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比拼理應沒有懸念, 壓根沒人指望閆清獲勝。不——閻不渡後人拿著慈悲劍,對上太衡年輕掌門,听著就知道噱頭十足。得了閱水閣——消息,觀戰——人又多了幾倍, 金玉幫賺了個盆盈缽滿, 胖幫主臉上——陰雲聚了又散。
蘇肆背著鼓鼓囊囊——麻袋, 變裝成一個面目黧黑——老農戶,一雙眼望向台上。今日台下格外擁擠, 站在他身後的人被搡了個趔趄, 險些整個撲到蘇肆身上。只听那麻袋里爆發出昂——一聲怒叫, 緊接著那人手背被什麼擰了一下,駭得他當即退了回去。
「明兒要賣——鵝。」蘇肆換了嗓音, 撂了一句過去。
那人面皮粗糙,年歲不大不小, 大抵是個做苦力。見前頭是個「老人家」, 他倒也沒往心里去︰「大爺,你也瞧這熱鬧啊。」
「去鎮頭趕集, 晌午就走,隨便瞧瞧。」蘇肆含混地應道,繼續盯著閆清。
今兒陽光尤其好,慈悲劍上有什麼在閃爍。他送閆清——長命鎖在光下晃晃蕩蕩,這會兒天下人都瞧著,閆清也不怕人碎嘴。
蘇肆想得刻薄, 嘴角卻情不自禁地勾起微笑來。
「晌午就走,那可是虧了。」那人也不怕鵝擰了,驚聲道。「午後才有好戲呢,瞧見上座的——尚沒?那是見塵寺慘案——人證, 打完就要——枯山派對質了。瞧瞧這陣勢,不比衙門斷案熱鬧?」
「咱都是手停口停——主兒,集市不等人。」
「嗐,不就是鵝嗎,在這賣掉不就成了。太衡派大俠們有——是錢,指不定晚上高興,席上多添道燒鵝。」
說罷,那麻袋激烈地撲騰了一會兒。袋中鵝硬是隔了麻布,還要拼盡全力擰他一口。
那苦力嗷了一嗓子,掙扎著挪開身子。
「成,成,鵝爺爺,咱說點別的。」那人齜牙咧嘴,「大爺,你真不瞧?這可不是普通——對質,那枯山派指不定弄出什麼ど蛾子來。」
「ど蛾子?」
此處人們摩肩接踵,老百姓說話又不愛壓低聲音。兩人——對話早被旁人听去,猛然听到有趣兒的,便有人扭頭詢問。
那苦力見自己得了人注意,越發得意,嗓門也大了︰「可不是,那枯山派全是妖怪。我——幾個兄弟做腳夫,枯山派一路過來,——李就是我兄弟擔——!我听的真真兒的,枯山派里頭全是妖怪!」
蘇肆干笑。
苦力,不,那鞋拔子臉的腳夫兄弟眉飛色舞道︰「你們瞧見那大弟子——樣貌了,師父也不遜色。常人哪能長成那副模樣?枯山派那對師徒全是狐狸變的,我兄弟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收的下人也不對勁,瞧見沒?這個是魔頭後代,另一個據說是蛇妖呢,全不是好東西!」
蛇妖蘇肆︰「……」
他有點好奇閆清「閻家後嗣」——身份暴露前,鞋拔子臉給他編了什麼品種。
別是鵝吧。
想到閆清那副執拗——模樣,蘇肆又憋不住嘴角——笑意了。可惜待會兒他——法去迎接摯友——他還有極重要——事情得準備。
平民百姓頂喜歡這——怪力亂神——傳聞,鬧哄哄地要他繼續說。那腳夫端——是越說越得意,講得唾沫橫飛︰「老狐狸法力要用完了,這才要爭搶視肉,維持人形。你們看他坐著木椅,全身裹毛皮,那是尾巴露出來了,要藏呢!午後陽氣正盛,到時太衡拿術法一打,師徒倆統統要先現出原型……哎,哎,大爺,這正說到精彩處,你走什麼呀?」
擂台之上,兩人也打到了精彩處。
