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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清——足無措地站在台上, 眼巴巴等著誰站出來喊一聲「盟主挑選豈是兒戲」。結果台下眾人只是交頭接耳,並沒——人跳出來提異議。

他性子直,腦袋卻不慢,當即想通了其中關鍵。

旁人看來, 作為一個下人, 自己尚能戰勝曲斷雲, 身為大弟子的尹辭只會更強。太衡失了資格,——新比試的結果也不會——差異。正道最守規矩, 要是身為大弟子的尹辭當了盟主, 枯山派保不準冠冕堂皇地佔位。而自己上去, 可以隨時隨地被擼下來。

如此一定,給足了太衡的面子, 也給各門各派留了後路。

……道——閆清都明白,可他的夢想不過是正兒八經討個生活, 而不是當萬眾矚目的焦點。

台下目光若換為劍氣, ——會兒他早成餃子餡了。

見狀況穩定,金玉幫幫主噌地敲了——台邊鑼。他清清嗓子, 真氣擴音︰「枯山派尹辭棄權,枯山派閆清不戰而勝。諸君可有異議?」

台下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但正如閆清所料,沒有人光明正大地唱反調。

見狀,金玉幫幫主燃了炷香。他目光掃過面無表情的曲斷雲,在台邊踱了會兒。待到香燒了一半, 他又扯嗓子——復了一遍。

「武林盟主定為枯山派閆清,諸君可有異議?」

見太衡——個領頭羊保持沉默,台下仍沒有誰站出來反對。不過已然有人糾結成隊,討論的聲音隱隱大了些。不——人面上露出不怎麼贊——的——色, 卻終究沒——提出異議——

種山雨欲來的氣氛最折磨人。閆清戰戰兢兢撿起摔到地上的杯子,三步並作兩步挨去師徒倆身邊︰「掌門,尹前輩,——……」

「讓你當你就當。你武功稱得上一流,不僅讀過書,還在太衡學過名門正派之。單說資格,你哪里不夠格?」

看著閆清——足無措、驚魂未定的模樣,尹辭哭笑不得。

「再者,你當了盟主。待——大會結束,太衡也沒立場追殺你了。」

盡管——小子屁大的——想沒——,可無論看膽識、頭腦還是毅力,閆清確實能當此任。

更重要的是,自己與時敬之一個看膩江湖一心求靜,一個欲壑萬丈胸無世人。盟主的權力到手就好,至于義務……他倆誰也沒精力管這爛攤子。

資質夠用,機會也給了。能不能抓牢這次融入正——的機會,全看閆清自己。

果然,閆清思索片刻,終于冷靜——來。他斟酌片刻,剛要開口,便听尹辭慢悠悠地補了一句——

「武林盟主也——月錢拿。按照規矩,盟主一個月可得十六兩銀子的勞心錢。對于大門大派,——點錢不算什麼。但……」

閆清眼神一凝,當即立正︰「我做!」

可惜年輕人的勇氣只能維持一瞬,——一刻,閆清又整個癟了——去。他可憐巴巴地瞧著師門,竭力不去看台下千百雙眼楮︰「……怎麼做?」

「想怎麼做怎麼做,平日收拾物件、安排雜事,你不是挺得心應——嗎?」尹魔頭心硬如鐵,一根指頭的援助也不給。「自己想。」

終于,一炷香燒完。金玉幫幫主整整領子,昂首站于台子邊沿。

「諸君——可有異議——?」——

約莫是最後一次詢問了。

不過——一次,台下——了響應。一個有些名氣的老頭兒縱身一躍,點著眾人肩膀立于台前。他撫了會兒胡須,將閆清上上——打量了一番。

「老朽說不上——異議,只是情況實在特殊。此回老朽代表台下各位,姑且提一個要求————位……唔,小兄弟到底是枯山派的——人。若是除了武藝外,此人沒有半點才能,我正道的顏面往哪里放?」

老人面目嚴肅,語氣不怎麼好听,可這話倒也不算找茬。

以往選得盟主,多半是大門派出來的掌門或長老,鮮——人提出條件——會兒推了個毛都沒長齊的年輕——人出來,正道——顧慮也正常。

可惜枯山派師徒俱是冷血冷情,兩個畜生一個瞧天一個看地,擺明了要讓閆清自個兒應對。閆清活像一只被踹出鳥巢的雛鳥,他焦頭爛額地轉了幾圈,終于牙一咬,面向那提議的老兒。

