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清這句問得彬彬有禮, 氣度上反而佔——上風。
周長老冷笑︰「你若借坡下驢,還能囫圇幾日——是繼續,老夫非得折——你的手。」
閆清擦了擦嘴角的血︰「前輩請。」
周長老沒再多話,——拉長一張臉, 當即暴喝一聲, 再次沖閆清沖去。方才——雙掌之力似是到了極限, 哪想如今給鬼眼一激,掌上真氣又重幾分。場中無風, 唯有掌風掀起一連串爆豆似的脆響。乍一看, 周長老身側恍若有千百手掌, 成——一具怒氣沖天的「千手觀音」。
另一邊,去了儺面, 閆清的速度同樣快——數倍。掌風裂空如萬千飛刀,而閆清明明攜著沉重的慈悲劍, 卻沒有被打中分毫。
閆清出身太衡, 自然曉得周長老為太衡頂尖高手、赫赫有——的老前輩。然而——今日受過足夠的折騰,心中倒沒有什麼畏懼——
周長老到底是太衡出身, 招式亦帶著正氣,端的是出手刁鑽惡毒不過蘇肆,冷酷多變不如尹辭。閆清被那兩人當沙包似的揍來打去,早就習慣實戰應敵。
只見那周長老使出渾身解數,步法如風中枯藤。其身形快而莫測,底盤卻始終黏在閆清——步之內, 逼得——施展不開石劍。閆清仿佛被看不見的牆壁擠著,如何動都不得勁。好好一把慈悲劍成——石盾,——雖不如方才那般束手束腳,卻依舊沒能逆轉局勢。
只不過那雙火紅眸子從石劍後露出, 聚精會神地瞧著周長老一招一式,如在無人之境。
閆清並非一味防守,待到時機合適,——便會試探地刺出一劍,試著破開周長老的招式。每每劍刃揮起,帶起的罡風震懾人心。可這罡風觸上人膚,又化作春水起伏,沒有半分戾氣。
這回台下沒人歡呼喝彩了。雖說百年時光悠悠而過,鬼墓見世可是年前的事。閻不渡那些荒誕怪異的傳說,江湖人可是自小听到大的。
都說閻家余孽大多被武林抹除,活著的也被陵教搜羅——去。听說陵教總壇被滅,大家伙兒都松了一口氣,誰知這會兒又冒出一個野生的。
……甚至還拿著見塵寺的慈悲劍。
誰都曉得空石和尚是閻不渡所害,知行和尚還在一旁觀戰,這豈不是往見塵寺傷口上撒鹽?能用慈悲劍作戰,也不知這小子使了什麼邪術。
台上,周長老內心更是五味雜陳——
並非淺薄之人,交手甚久,——雖然瞧不出此人功法,卻認得那剛正溫厚的路數。招式顯人心,閆清能以慈悲劍應戰,未必是使——見不得光的手段。
憤怒之余,周長老甚至起——幾分惜才之心——這小子不是閻家後嗣,就沖這份心性,日後也大有可為。
可惜此子已入歧途太遠,眼見著拉不回。枯山派一團淤泥,這小子對時敬之言听計從,不惜當眾自爆身份,還能當那不染塵埃的蓮花不成?
誰知就是這麼一分神,只听閆清深吸一口氣︰「前輩,得罪了。」——
眯起一雙鬼眼,極溫和地笑——笑。隨後兩步向前,竟是將劍斜斜一插,空手鑽入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掌風之中。閆清以兩手應戰,居然和周長老打得有來有回。
周長老暗自心驚,好在此——經驗不足,動作——澀。只要犯個錯,——便能揪出破綻,徹底反制。誰知閆清分明清楚自己的弱勢,沒有戀戰——刻意將周長老引至石劍邊緣,突然一個旋身,腳猛地蹬向慈悲劍。
原本兩個人近身纏斗,下盤極穩,移動甚少,拼的是動作靈巧。閆清陡然一加速,正正好好瞄準——峰回掌的薄弱之處。周長老來不及積力,竟然沒防住這一下。
可要如此進攻,閆清也擺不出什麼妥帖姿勢。只憑身體沖撞一位高手,無疑是下下策。
哪想閆清並未進攻——張開雙臂,把滿臉驚駭的周長老整個箍在胸口,兩人速度如離弦之箭,一同朝石台邊沿射去。閆清身周炸出渾厚的內力,連帶著周遭空氣都燥熱起來。
這人是想一同沖撞地面麼!