貫烏劍乃太衡第一劍,據說是以千年炎鐵所制。其劍身無火自灼,又不顯紅意。哪怕——人執劍,胡亂踫觸也會燙傷。太衡特地以寒玉劍鞘封——,雪亮劍身配上潔白劍鞘,色若白梅積雪,凜冽而不失美感。
相比——下,慈悲劍仿佛一塊石頭菜板。硬要夸,也只能夸出「樸實——華」四個字。
兩人——武功都是剛正至極——路數。場中一時飛沙走石,——論是拳腳相撞還是刀刃相擊,總能掀起灼熱氣浪。此時明明是春日,擂台四周卻像炎夏般酷熱。
硬要說區別,那曲斷雲打得肆意熱烈,閆清照舊柔——保守。饒是與周長老一戰攢了——手感,閆清卻仍覺得自己如同面對燒熔——鐵水之浪,防不住那洶涌而來的灼熱劍氣。
面對如此強敵,閆清緊握慈悲劍,晶亮汗水順面頰滑下。
他曉得曲斷雲很強,卻沒想過此人能強到如此地步。上回他們在赤勾教總部對峙,此人壓根沒用實力。
尹辭是閆清見——頂級強者,閆清本以為曲斷雲再強,也要比尹辭弱上三分。如今一看,此人足以與尹辭交手——
曲斷雲——內力比時掌門弱個四成左右。考慮到時敬之不是凡人,曲斷雲——內功足以笑傲天下。更別說他——外功比時掌門強個足足四成,再配上雄渾內力,此人足以與沒有內力——尹辭打得有來有回。
……要達到這樣的水準,天資得——硬,還須得日復一日勤學苦練。可見這曲斷雲絕非好高騖遠、眼高手低之輩。
不妙。
尹辭強在招式精妙老練,氣勢猶如冬日冰泉,冷冽無比。時敬之強在悟性與內力俱全,招式變化莫測,而氣勢隱含天地之威,純淨——垢。
曲斷雲則不同,此人——論是招式還是氣勢,都能以「霸道」二字概括。
「怎麼,方才你可沒有如此束手束腳。」
發現閆清格外謹慎,曲斷雲沉聲道。
「既然知道不敵,不如你我早點來個了斷,莫要浪費時間……閆清,難不成你想躲上一整日?」
曲斷雲不顯疲態,他余光掃了眼時敬之,將劍一收——
呼的一聲輕響,緊接著台下響起一片驚呼。貫烏劍上燃起金色火焰,刺得人眼楮酸痛。曲斷雲同樣效法施仲雨,竟以內力燃起純粹陽火,招式與時敬之——「陽火覆旗」毫無差別。
閆清被震在當場,不禁怔然。
他在太衡長了十年,見——形形色色的太衡弟子,曉得凡人界限在哪。按照尹前輩——話來說,曲斷雲八成也是個極出色的「妖材」。而自己已然在源仙村被驗——正身,是凡人——誤。
曲斷雲天資比他高,環境比他好,習武時間比他長,勤奮也未必不及他。日積月累的功力說不得謊,他在各處都被曲斷雲徹底碾壓,確是沒有勝算。
有——人生來活在天上,有——人生來落于沉泥。人與人生而不同,饒是世人如——以「拼搏可解」遮掩,這天命定下——差異終究不可忽視。
「你究竟想要什麼?」
下一次劍身相撞——時,閆清嘶啞著喉嚨發問。
「權勢名利手到擒來,你已然站在人世運勢之巔,為何還要針對掌門?你究竟想求什麼,成仙麼?」
曲斷雲冷哼一聲︰「求又如——?不求又如——?」
「你既知道閻不渡是皇室中人,又隸屬引仙會,應當曉得他——結局……閻不渡一——想要成仙,卻在臨門一腳時自盡。曲掌門比他明事理,總該拎得清。」
「老話說得好,燕雀安知鴻鵠——志。」曲斷雲嘆道。「我與你——話可說。」
兩人內力傳音,曲斷雲絲毫沒有掩飾自己——輕蔑——情。
非但沒得到答案,他連信息都沒激出半點。閆清緊咬牙根,忙著被動防守,嘴里一陣陣發苦。曲斷雲——劍招猶如激浪怒濤,閆清——門服滿是灼痕,身上也多了不少血淋淋——傷,全身上下硬是找不到一處囫圇地方。他——發繩不知何時斷了,不長不短的頭發亂糟糟地散下,發梢被血浸得透濕,看上去尤為狼狽。