「前輩所言——,要求但說無妨。」

那老人嗯了一聲︰「此回召開武林大會,明擺著是要終結視肉之亂,以解當——亂局。小兄弟先拿出個叫大家伙兒信服的方案出來,再當——盟主不遲。」

說罷,他一雙鷹隼似的招子直指閆清,似是要把他每個失態都瞧進眼里。

閆清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

那師徒倆就差嗑瓜子看戲,求助枯山派是沒指望了。阿四……阿四的話,好歹受過一教之主的教育,應該曉得怎麼做吧。

而他自己做過最嚴肅的談判,也不過是菜場上與人砍價。

……等等,砍價?

閆清揉揉額角,倏然想通了關鍵。

如今——盟主之位好比燙手山芋,小門小派不願接是真。但他們也不想任由閆清得勢,一心偏幫枯山派。如此才特地掐著——個時點提條件,逼他做出相對公正的處——方式。

正如菜販與人議價,多半不是真心不想賣,只是想多掙幾個銅錢。

既然道——相通……

「——位前輩所言極是,視肉之亂持續過久,確實要——個了結。」

將擂台下的景象想象成菜市,閆清頓時一陣輕松。他素來氣勢溫——,絕不會給人盛氣凌人之感,若是忽略那雙鬼眼,稱得上是一身正氣。

「據我所知,太衡為容王府尋視肉,枯山派為救掌門一命尋視肉。容王與今上身體康健,多半要以其作為補品食用。曲掌門,可是如此?」

曲斷雲不語,似是默認。

台下一陣喧嘩。武林中人雖無反心,但大都逍遙自在慣了,對朝廷沒——狂熱的忠誠。自用便罷,將視肉獻給皇家,與砸了名貴古玩听響沒有太大區別。

相比之——,枯山派甚至不是為了貪欲人情,只是想救自家掌門的性命——由簡單粗暴,講出來名門正派還名門正派。

接下來話就好說了,閆清三言兩語,定了視肉的處——方式——枯山派尋了視肉鑰匙,太衡得了視肉所在,功勞不相上。視肉能分則一邊一半,若是不能,人命關天,由枯山派取視肉,另給太衡補償。

「……我派實在窮困,無——給在場各位像樣的補償。但我閆清對天發誓,必將那謀害各位前輩的歹人揪出來,教大伙兒看個真切。」

閆清的話語格外真誠。

「畢竟我枯山派也受那歹人所害,此仇必定要報,各位不必擔心我等只說不做——許是有投機取巧之嫌,卻是我個人能給的最為實際的保證。」

台下眾人︰「……」

敢情是共享仇人,倒也不必坦白到這一步。

誰想,——年輕的閻家後人就差把枯山派扒光給人看了——

關于「視肉鑰匙」被搶之謎,還沒等人提出,閆清當即行禮致歉。只道派內狀況不佳,枯山派眾人救掌門心切,才壯著膽子玩了出反向空城計。為表誠意,順便保證不再生事端,枯山派特邀各路豪杰一——取視肉,見見那仙物的真正樣貌。

閆清言辭頗為懇切,听著又著實事出有因。眾人頂著個名門正派的帽子,本就無心爭搶視肉,更是沒——多加責怪——

一番處——直截了當,沒什麼彎彎繞繞,更沒給枯山派留——做小動作的余地。那老人沒再多話,輕哼一聲便跳下台去。

「盟主既定,傳枯山派閆清!」胖幫主吸足一口氣,   敲了三——巨鑼。

隨著鑼響,閆清腕子上的參賽木鐲一陣發熱。那木鐲上滲出扭曲紋路,繼而竟成了白玉似的質地。歷代武林盟主的信物玉鐲,就這樣卡在了他的——腕上。

如夢一般。

閆清模著那溫潤玉鐲,內心酸甜苦辣亂炸一通,繼而混成前所未有的疲憊。要不是有千百雙眼楮盯著,他恨不得癱倒在地,就地大睡一覺。

台上幾名魔教人士似是很滿意這個結果。三人就此離去,並未再做糾纏。荒唐至極的白日過去,一切似是就此塵埃落定。

當日傍晚,馬車悠悠,一路向東而行。

夜長夢多,金玉幫幫主雷厲風行,天黑前就備好了車馬,又挑了十幾個金玉幫弟子隨行。隊伍里除了太衡門人,大多是在江湖上——名——姓的人物。閱水閣弟子們更是一個不漏,恨不得扒在車底跟去。

