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空——一人。
曲斷雲不——是喜是憂。喜的是百年大業為驚世之舉, 憂的是狀況怪異,——他先前的認——相差甚遠——彼時他只當仙人居于雲上,長衣飄飄,平日只見其影不見人。方才听那肉像師祖憑空描述一通, 只覺得雲里霧里, 反應不得。
按那肉像師祖的說法, 真仙應是上一個吃過視肉的人。
他或她只為懸木提供心智,內里已然沒了人性。待時敬之服下視肉, 成為新的真仙, 此人便要遠行異國他鄉, 將自己埋于土中了。
換句話說,「神仙」即將離開大允, 為何要挑此時拜見?——
歸——,曲斷雲還是乖乖隨江友岳跪下, 朝空——一人處行了一禮。
一禮過後, 石室隆隆震動。似是有瞧不見的細根自石縫鑽出,它們彼此糾集, 憑空滲出暗紅血肉,漸漸組成一個人的模樣。乍一——去,活像那人自虛空長出內髒骨肉,再附上皮膚,甚是人。
皮肉長齊後,——數細弱根須化為乳白, 蠶絲結繭似的套在他的身上。不多時,一件樸素白衣便成了型。衣角長長拖地,沒染上半點塵埃。
曲斷雲細細一——,那瑩白之物頗為——熟, 像極了顯形後的三千煩惱絲。
一個男子就這樣憑空現于地下。
出乎曲斷雲的意料,那男子並非「仙氣飄飄的老頭兒」。那人高大健壯,眉目深邃,一張臉稱得上英俊。只是那一雙——隱于陰影,散出鮮艷的螢綠微光。只——那雙——,像極了黑夜中的野獸。
男子面——表——,眉間不乏剛毅之氣,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過此人——神很是駭人,盡管曲斷雲行走江湖已久,仍是被那雙眸子嚇了一跳。
猶如猛虎掃見小蟲,那雙綠——里沒有惡意或——奇,近乎純粹。其威勢四下散開,並——震懾之意,——依舊讓人抬不——頭來。
曲斷雲算半個——之人,心里有所準備。可惜骨子里的畏懼自行炸開,他完全壓不下去。
這就是真仙麼?
那真仙出現後,便安靜地立于原處,不說沒有半點晃動,他的身上連呼吸——伏都不見。要忽略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氣勢,此人當真——樹木——異。
「此乃我大允第——真仙。」江友岳低聲道,「你該听說過這殼子,此乃開國雙杰之一——烈安侯孫妄。」
「此軀欲求簡單,是上——之材。不過用了三百年上下,能力極限早已探明。要不是那閻不渡放棄視肉,他早該離開此地‘播種’。」
江友岳恭恭敬敬跪伏在地,沒有抬頭。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面前真仙听到。可那仙人只是瞧——他們,照舊一動不動。
曲斷雲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面前這披——人皮的東西並非「听不懂」,只是「不在乎」。
他……或它只要他們服從恭敬,其余一切壓根——所謂——來也是,懸木何其龐大,自是不會在意這些根——的「細小生靈」。
江友岳仍在繼續︰「此番我帶你來,只為讓那懸木先行標記你。就算你受了重傷,也不會出現……唔,你們太衡所說的‘折馬’之相。」
曲斷雲學——師父,亦是把頭垂得極低︰「多謝師父。」
江友岳沖真仙畢恭畢敬行了一禮,後者終于動彈——來,轉——曲斷雲——
數雪似的細根爬過他的皮膚,它們泛——淺淡的綠色光澤,在他身上扎出數不清的細小血點。血點很快結痂月兌落,似是有——麼沉重的東西從身體抽離,曲斷雲身上一陣輕松。
這感覺分外奇妙,如同在陰濕墓穴中關了一輩子,這會兒突然置身——邊天地,真正嘗到了清爽涼風。
曲斷雲還沒驚奇完,那披——孫妄殼子的真仙又恢復原本的站姿,活像一尊格外精致的塑像。他一雙碧——鎖——江友岳,——楮眨也不眨。
江友岳維持跪姿,直——身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卷上——絹紙,剛剛展開,卻見那真仙表——變了——一瞬,那東西仿佛開了——麼機關,終于露出了一絲人味兒。
「欲子有難,我去去便歸。」
它的聲音清朗——听,也像極了人,只不過語氣格外淡漠疏離。
隨後,它便原地化為肉漿,迅速消失在空中。
空氣中的威壓陡然消失,——人俱是松了一口氣。曲斷雲來不及品味身體變化,兀自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第——真仙?孫妄不是開國時期的人麼?」
「你以為這天下是誰引——下來的?」江友岳嘆道,「聖人特地擇了許櫟,逐步定了大允國土。那會兒國力不足,許櫟能力有限。真仙為文臣,不——再插手戰事……恰逢視肉成熟,聖人才將視肉贈——孫妄。」
涉及人間諸事,曲斷雲一點就透。
真仙賀承安贈完視肉,便借——「祭天」的由頭消失,前往去異國他鄉「播種」。許櫟駕崩,國師身死。比——年紀尚小的皇子,孫妄威望更大,是極——的選擇。
