉得抵擋不過。兩人一左一右拖——那閱水閣弟子,飛似的向後撤。此番他們只是來做人證, 要是落了個死無對證的結局,那樂子可就大了。
尹辭與時敬之明顯也曉得這個道理, 兩人謹慎後退, 將另三人牢牢護著。
江友岳看——時敬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贊嘆。可那贊嘆不像是對——人的, 國師似乎在看一顆生得尤其好的果實。
「能抵瀕死之怖,能持不定之疑。死到臨頭,還能保持警惕,——實是塊好材料。尹將軍,能將此人磨煉到這副模樣,你可是幫了我等一個大忙。」
說罷, 碧綠的光絲如同綿綿春雨,與時敬之的金火糾纏在一處。金火活像真的被雨水澆過,登時弱了三分。尹辭持劍沖近,一套劍式卷起長龍似的颶風。然而江友岳只是豎起一只手, 便有無數軟根糾集成球、停住劍氣。
「不過尹將軍不像是有勇無謀之人……這一回,是想要挑釁斷雲將我引來,當——我們的面毀去那時敬之麼?」
劍氣與金火的漩渦之中,江友岳的語氣悠然自得,其中甚至帶——笑意。
……听著還挺有道理。
時敬之一顆心安穩,軀體卻本能地滲出一層冷汗,連帶著手里的金火都顫了三顫。要是他真與尹辭交集不深,這會兒絕對會被說動,轉頭投向引仙會。不過戲總要做足,時掌門袖子一揩嘴唇,嗷地又吐了一大口血。
尹辭站在時敬之的前方,整個人微不可察地抖了下,看——像是在按住回頭的沖動。繼而他深吸一口氣,吊影劍又一提︰「先毀了你再說!」
然而這一回,「天命」似乎沒有站在枯山派這一邊。
若說對付曲斷雲,他們還算在對付「人」。眼下他們面前的卻是借了懸木之力的江友岳——作為懸木的意志,真仙不需出現,只是借出幾分力,師徒兩人便無計可施了。
江友岳長袖飄飄,身邊根影重重,一派沉靜悠閑之意。師徒倆好似老女乃女乃磕核桃,找不到半點可乘之機。論術法經驗,時敬之不敵他。論精氣充沛,尹辭不敵他。就連武功這塊短板,都有懸木之根幫他護好。
尹辭沒有氣餒,劍式越來越快。時敬之立于他身後,金火隨劍風飛舞。那些半透明的根須影子斷了又長,一遍又一遍恢復。只要一個小小的失誤,便會有數道細根結成兵戈,瞬時洞穿他的軀體。要是反應再慢一點,它們便會朝——猛挑,試——把尹辭撕成兩半。
江友岳越戰越勇,四周術法橫飛,時敬之半點不敢大意。他不得不轉攻為守,以金火為罩,堪堪罩在兩人身前。圍繞江友岳的「根系巨手」抽搐似的動彈,細小根須在地上快速蔓延,時不時地絆——眾人一腳。空氣愈發冰冷粘稠,眾人腳底都升起幾分月兌力之感。
精氣在流失,是懸木的力量。
饒是有枯山派的庇護,覺會、花驚春還是逃不過懸木影響。兩人氣喘吁吁,沒來得及跑遠,便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纏——,再度拖入刀光劍影。
遠處太衡、官兵交戰之聲刺耳,近處金火、灰燼被劍風卷起,地上的荒草盡被染成血色。
境況越發狼狽,兩人卻沒能傷到國師分毫。螳臂當車、蜉蝣撼樹,不過如此。
不比曲斷雲,江友岳是個麻煩的對手。他並未刻意戲耍他們,也沒有無謂地拖延時間——時敬之還存了反抗之心,他霎時便決定快刀斬亂麻,沒有半點憐憫之意。
哪怕對面是他們精心培育的欲子。
根系的吸收越來越強,時敬之被懸木影響,雙手哆嗦了一下。這下可好,一個沒防住,右肩豁了個深深的血口。他身上的廉價門服瞬間破了大塊,露出其下傷痕累累的皮膚。
就像是什麼人在他肩膀前胸剜下幾塊皮似的。
時敬之痛喘幾聲,慌忙拉——衣衫,將那些大片的傷痕遮住。尹辭終于轉過頭,給了時敬之一個格外鋒利的眼神。劍風中的銳意又明顯了幾分,明顯多了些遷怒的味道。
荒地漸漸被影影綽綽的細根淹沒,如同積了一層半透明的污水。它們慢慢沒過眾人手足,將此地變成一片死亡泥沼。江友岳但笑不語,手——的動作越來越狠。
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這兩人關系顯然不那麼好。只要人心有縫隙,乘虛——入很簡單。橫豎時敬之的「質量」無需再驗,此回只要把他綁回去強灌視肉,百年大業亦成。
只差臨門一腳。
曲斷雲正與閆清、施仲雨纏斗在一處。國師借懸木之力發威,閆、施兩人也被影響得不輕,身上俱是多了不少傷口。遠處境況也不樂觀——太衡門人全是些遵紀守法的正派人,壓根不敢對官兵下重手。亂戰之中,枯山與太衡已然露出潰敗之相。
不得已,施仲雨只好去攔截試圖偷襲的官兵,閆清則繼續與曲斷雲爭斗,場面一時膠著。
「你們全被枯山派的人耍了。」
曲斷雲貫烏劍一橫,劍風險些劃開閆清的咽喉。周圍籠——根系的淡影,那雙緋紅的鬼眼顯得格外刺目。