視肉所在只有太衡知情,車隊便由曲斷雲親自領著,一路遠離弈都附近。

一為防歹人,二為看熱鬧,各門派都派了些高——,打算瞧瞧這傳奇之物的出世。武林盟主開了口,——會兒大局已定,要是再——人跳出來爭搶,便是與整個武林為敵了。

作為新任盟主,閆清單得了一輛馬車。可惜他素來苦慣了,一個人在偌大的車廂里渾身長刺,便把枯山派師徒也接了上來——

周都是人,時敬之仍是只能喝粥。好在枯山派如今待遇好了不——,尹辭特地弄了些「調養身體」用的梨膏糖、羊肝羹,一點點喂給近乎枯萎的時掌門。

時掌門顯然想拿其他事情壓制食欲,一雙眸子在尹辭嘴唇上掃來掃去。可惜面前擱著偌大一個閆清,他們總不能把新任的盟主趕出車去。

更別說,閆清——會兒終于從恍惚中回身,一臉憂心忡忡。

「——些不對勁,阿四從未消失這樣久,他連白爺都帶走了。」閆清魂不守舍——,「他先前出門,總會給我打招呼的。」

時敬之與尹辭對視一眼,時掌門抿了口茶水,送——嘴里羊肝羹︰「前些天蘇肆找到我,說是那曲斷雲詭計多端,說不準查得了他的身份。與其被人抓了把柄,他更想暫避片刻,待此事了了再回來。」

誰想听了——話,閆清更低落了︰「若是這樣,跟我說一聲也沒什麼。現在我是盟主了,他也該回來了吧?」

尹辭輕描淡寫——︰「蘇肆隨心所欲慣了。或許赤勾那邊——要事尋他,恰逢你場上比武,他來不及——別。比起這件事,明日還——大局要你主持,莫想了。」

閆清的苦惱頓時轉了個方向,他摩挲著劍上的長命鎖,就地發起了呆。

車外,還——一人在發呆。

曲斷雲策馬于車隊正前方。他——面八方有無數眼楮看著,身邊還跟著個施仲雨,將他一舉一動都盯得死死的。事情與曲斷雲的計劃背——而馳,如今他正陷于被動,偏偏又無——與引仙會取得聯系——

到底是一步錯,步步錯。

關于「沉心丹里——雙生根」一事,嫌疑還沒到他身上,可太衡身為正——大派之一,絕對是要給出些說法的。更別提施仲雨拿了逆陽令,權力與掌門並無二致,太衡未必願意盡听他曲斷雲的指揮。

狀況糟糕至極,可他連個可以泄憤的機會都沒。

施仲雨騎著白馬,距離曲斷雲只有半步之遠。見曲斷雲臉要笑僵了,她不由地嘆息︰「斷雲,你我相識已久……你若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曲斷雲抓握韁繩的——緊了緊。

「回頭?」他半好笑半憤怒。「未上歧路,談何回頭?」

施仲雨蹙起眉,嘴唇微抿。

勝敗的反差感太過苦澀,曲斷雲急需吐出點什麼緩緩。面對——位相交已久的舊識,曲斷雲到底沒關牢話匣子︰「——不——不相為謀,相似的事情,你我已然見過。師姐要是想要勸服我,還是免了。」

「相似的事?」施仲雨一頭霧水。

「戚尋道年事已高,頭腦日漸遲鈍。然而他德高望——,眾人誠服,照舊讓他坐在那個位子。就連他命不久矣之時,還——師姐——樣的人耗費人力與重金吊著命。你我都曉得,那樣最多沾個‘義’字,對太衡自身百害而無一利。」——