周長老一把老骨頭,吃不得這樣沉重的招式——趕忙收了雙掌真氣,以內力護住五髒六腑。誰知兩人落地,閆清竟是把自個兒墊在底下。
緊接著閆清不顧摔傷疼痛,身子一扭,竟靠肉身急急剎住。周長老沒反應過來,當即便被擲出場外。
周長老剛想調整姿勢回場,卻發現腳下就是泥地。
踏出擂台,——已然落敗。
閆清插劍時就算好了距離動作,圖的就是將——近乎溫柔地送下場。若是自己沒以內力防護五髒六腑,仍能有回天之力。可周長老哪能猜到此人會自身為墊,護住——這個對手。
這小子……
周長老搖搖晃晃站起,枯皺的頸——上爆出幾條青筋︰「你小子,這是折辱老夫麼!」
「前輩武功高強,晚輩自是不敢。」
閆清站在石台邊沿,揉——揉自己摔疼的背——坦坦蕩蕩地瞧著周長老,答得不卑不亢。
「可前輩上——歲數,體弱骨脆是真。這並非前輩武藝不精,而是人之常情。若是利用這點下重手,那便是不。」
周長老張張嘴,卻尋不到反駁的詞兒。
金玉幫幫主努力清——清嗓——,有——麻木地宣布︰「枯山派閆清——勝!」
現場一陣騷動。賭輸崩潰者有之,不滿痛斥者有之,其中也不乏興奮起哄的看客。數個與閻不渡有世仇的人沖去台前,想要拉扯閆清,卻被金玉幫的弟——們一一攔下。人潮涌動不止,免不——磕磕踫踫。不遠處的江湖郎中開——張,攤——後隊伍眼見越來越長。
閆清則滿懷希望地四下張望,想要找尋摯友的身影。誰知蘇肆不知所蹤,——半天沒找見,露出些微的失落來。
台下,誰都沒注意到這點微妙的情緒。人們正忙著驚詫激動,站都不會好好站。
誰也沒想到現今的局面。
施仲雨失——資格,進入最終比試的僅有——人,其中兩位都是枯山派的。這話也擱前兩日說,怕是誰都不信。
瞧夠——鬼眼,人們不由地看向台下的時敬之。
時掌門仍舊垂著頭,還是那副氣息奄奄的模樣,甚至還微微發抖。尹辭站在他身邊,正低頭說著什麼。
「憋住了。」尹辭面無表情道。
時掌門一邊顫抖一邊吭哧有聲,明顯在努力憋笑。只不過尹辭沒多少欣慰之情——只是閆清得勝,此人絕不會樂成這樣。
「你究竟賭——多少?」尹辭忍不住又問。
「足夠多。」時敬之美滋滋道,「閆清可是和你打過不少時日的,怎麼可能輸。這下等事情——,我——請上最好的木匠,用上等香木做個雙人浴桶……」
尹辭︰「……」——甚至有點懷念此人一心求——的時期。當初時掌門好歹神如鷹隼,這會兒倒跟只開屏孔雀似的。
也不知道——會不會給閆清發點賞錢。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騷亂非但沒停,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閆清被困在台上,找不到下台的辦法。周長老在台下呆立許久,終究沒有回歸太衡。老人重新跳上擂台,聲音之中加——真氣,將嗓門擴到最大——
「我太衡懇請暫停比試,再斷枯山派資格!」
「周長老!」曲斷雲當即出聲制止。
反對聲浪頓起,武林人便罷,前來觀戰的富戶平民可不願此事草草——之。大家都是花了車馬錢的,來這可不是為——瞧人不戰而勝。再說,太衡曲少俠年少有為,難道還真能被這芝麻綠豆大的枯山派捋下去?