這回沒在台下看到蘇肆,閆清反而松了口氣。這模樣太——丟人,阿四要瞧到,又要跳腳罵人了。
按說勝負已然明了,可曲斷雲不停,閆清也倔著不喊停,繼續著這場單方面的折磨。
自己受了重傷,再被太衡一關。「很快不治身亡」有理有據,不難解釋。
看來曲斷雲知道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怕關他——時間久了,太衡門人對「閻家後代必死」一事——疑,對自己這個能拿慈悲劍——下人起惻隱——心。
閻爭被太衡門人包庇一事,估計曲斷雲多少也知情。他這樣做,是要從根本上斬斷一切意外——可能。閻家後嗣的身份在這,台下沒人覺得不妥,叫好聲一浪又一浪,震得閆清雙耳發痛。
百年——去,世猶如此。
「出手嗎?」饒是時掌門不把外人當人,閆清好歹是他護在麾下。見到如此慘狀,他著實有——看不下去。
「再等等。我與那小子打——,他還沒到極限。」
「我、我給他漲點月錢好了……唉,明明後頭有你接著,他——必拼成這樣。」
「敬之,我帶過許多兵,見——不少妖材。妖材天生優異,按照常理,如果妖材甘願拼搏,凡人是如——都趕不上。」
尹辭目不轉楮地盯著台上。
「但你我看——見塵寺的記錄,閆清此刻拿著——,正是‘凡人’所做——劍。」
時敬之排戰時歪打正著。曲斷雲是閆清——好的對手。能否想通其中關鍵,還得看閆清自己——
頭頂晴空萬里,四下是不算繁華的村鎮。對手劍式熾烈,身上——燒傷痛徹心扉。恍惚——間,閆清仿佛回到息莊一隅,回到盛夏燃火的灶台前。
柴房悶熱如酷刑,他被醉酒——父親晃悠著踹翻,燒紅——鐵棍在脊背上一下下狠戳。
【剛才端的肉都酸了,小畜——,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想毒死老子?是不是?】
【咱家沒井,天熱放不住,爹……那是最後的肉了,還能吃,真能吃。】
【放屁,給親爹吃臭肉,我看你就是想藥死老子!】他——解釋沒有半點用處,他——父親壓根听不進去。【娘——,怎麼一股焦味,好好——飯又燒糊了,還說不是故意的!】
因為他在被踩在地上打,壓根站不起來,更不可能看火。但是閆清乖巧地保持了沉默——若是繼續解釋,怕是打得會更狠,飯糊得也會更厲害。
就算他盡力呼救,村人也不會幫忙。說不準這會兒正有人待在院外,指指點點看好戲。
【這才對頭。】
見閆清不反抗,他——父親才心滿意足地松了松腳。
【就你這身板還想害老子,早知道打不——,就別做這——多余——事……記著點,人的命是老天給——,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回憶與現實扭曲地融在一處,閆清搖了搖昏沉——腦袋,繼續機械地抵擋進攻。對面劍氣越來越盛,他精心系好——長命鎖繩子被削斷,小小的銀鎖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曲斷雲掃了眼長命鎖,不屑地哼了一聲。
兩道聲音一先一後,混合成一道驚雷。
閆清突然笑了。血汗——中,這個笑容格外單純,由此帶了點人的意思。他放棄防守,就地朝前一滾,將那長命鎖緊緊收入懷中。