一——戳中了施仲雨的傷痛,她的面色當即冷了——來︰「曲斷雲,即便是已故師長,也不好直呼其名。」

「你總是糾結于這些個兒女情長的地方。」

曲斷雲笑都懶得笑了。

「——季更迭草木榮枯,優勝劣汰、生老病死是世間常事。集一派重金買虛名,不過是迂腐之舉——點談不攏,你我便無話可說。」

施仲雨暗地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滔天的怒火。她定定——,繼續——︰「好,不談便不談。我只想問你,時敬之一個將死之人,你又何苦處處刁難他?」

若曲斷雲自己不想要視肉,就憑他先前的路數,八成會裝模作樣地將視肉讓給時敬之,為自己再添些好名聲。可是施仲雨觀察許久,他連類似的樣子也沒有做過。

而今時敬之不在此地,曲斷雲的厭惡藏都不屑于藏,施仲雨認識此人許多年,從未見他如此針對一個人。

听了——話,曲斷雲不禁冷笑一聲︰「師姐可覺得那時敬之是個‘可敬之人’?」

話題跳得突兀,問題來得古怪,施仲雨愣了愣。

時敬之並非——作惡徒,她看得一清二楚。可要說深明大義、胸懷天下,那人也不太能沾邊。時敬之不似回應他人祈求的善人,他——著某種近乎冷酷的精明,總喜歡把一切明碼標價,眯著狐狸眼 里啪啦打算盤。

就說——次武林大會的反擊,枯山派事先與她通過氣。得知對方一系列心思深沉的布局,饒是施仲雨身為「——謀」,依舊忍不住膽寒了一瞬。

可即便如此,時敬之仍是個可靠的合作者。但凡說好的,他從不會負了約定——

樣能算做「可敬之人」麼?

「我不知道。」施仲雨答得很誠實。

「那麼我換個問題。」曲斷雲扭過頭來看她,「你想不想要那樣的‘——仙’?」

……大概是不想要的吧,施仲雨心想。但是一碼歸一碼——

「要——仙何用?」她哼了一聲,「若是老天長眼,師父也不會走得那樣痛苦了。要——世上真——仙,我倒想要討個公道。」

「所以我與你無話可說。」曲斷雲罕見地露出幾分頹唐——色,「明明欲求萬千,俗不可耐。我竟不如他……」

見——人態度跳月兌離奇,施仲雨懶得再與這人掰扯,她默不作聲地策馬向前,直沖目的地去。

等到了目的地,眾人忍不住換倒抽冷氣。無他,只是這地點實在像是冥冥之中定好的。

視肉所在,正是枯山聚異谷。

此時正值春季,漫山遍野一片新綠。眼見落日余暉將盡,車隊停在聚異谷外,簡單扎了個營。

「聚異谷內妖物甚多,夜晚行走多——不便。」金嵐安排——,「待明日日出,正氣夠足,我們再一——取視肉。」

閆清見著舊識,本想趁機說上幾句。誰料金嵐見了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我也是太衡一員,說不準被那歹人影響。你現在身為盟主,還是多注意些為好。」

「我……」閆清反應了過來——自己前腳剛把人家掌門打——台去,現在確實沒什麼談天氣氛。

金嵐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終究是嘆了口氣︰「其實你能當盟主,我還挺高興……閆清,你似是與那蘇肆走得挺近?」

「嗯。」

「小心些。」金嵐猶豫了會兒,低聲。「我派有人見他獨自出門,置辦利刃——器。此人一身邪氣,怕是心術不正。」

閆清心——不快,但礙于金嵐並無惡意,他並未發火︰「阿四不是那種人,再說他身上沒什麼錢款,更不可能置辦凶器。」

金嵐——色復雜地搖搖頭,沒再多說什麼。

閆清聊也沒聊成,還听了一耳朵壞話,整個人如——雨淋透的獸崽。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枯山派的帳篷——

「沒想到視肉在這。」時敬之語氣復雜,「——算什麼,老天讓你我故地重游?」

尹辭則在低笑︰「上回我在這見你,你人還沒我一條腿長。小啞巴,——回要不要采花送我?」

閆清一個腦袋兩個大——是在說什麼?為什麼自己一句話都听不懂?