事——證明,聖人並未錯判——孫妄既成真仙,「忠心」攝政在前,征戰在後,成了一——名臣。他為大允——下了堅——的根基,也繼承了賀承安的計劃,在皇室血脈中以欲子「育種」。
三百年過去,大允根基深厚,欲子培養甚——,是時候為懸木換個更優秀的傀儡了。
方才那真仙說「欲子有難」,繼而即刻消失,難不成……
曲斷雲嘶地抽了口氣。
江友岳見狀,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正如你所。斷雲,你可還有——麼話要問?」
「沒有了。」
曲斷雲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怪不得師父不管那時敬之的死活,自己當初所蔑視的天命,比他——象的還要可怕。
此時此刻,時敬之正倒在鎮子邊緣。
四下——人,他痛苦地蜷縮身體。他的衣衫被血染了個亂七八糟,喉嚨上添了道深深的傷痕——
長樂幫的人劃傷他的喉嚨在先,蘇肆豁開他的咽喉在後。如今這一刀恰恰砍在舊傷處,三傷合一,傷口連成一道,顯得更深更長。
鮮血灑了滿地,染紅了滿地女敕草枯睫。瀕死的痛苦之下,時敬之指尖嵌入泥土,顫抖——抓刨——
上次不同,尹辭並未立刻到場,處理傷口。周遭只有清風旋過,發出極低的呼嘯之音。
數十步外,尹辭徹底消了氣息,躲在樹叢之間。風中血氣越來越濃,他緊緊攢——擋災符,目光一眨不眨地瞧——時敬之。不——不覺之中,他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液將平安錦囊染成鮮紅。
時敬之在死去,毫——疑問。
尹辭見過太多人殞命身前,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榨出骨子里的狠戾,才勉強忍住啟用擋災符的沖動。
可惜——論境況怎樣慘烈,尹辭如何心疼,都不能移開片刻的視線。此時此刻,他手上的不是符咒,而是心上人的性命。
【子逐,到時你務必要忍住。】時敬之曾再三叮囑,【妖樹也是世間妖邪,真仙不會等我涼透了才來——在不行,你在我咽氣之時啟動擋災符,應當也來得及。】
性命于欲子何等珍貴,時敬之語氣平穩,人卻抖成了篩子。饒是如此,他仍然堅持說了下去。
【我的命給你了,大將軍。】
尹辭沙場血戰不——多少回,又在世間行走上百年。生老病死,于他只是流水落葉。然而就在此時,他卻像這輩子第一回見到傷者,背心的里衣被汗浸了個透濕。
遠處,時敬之抽搐——下,胸口幾乎沒了——伏。尹辭緊咬牙關,——要——開擋災符上的機關——
周遭氣息突然變了。
天地似是陡然靜止,雲定風息,連草葉都不再抖動,透出些荒謬的凝固之意——人的恬靜成了暴風雨前的平靜,尹辭陡然止住動作。他拿——那顆玉——,毫不留——地一挖一塞,將其嵌入——眶。
他連——那地底妖樹,雖說沒有內力,卻有取之不盡的精氣。果然,那只玉——吸飽精氣,再次生效。尹辭視野之內,漫天禿枝再次出現。那攪亂氣息的元凶也顯出了身形——
一團肉漿憑空出現在時敬之上空,它懸在半空,微微蠕動,隱約顯出人形。就在尹辭以為它要成形之時,那東西又瞬間扭曲,化為——只枯瘦——比的巨手。
那雙巨手動彈十指,碧綠的精氣凝在一處,化成清晰的精氣絲線。其中一只巨手將時敬之按牢,另一只手穿針引線,竟是縫——了時敬之脖子上的傷口。枯瘦手指猶如蜘蛛長腳,一針又一針熟練非常,帶——令人毛骨悚然的寫意。
隨——精氣絲線飛舞,傷口以不自然的速度閉合。深深的痕跡仍在,不斷涌出的鮮血卻頃刻間停止。要沒有這顆玉——,在旁人——來,這道致命傷怕是莫名其妙止了血。
時敬之早已是昏迷的狀態,這會兒氣若游絲,一條命似是吊住了。
那雙巨手並未停下,還在仔仔細細地縫——,活像在修補一只精致的布偶。
尹辭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一只手按住嘴巴,差點泄出氣息來。
他們的推測果然沒錯。
歷——欲子要麼自盡,要麼瘋狂而死,統統是不合格的次品。而時敬之精神穩定,哪怕死到臨頭,也尚且——要求生……這樣的「良品」,自是沒那麼容易壞掉。
國師一脈不在乎時敬之的安危,恐怕是早就——道此事————
道時敬之有「仙人」庇護。
……很。
尹辭深吸一口氣,瞬間啟動了擋災符。
既然來了,就別——那麼簡單地走。
時敬之已然被「仙人」治療過,傷口不算深重。擋災符一朝生效,剩下的傷痛更是瞬間消失。他立刻月兌了昏迷狀態,一雙——睜了開來。
手里沒有玉——,他瞧不見那雙巨手——針線——在事發突然,那東西並未掩藏氣息。
時敬之躺在血泊之中,仰望——清透蒼穹,微微一笑。
「幸會。」
下一刻,吊影劍出,金火沖天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