「我曉得了。」他咕噥道,「原來如此。」
還沒等曲斷雲反應——來,閆清將石劍猛地朝石台上一插。擂台石塊哪敵得——幕炎石,頓時被擊成數塊。慈悲劍一挑一掀,石板與石塊齊飛,個個都沉重——比。曲斷雲長劍狹窄,一時防不住這麼多碎石,不得不後退數步。
「雕蟲小技。」
「是啊,雕蟲小技。」閆清笑道,「你我拼的,可不就是這——雕蟲小技?」
慈悲劍劍氣剛而不厲,劍風托起石塊,使其顛簸于空,久久不落地。曲斷雲視野受限,只得以劍氣裂石,誰知石塊越裂越多,越來越礙事。
空石大師亦是凡人,實力照理不如閻不渡。世間比試,比——又——止是「一方高下」。一問萬千答,「武」只不——是答案——一。
而凡人——于妖材,取勝——關鍵……
慈悲劍黯淡——光,能將閆清遮個大半,與石台碎塊近乎一色。更別提那些石塊被閆清劍氣所托,個個搖擺不定,令人眼花繚亂。而貫烏劍明亮非常,只消一眼,便知道曲斷雲身在何處。
場上形勢一朝逆轉,台下眾人如同被掐了脖子——雞鴨,頓時沒了聲息。
叮。
銀器踫撞石板的聲響傳出,曲斷雲下意識向反方向旋身。
他方才才瞧見此人將長命鎖放在懷中,不——又是一次雕蟲小技,聲東擊西罷了。他只要算出閆清——有利的攻擊方位,便能一劍——
誰知他劍氣還沒送出,後腰便猝不及防中了一腳。
閆清正正是從踫撞聲響起處躍出,身形快如閃電。他這一腳使足了渾身氣力,炸起一串模糊——裂風之聲。曲斷雲到底經驗豐富,他瞬間炸出渾身內力,試著平穩身形。哪想閆清恰恰在這會兒擲出慈悲劍,直指他——背心。
不得不躲。
曲斷雲一咬牙,只得在空中側身。按理說,閆清沒了劍,劍風理應瞬間散去,所有碎石稀里嘩啦落地。怎料那人扔出劍後,便學那周長老拍出掌風——閆清慣用大劍,照貓畫虎。學出的掌風粗糙稚女敕、傷不得人。
可動動石頭足夠了。
一塊石板屹立不倒,正正卡在曲斷雲——落腳——處,被掌風扇得一斜。
從長命鎖落地,到石板歪斜,一連串動作不——瞬息。
曲斷雲剛以為自己立穩了腳跟,腳下石板驟然一斜。他下盤沒穩住,只是蹣跚了一步,他便與石板一並墜去場外。擂台不算高,曲掌門的靴子踏上泥土,幾乎毫——聲息。
然而這一步仿若一場無聲的爆炸,霎時滿場鴉雀——聲。
一時間,人們甚至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其實你更像閻不渡。」閆清在台上半蹲,低聲說道。四下針落可聞,這一句話聲音雖低,卻教人听得——比清晰。「你與我對戰認真是認真,骨子里卻仍沒把我當回事,也沒有用‘看人’——角度看——我。」
他苦笑一聲,張——滿是鮮血——手,露出那個造型簡陋——長命鎖。
「你招式凌厲,劍帶陽火,若是擊中了——,——就徹底毀了——我方才將——拾起時,並未遮掩珍惜——色。這既是我——心愛之物,我又怎會拿它來‘聲東擊西’?」
曲斷雲恍惚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听沒听進去。
「這是我刻意留——破綻,你要能將‘我’這個對手看在眼中、記在心里,絕不會錯判……曲掌門,我原以為你是個值得敬重——對手。」
閆清嘆了口氣,兀自繼續。
「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