誰想時敬之接了——句不明所以的曖昧話,語氣頗為意味深長︰「為何不送?——回我要再見著那玩意兒,看我不把它給薅禿。不過作為交換嘛,你要喂我吃最好的女敕灼魚肉。」

尹辭笑得更暢快了,閆清從未听他在人前那樣笑過。時敬之也一副撒嬌似的輕松語氣,活像自個兒性命沒——危在旦夕,——世間沒——任何煩惱似的。

似乎所——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頂了個武林盟主的新帽子,孤零零一人待著,兀自不知所措。要是阿四在這的話……

唉。

閆清到底沒進帳篷,他祭出了心煩意亂時的解決之————新任武林盟主一臉嚴肅,開始——新整理枯山派的行李雜物。他甚至把自己的包袱也刨了個底朝天,挨個清——歸位。

拿起一個小木盒時,閆清的動作突然停了。

事情不對。

包木盒的布巾,打的結與他習慣的不——,似是被人打開過。木盒的——量也輕了些許,仿佛空了大半——

可是枯山派存錢的盒子。作為負責管錢的人,閆清頓時出了一頭冷汗。他小心翼翼打開盒子,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其中一卷銀票不翼而飛。他用顫抖的——點了點,——的全是他個人的積蓄,不多不——,正好六十七兩銀子——

個包裹,一向是他與蘇肆共用。蘇肆從來不踫他的私人物件兒,但也清楚他在哪里放錢……那六十七兩銀子,難不成真的是蘇肆帶走了?

閆清捧住半空的木盒,一張臉緩緩繃了起來。

若真是蘇肆帶走的,他——次「出走」,絕不會是暫避風頭那樣簡單。閆清把錢盒原樣包好,心頭的酸澀空虛瞬間散了。

此刻他心里只剩滿滿的擔憂。

次日清晨,一切如常。頂上風輕雲淡,腳——土壤清香,金黃晨曦打過枝葉,照亮林間的滾滾霧氣,萬物平——安寧。

在太衡門人的帶領——,眾人全副武裝,漸漸深入聚異谷月復地。幾個時辰後,一行人停在一片亂石之前。不知是否運氣太好,眾人一路走來,連半只妖物都沒——瞧見。

說到這片亂石地,尹辭——時敬之都有些印象。

此處只生著細瘦雜草,近乎光禿禿一片。動物們沒得吃,妖邪更是不願來,只剩些普通至極的蟲蟻飛鳥。除了過分荒蕪,——地方沒透出半分異常。

先前還在聚異谷時,尹辭嫌此處風景不好,沒有停留太久。幼年時敬之更是討厭灰蒙蒙一片的石頭林,連捉迷藏都不願往——邊跑。

誰想這麼多年兜兜轉轉,他們又回到此處,站在這里。

「視肉藏于地下,我派門人已然將其挖開,還請各位繼續前進。」

曲斷雲聲音平穩有禮,臉色卻不怎麼好。他眼下青黑,像是一宿沒睡。

「客人來了,解陣!」

曲掌門一聲令——,太衡弟子們解開了障眼術法。亂石中的景象,就這樣撞入眾人眼底——

亂石中心的區域,露著一個半圓形深坑。

坑中泥土細膩濕潤,晨曦照射之——,泥面泛著一片鮮血似的赤紅。坑底中心,一間琉璃造的正方小室赫然入目。琉璃被太衡清——得一干二淨,不見碎泥渣土。其上刻了不——術法咒文,在陽光——微微閃爍。

如——一間琉璃造的精致墓室。

琉璃小室之中,則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青翠欲滴的藤蔓填滿了小半空間,它們生得猶如碧玉,活力十足,見了便讓人心情舒暢。

藤蔓在小室中糾集成台,台上正正擱著個桃形碧果。

那果實新鮮嬌女敕,顏色喜人。它的果柄還連著藤蔓,薄皮兜著一汪半透明的汁水兒。陽光一照,更顯得那碧果精美非常,不似人間之物。

雖說隔著厚厚的琉璃壁,果子香味不知怎的透了出來。其滋味難以形容,只是一點氣味,便讓人腦子融成漿糊,簡直能把世上一切珍饈美饌都比——去。若說上一刻,尚——人因為此物外形質疑。聞到味道的一瞬間,再沒人去顧慮「名字與模樣不符」——種小事——如此神仙似的東西,必是視肉無誤!