周老頭充分發揮太衡門人的執拗,權當沒听見︰「如今——人之中,枯山派佔——兩人。這兩人出身不詳,定然不能服眾。此番刻意參與大會,恐是想以邪魔歪道取勝!我太衡剛失了掌門,曲掌門斷然不能再有閃失。」
「此回我派邀知行大師至此,就是要兩者當面對質,為見塵寺一案主持公道——是枯山派本就是魔教中人,這場比試豈不是毫無意義?」
台下小門派不禁窩火︰「周長老,你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太衡——吃虧才說。我們可是和那倆怪物交過手的,豈不是更冤枉?」
周長老也不虛︰「此言差矣,我太衡不能一手遮天。按照規矩,我派想等武林盟主決出後,再請盟主主持此事。各位稍安勿躁,——是枯山派資格作廢,確實——再行比過的——當下狀況特殊,還請各位見諒。」
眾人回過味兒來——太衡分明是不認為枯山派能走多遠,這才有如此安排。誰知枯山派兩人一路高歌猛進,太衡這是露怯了。
可這怯露得有——有據。小門派們雖鬧騰,誰都曉得自己家里出不——武林盟主。江湖風雨飄搖,太衡可是僅剩的一根主心骨。萬一枯山派真是魔教那邊的,——趁此機會把最後一根主心骨也揚了,到時吃虧的會是所有人。
何況周長老給足了希望——是可以重新賽過,不談盟主之位,二、——位也是極好的。
曲斷雲再次躍上石台,——先朝胖幫主行——個禮︰「我派門人著實自作主張,著實麻煩您了。我並不介意繼續比試,還請幫主按規矩定奪。」
金玉幫幫主也很是為難。小亂有益于生意,大亂可要傷根本——一雙眼溜過閆清,瞧向尹辭與時敬之,嘴里嗯嗯有聲。
尹辭又與自個兒師父咬了一陣耳朵,緊接著也旋身上台。
就在眾人以為他——拒絕之時,尹辭也摘——儺面,微微一笑︰「周長老的擔憂不無道。我派身正不怕影子斜,若要對質,好生對質便是。」
台下鴉雀無聲。
閆清五官英俊,可惜鬼眼邪氣太重,將——五官——的溫厚蓋去了。然而光看枯山派大弟——這仙人似的相貌,怎麼都不像魔教妖人。
聲音也好听,溫涼卻不顯孤傲,听得人如酷暑飲冰,舒服得很。
先不說江湖人,普通人對美人總是格外寬容的。民眾們本就想看熱鬧,眼下又跳出個大美人,自是更不甘心就此放棄。
「繼續比,繼續比!」台下一陣滾雷似的吆喝。
尹辭仍掛著笑意,——伸手比——個安靜的手勢,再次開口︰「只是就這樣中斷,未免會讓太衡落個膽小如鼠的惡名。不如這樣——今日曲掌門與閆清好好比完這場,我們在最後的比試前對質。」
說罷——轉過頭,一雙墨玉似的眼點向曲斷雲。
「畢竟曲少俠武功高強,總不會被我派下人害去。」
曲斷雲朗聲笑道︰「本就是我派老人太過憂心,我自是不介意比到最後。不過狀況如此,這樣也不失為折衷之法。」
金玉幫幫主沒放過任何一個台階,——瞧準機會,立刻做——決斷。
「明日午前曲斷雲對閆清,午後枯山派與見塵寺對峙。此後看結果再行安排!」
當夜,無——鎮某個角落。
施仲雨被關在臨時搭建的牢獄,她帶來的馬十——出身匪徒,就被關在隔壁。可比起罵罵咧咧的馬十——,施仲雨自在得多。她穿著比試時的素雅衣衫,其上的血跡格外刺目。
馬十——嘴里髒話不停︰「……打到被捉進來,偏偏還拉老——下水。現在打不到我——吧臭娘們,搞——半天,你也就是好錢好——的貨色,裝什麼清高!」
施仲雨不——會——,她將頭上的簪子拔下,兀自把玩。
此處原本只有潮濕的土腥與霉味,隨著一陣腳步聲,其中多——飯菜香。施仲雨止住動作,將簪子放入袖中。她抬眼一看,正正看見提著食盒的周長老。
食盒——是她愛吃的蒸雞肉與小米羹,還加——攤——上買的羊肝畢羅。
「多謝周長老。」施仲雨行——一禮。「有金嵐照顧我的飲食,這——……」
「那小——咋咋呼呼是假,循規蹈矩是真。有上頭人盯著,怕是不敢給你太好的東西。」
周長老面容略有——頹唐之意,——細細端詳——會兒施仲雨,這才嘆了口氣。
「吃吧。」
「外面……」
「我想先讓枯山派與見塵寺對峙,沒成。明日是閆清與曲斷雲的比試……現在我曉得你為什麼護著枯山派了,不說別的,下人教得還成。」
「周長老也覺得枯山派可信?」
「可信?光是跟下人打——一場,天曉得——們可不可信。」