「尹子逐是個不死不滅的怪物,時敬之要是死于刀劍,也有真仙能救他性命……只有你們,待會兒必然要喪命于此。凡人之力,怎可能敵得過真仙?」
這些人總是這樣,雙眼瞧不——大局。
曾幾何時,曲斷雲也懷——那般天真的想法。可他的父母不想讓他只識金瓖玉,不知夏五谷,便將他送去偏遠之地,教他瞧瞧這凡塵眾生相。
可惜他並未學得憐憫,只養出了滿月復冰冷的怒火——大允風調雨順,隨便往地里撒點種子,秋日都能長出莊稼。隨便將牲畜養在後山,過些時日都能收獲崽子。然而一個月又一個月,那群人仍只會做最低賤簡單的活計,半點長進都沒有。
非但如此,遇——咬牙拼出頭的。也總會有人跳出來傳流言毒牲畜,變——法兒將人拉回泥沼。
……不過是些牲口似的人罷了,只會浪費好地方。
「敵不過真仙就敵不過。」閆清好容易勻了氣,溫溫和和火上澆油。「敵不過是一回事,坐以待斃就是另一回事了。」
「坐以待斃?」
挫敗之感尚在,曲斷雲的劍式狠戾非常。他一門心思追打閆清,聲音冷得像冰窖鎮過。
「人就是有三六九等。對于大允來說,青壯向——之人、衰老懶惰之人,孰輕孰重還不明顯麼?你既不是後者,談何坐以待斃?」
「凡人總會老去。」
「那又如何?孫懷瑾之流攢夠銀錢,仍是能靠藥物活到百歲之久。」曲斷雲一字一頓道,「少壯不思進取,老時無錢續命,不過是世間常理!」
閆清不語,他的動作慢了下來,雙眼一眨不眨地看——曲斷雲。
閆清很少面露怒色,如今亦是面無表情,只有慈悲劍漸漸發出沉重的嗡鳴。他吸了口氣,周身傷口繃出些血滴來。
「曲少俠,你當真比我想的還要無用。」
「無用?」
「一邊家財萬貫,步步都是回頭路。一邊手停口停,一眼看穿這一生……做同樣的活計,可不叫做‘同樣的事’。」
閆清嗓音發寒,周身氣勢重如頑石,連亂晃的根須都老實了些。他以劍為盾,擋下貫烏劍暴雨似的進攻,聲音顫都不顫。
「你——不憂父母,下不憂出路,自然敢于冒險拼命……恕我直言,你只是走馬觀花,談不——切身處地,更沒有指摘的資格。」
曲斷雲冷笑,劍式里隱隱現出孤注一擲之勢︰「說得冠冕堂皇,你不正是極好的例子?哪怕得了最糟的境況,也能自己掙出泥潭——」
他話沒說完,閆清反——笑了。並非怒極反笑,他笑得分外苦澀。
「我正是極好的例子。」
他身邊氣勢聚集,懸木細根霧氣似的被推開。以閆清為圓心,荒地空出一個清晰的圓形來。
「要不我爹恰巧死了,我現在一準還在息莊掙扎,日日做活照料他。等他去了,我也年近不惑,身無分文……照你的說法,我老無所依,被那懸木吃淨,也是理所應當的。」
「然而你輸給了我。」
閆清的聲音越發平靜。
「曲少俠,你這標準,怕是一半要壓在運氣。」
曲斷雲眼白染了血絲︰「運氣?我自幼便自力更生——」
「無妨。」閆清嘆道,看了眼黯淡無光的日頭。「等引仙會被我等連根拔起,曲家因你聲名狼藉,你自會懂得。」
曲斷雲剛想好反駁之辭,這會兒全給堵回胸口。他怒喝一聲,周遭氣勢不管不顧地炸開。
「你們天天吆喝情義,要繼續犯上作亂麼?皇家官兵在此,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正道盟主怎麼贏!」
算算時間,已然幾個時辰過去。此處異象顯眼,原本分散的官兵也在慢慢聚回來。枯山派圖個最硬而已,眼下引仙會要憂心的不是失敗,——是如何贏得更利落。
這邊曲斷雲心思不斷,那邊閆清高高舉起了慈悲劍。
閆清將精氣攢得極足,可他既沒有攻擊曲斷雲,也沒有對官兵出手。慈悲劍劍鋒朝下,黯淡沉重的劍身被深深插入荒地。墓碑似的大劍炸開一陣氣浪,精氣連帶著大地一同震顫。
「掌門,時辰到了!」閆清深吸一口氣,提高聲音。
曲斷雲還沒從憤怒憋悶中緩過來,被驚了個一頭霧水︰「什麼時辰……」
他還沒說完,大地再次震顫不止,像是回應方才的那一記重劍。一支隊伍從遠處疾沖接近,人影沒看清,濃濃的殺氣率先席卷而來。瞧那七歪八扭的沖鋒陣勢,來者分明是魔教中人。
同一時間,一陣熟悉的術法波動從江友岳處蕩起,似是有人以字衣傳了急信——
字衣無火自燃,焦急的聲音從江友岳胸口炸了出來。那聲音又細又尖,分明是太監盧福。
「江、江大人。」盧福驚慌失措地大叫,「皇帝他、他他他——」
死了麼?
曲斷雲停了劍。
死了也沒什麼。時敬之這邊失敗,他們便把許璟明那個廢物架上去,由國師一脈攝政。再養一代欲子只需——年二——年,完全不必如此慌亂。
對懸木有害的生物與礦物不少,然而三百年間,它們統統被引仙會滅絕排除。唯一的「禍根」尹子逐,也正在他們眼皮底下等——收拾。普天之下,已然沒有任何事物能威脅到懸木,除非……
「皇帝他向那羅鳩投降了!他瞞——咱降了!!!」
老太監帶著哭腔,聲嘶力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