尹辭憂心地瞧向時敬之。

莫說時敬之求生之心百倍于凡人,——玩意光當個零嘴兒,欲子都未必克制得了食欲。不說別的,視肉的氣息一蕩出,連那些習武多年、意志如鐵的高——們都恍惚起來。

時敬之果真面色潮紅,雙眼隱約見了血色。不過他僅僅是做了幾個深呼吸,——智似是還清明。

「放心。」趁眾人都在瞧視肉,時敬之示意尹辭俯,順勢咬了口心上人的耳垂。「我憋過更狠的,習慣了。」

見時敬之沒有自傷之意,尹辭——才一顆心落回肚子。他不躲不避,順手拂過對方的發梢,刻意用了初見面時的口氣︰「看來你小子《無塵言》學得不錯,得挑個時間得好生嘉獎。」

兩人面上輕松調情,袖子——的——卻捏得死緊。最終尹辭勾勾時敬之的掌心,後者才戀戀不舍的松開。

【去吧。】尹辭無聲道,【我護著你。】

曲斷雲看不見兩人袖子——的動作,他只是目光復雜地瞧了會兒視肉︰「——琉璃室牢固至極,我派未能將其打開。時掌門既然有鑰匙,不妨來取。」

時敬之拍拍臉,眼中血色褪去幾分。他「身患重疾」,行動不便,由尹辭一路推著木椅,走向琉璃小室。湊近一看,除了那些繁復咒文,琉璃上也刻了鮮活的浮雕。那些浮雕俱是人臉,各個緊閉雙眼,面露微笑。

還真是閻不渡會弄出來的風格。

在那團人臉正中,一張臉睜開了一目。可惜那只眼眶空空蕩蕩,只有一處凹陷,正待人將眼球補全。

那香味正是從眼眶中飄出,濃郁非常。離得近了,香氣更勾得人心——不定、涎水橫流。時敬之屏住呼吸,捏住玉眼的——都有些顫抖。

眾目睽睽之——,他緩了好半天,——才將玉眼成功按入凹槽。

讓我看看吧。

時敬之注視著那張睜著眼的臉龐。他竭力無視直往鼻子里鑽的香氣,雙——一陣冰涼,差點抽搐起來。

閻不渡,身為你的——胞,叫我好好看清楚。跨越百年之久,你到底給——世間留——了什麼。

喀噠。

隨著——聲輕響,周遭響起一聲無源低笑,仿佛某種回應。

只是瞬息,天地色變。

原本誘人至極的清香霎時間化為血淋淋的腥臭,當即有不——人干嘔起來。可惜比起其他變化,——只算是小事——

正如當初的縱霧山,周遭無數灰紅「禿枝」拔地而起,暗紅細根游魚般擺動。禿枝之上,肉質褶皺清晰無比,泛著活物似的水光。禿枝們擠擠挨挨填滿樹林,在朝陽下肆意伸展搖擺。它們數量極多,長勢極盛,聚異谷本身在山上,視野好得很。可遙遙望去,人們竟無——找到詭異「肉林」的邊界所在。

怪異的東西密密麻麻生在四周,壓迫感伴隨著窒息感不住涌來。輕風吹過,腥臭味一陣接一陣,教人分外頭暈目眩。

人群中響起一聲聲驚叫。看來這回能瞧見它們的,明顯不止時敬之一個人。金嵐一坐在地上,高——們三五成群,震驚地背靠背擠在一起。施仲雨瞬間拔了劍,曲斷雲則立于萬千禿枝之中,表情之中多了些迷茫。

禿枝之中,尹辭失去了那副仙人似的樣貌,再次變成血肉細根混合的詭異「——像」。不過——一回,尹辭能看清自己的模樣。

他端詳著自己駭人的雙——,連呼吸都險些忘記。就算此地沒——鏡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異常樣貌——一回,尹辭心中沒——恐懼與慌亂,只剩干脆利落的憤怒——賀承安那老東西,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不過此時此刻,托視肉的福,並沒——人注意他的變化。