周長老語氣又嚴肅起來。
「閻家血脈就是閻家血脈,不得放任。我只是覺得,那小——在閻家算——倒霉,沒心思專門針對他。提前對質,將此事定下,大家都省事。」
「可惜時掌門不懂我的意思,——說嫉惡如仇,誰也不及曲斷雲那孩。閻家小子落到掌門手——,免不——多吃——苦頭——若是按照規矩處置,——身為下人,罪責不重,至少還能得幾日安。」
施仲雨筷——夾了塊蒸雞肉,悶不做聲地咀嚼。
「我是看著你和曲斷雲長大的,現在反倒是不懂你們的心思——……我先前就跟斷雲說過,我年紀大,性子急,不適合代表太衡出戰。不如尋個好面貌的出息後生,多給太衡掙點面子。結果——非——我出戰……唉,這事兒光榮是光榮……」
施仲雨筷——停——停。
「因為只有周長老耿直單純,又分外掛心門派小輩。這樣的人,才會不顧自己的臉面,在輸給枯山後立刻提出‘提前對質’一事。」
她目光直指地面,沒頭沒腦地接道。
「你率先提出此事,——曲斷雲只需和個稀泥便好,方便得很。」
周長老噎住,半晌才出聲︰「仲雨,這不像你。你先前沒這麼……」
「沒這麼陰暗多疑?」施仲雨語帶自嘲。「我們相識已久,我看得出他的路數。」
「老戚把你趕出去,是為你好,讓你冷靜冷靜。斷雲繼任掌門一事,我們早已定好,你不必——」
「師父是為我好,我毫不懷疑。我這樣說,也並非嫉妒曲斷雲。周長老,多謝你的飯菜。你回去安心休養就好。」
她微微一笑。
「我信枯山派,自有信枯山派的道。」
面對施仲雨的笑容,周長老又不知說什麼好——在原地呆立許久,最終提起空掉的食盒。
「妮子,你好自為之。」老人辛酸道,「如今局勢凶險,太衡元氣大傷。老夫卻連身邊人的心思都看不懂——,歲月不饒人啊……」
「這並非周長老的過錯。」
隔著牢門,施仲雨語氣平靜如初。
「周長老……周伯伯放心,太衡神魂不散。這番混亂,明日便會有個了結。」
「臭娘們,倒是分老——一點雞!」兩人聲音不高,馬十——壓根听不見,這會兒又陰魂不散地吆喝起來。「那老兒過來,再給爺爺我買點酒吃——」
啪嘰一聲,周長老脖——上又爆出幾條青筋。老頭子把袖——一卷,怒氣沖沖便去了隔壁。不多時,不多時,馬十——的慘叫便響徹了整個院子。
這一夜,——只顧著趴在地上呻.吟,再沒半點辱罵施仲雨的心思。
次日,擂台周遭的人不減反增——這回剩下的——個人俱是年輕瀟灑、模樣俊俏,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看的打戲了。
更別提,午後還有枯山派與見塵寺的對質,熱鬧誰不愛看?
此時此刻,閆清與曲斷雲已然立在場上。閆清一身干淨挺括的赭色麻布衣,——頭發不長,發質頗為粗硬,在腦後束——個略嫌亂的馬尾——照舊是一臉帶點迷糊的溫厚,若是忽略那雙鬼眼,此人的氣息不見半分鋒銳。
曲斷雲則穿了太衡標志性的刺繡白衣,頭發也束得規規矩矩,綁——上好玉帶——臉上不見往日的笑意,透出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手上長劍泛出刺目光輝,赫然是鬼墓尋回的貫烏劍。
「還請曲掌門賜教。」閆清一拱手。
曲斷雲客客氣氣回——一禮︰「能將陣勢引到這一步,時掌門還算有兩下。」
閆清一臉不解。
「你我內力傳音,台下听不到的。」曲斷雲笑——笑,「——那‘視肉鑰匙’,八成沒有丟——是打算叫大弟——取得盟主之位,隨後在對質上翻盤,便能取得視肉。」
閆清︰「哦,——們完全沒有跟我提過此事。」
曲斷雲︰「……」
閆清老老實實地繼續︰「尹前輩說了,能打多遠打多遠,不必勉強。橫豎掌門不會多發半文錢,這回權當前來磨煉功夫。」
曲斷雲︰「你身負皇家血脈,甘心為他們驅使?」
閆清︰「魔頭血脈,皇家血脈,區別那樣大麼?分明都是麻煩東西,我才擺月兌一個火坑,為何——往另外一個里頭跳?」
曲斷雲愣了一愣,不怒反笑︰「不愧是欲——扯起的門派,收的人倒有幾分性格。」——
舉起貫烏劍,身周氣勢驟然凌厲起來。那氣勢浩瀚如海,又如冬日驟雨般冰冷刺骨。
「多說無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