作為眾人注意力的焦點,不止氣味驟變,視肉本身也完全變了個模樣。

玉眼裝上的瞬間,琉璃室內的藤蔓登時變了顏色,化作與禿枝相似的黏膩灰紅。它們緩慢蠕動,時不時發出粘液摩擦的細微聲響。

在這些「肉質藤蔓」的簇擁下,視肉也不再是誘人的仙果樣貌。它由碧綠化為難看的紫紅,冒著些微熱氣,活像剛從動物體內掏出的內髒。而在那些紫紅色的肉褶間,嵌了百十只不見眼白的細小眼楮。它們個個漆黑如墨,間或一眨,不曉得在看哪里——

就是在江湖掀起腥風血雨,眾人一路辛苦爭奪的「仙物」。

天沒崩地沒裂,晴天還是晴天,樹林依然繁茂翠綠。沒有震顫或巨響,風聲鳥鳴聲依舊。襯托上面前的異象,——一切尤其讓人脊背發寒。

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們由震驚轉為慌亂,不知眼前是噩夢、是術法,還是可怖的真實。周遭異象實在太多,妖異之物又太過巨大。劇變之前,人們猶如螻蟻之于風暴。饒是這里高——雲集,也不過是多了幾只強壯的螻蟻罷了——

種無措感簡直要人發狂。

哪怕閱水閣弟子見多識廣,他們這會兒也失了清明,只知道抱頭蹲地,只敢看腳——的血紅污泥。金玉幫門人們更是慌亂非常, 里啪啦暈了一地,視肉的腥臭中又混上了幾分失禁尿騷。

在這騷亂與瘋狂之中,尹辭沉吟片刻,一躍而起,踏著樹枝向天空沖去。

俯瞰之——,枯山、枯山周邊城鎮,乃至遠方的天地之界,俱是生了密密麻麻、形狀各異的「禿枝」。凡人城鎮夾在其中,猶如草叢之——的細小碎石。

鋪天蓋地,莫過于此。

視肉為「仙物」,精氣比鑄造慈悲劍的幕炎石還足。那麼以視肉為材驅動玉眼,則不怕能量用盡,更不會像縱霧山上那般,只能將術法驅動一瞬。當初慈悲劍上的「線索」,很難說是魔頭最後的追思,還是炫耀似的提示。

亦或是兩者皆。

盡管不知道那玉眼的來歷,但尹辭很是確定,——就是閻不渡真正想要他們看到的。

他要他們看到這世間真實的樣貌,視肉真正的模樣。從鬼墓開始,——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惡作劇。哪怕化作一捧枯骨,那人也要嘲弄盲目追逐視肉的凡人,以及不知身在何處、將視肉投于此世的「——仙」。

尹辭輕巧落下,停在樹頂。他深吸一口氣,——觸上離自己最近的禿枝。禿枝上的細根頓時親昵地繞了過來,在他——上一陣顫動,像是要與他嬉戲似的。

閻不渡只管抒發惡意,並未給出確切的答案。那家伙只管嘲得盡興,八成沒有探得真相——世界的另一個樣貌,他們看是看到了……

可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高樹之——,時敬之並未動玉眼,由得——異象繼續留存。他沒等尹辭回到身邊,便將視肉摘了——來,取到手中︰「按照約定,我先將此物帶走了。」

活像他看不到面前的恐怖景象。

那視肉躺進了時敬之的——心,它不時蠕動兩——,渾身的眼楮眨得更快了。

周圍盡是邪異景象,眾人還在驚懼恍惚之中。就算還——部分人保留了——智,仍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有曲斷雲眉頭微皺,似是想要說些什麼。

只見黑影一閃,曲斷雲還沒來得及開口,面前炸出一片血光。

時敬之咽喉中了深深一刀,血液頓時噴涌而出。他——上的視肉瞬間消失,被襲擊者奪去——里。

「什麼名門正派,不過是一群沒膽子的慫貨。只是嚇一嚇,便顧頭不顧 了。」

那人嬉笑——,收了——里的短刀。刀柄上掛墜一閃,赫然是一枚山鬼花錢。

閆清率先從異象中回過——,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面前的景象——蘇肆正鳥雀般半蹲在木椅背上,就在剛剛,他干脆利落地豁開了時敬之的喉嚨。

蘇肆沒有看周遭禿枝,也沒有看——中形態異常的視肉。他目不轉楮地盯著閆清,眼眸漆黑如墨。

「——視肉,我暫且收走了。」

蘇肆一字一頓道。

「諸位,後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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