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戰當晚, 夜空無雲。廢屋院內昏昏沉沉,連盞燈都沒燃。
尹辭融于夜色,鬼魅似的挨近,第五次打掉了閆清的劍。他留了力, 然而閆清的手腕還是紅腫不堪。閆清一聲沒吭, 乖乖把劍撿起來, 認真捉模自己的破綻所在。
尹辭不語,只是打量著面前人。
論才能, 閆清天資優秀, 但不及曲斷雲。論積累, 他自小跑前跑後伺候親爹,字都是偷听人家念書識的, 更不及曲斷雲。閆清被收入枯山派不到一年,先前只是學了太衡的皮毛功夫。但凡他有點自覺, 這會兒都該擔憂下自個兒的處境。
枯山派惡名在外, 曲斷雲對他們壓根不會客氣。要是出戰的人換成蘇肆,蘇少教主估計早就卷細軟跑了。
然而閆清只是捏著手腕冥思苦想, 半天還自己擺起了姿勢,像是沒有半點憂慮之意。
這人明明對他們的安排一無所知,卻敢托以如此深厚的信任。當初他們鬼墓撿漏,還真撿到個好苗子。
不久前的商議再次從尹辭腦中浮現。
「子逐,你與施仲雨一組。閆清與曲斷雲一組。」
時敬之委屈兮兮地吞著軟粥,沒什麼掌門氣勢, 好在話語足夠正經。
「施仲雨挑這個場合與曲斷雲會面,必定有靠譜的後手。你我出身枯山,服不了眾,到時你找個由頭輸給她就好。」
「施仲雨願意嗎?」除非她從宓山宗回來後失了憶, 不然總能瞧出尹辭放水如泄洪。
「我瞧得出,她雖然倔得一成不變,人卻圓滑了不少。她知道自己贏不了,只是想在萬眾矚目下與曲斷雲對峙。」
時敬之把粥碗放下,搓搓爪子,一臉對未來的向往。
「曲斷雲那些殘害同門的破事被抖出來,別說當不成武林盟主,掌門之位穩不穩還難說。到時施仲雨不戰而勝,咱們就能拿這個大人情換視肉了!而且我奄奄一息成這樣,引仙會總得有點動作吧?」
以武林大會為餌,此人玩起了一箭雙雕。按照施仲雨的性子,她未必願意當這個武林盟主。不過亂象在前,施仲雨做不出推拒之事。
對于外人,這狐狸一點沒變,硬是要把人算計到骨頭縫里。好在方向正了點,不至于把人往死里得罪。
「閆清性子極佳,就是缺少歷練。咱們給了曲斷雲這麼大的甜頭,曲掌門總得當當陪練。」時敬之快樂地暢想未來。「你看,是不是賺得很?」
尹辭沉默了會兒︰「蘇肆呢?」
「……你還記得慈悲劍的態度麼?那小混球要對上問罪鏡,鏡子保不準當場示警。」
事到如今,蘇少教主對自己「是個壞胚」這點坦坦蕩蕩,毫無掩飾。要不是鏡子能分黑白,這——算作某種扭曲的「問心無愧」了。
尹辭自然明白這一點︰「你知道我問的不是此事,自從離開西北,你盡要他做雜活兒。此回蘇肆不好插手,還是給他點正事為好。」
「哦,倆下人一碗水沒端平啊。」時敬之哼哼道,「最近心——不好,不想端。」
尹辭皺眉瞧他。
誰知時敬之得寸進尺,被他瞧得眉開眼笑︰「子逐,你越來越像本王的專屬將軍了——必這樣擔心?哪怕蘇肆反了,你——攔得住他。」
每每回想到這里,尹辭總覺得此人話里有話。這會兒得了時間,他剛要咀嚼記憶里的對話——
「尹前輩。」閆清此刻出聲,打斷了尹辭的回憶。
「你可以歇息。」
「不,我只是在想,既然那鏡子是問罪用的,為什麼曲斷雲能通過?」閆清擦了把臉上的汗,「我听阿四說過。無論是戚掌門的死,還是太衡下人遇襲,好像都與他相關……」
「嗯。陵教的‘請神陣’之災,他八成——知情。」
「曲斷雲——明害了人,害人不算罪過?」
「他在引仙會中地位不低,會些破解術法——正常。」
閆清倚著劍,猶猶豫豫地唔了聲,臉上仍帶著些許沉思。
「你練你的劍,管這些作甚?」
「用法術遮掩,那麼他對己身罪責心懷愧疚。要是他真的‘問心無愧’,只能說這人自認‘大善’,犧牲無辜——在所不惜……我要與他交戰,自是知道得越多越好。曉得曲掌門是怎樣的人,就曉得怎樣與他打了。」
見閆清神色莊重認真,尹辭不禁微笑︰「怎麼,你想贏他?」
「沒想過贏。」
閆清答得心平氣和。
「……但我——沒想過輸。」
接下來幾日俱是晴天,大會狀況與眾人猜想的並無區別。
縱然是小門小派,大家——打得賣力無比。強如曲斷雲,對待對手仍是萬——認真,不像某個門派——
枯山派大弟子好像在拿對手琢磨新劍法。那人完全不把對手放在眼里,兀自在台上琢磨,一會兒這里戳一下,一會兒那里捅一回。對手們猶如貓爪子底下的老鼠,紛紛表示受不了這——折磨,不如跳下台子放棄木鐲,給自己一個痛快。
此人做派邪異,真不是魔教被放進來了嗎?
不過盡管尹辭胡鬧,實力還是明明白白。不少人在他身上押了重金,指望他與施仲雨來個正邪之戰。
另一撥人則更擔心台上的知行和尚發作。枯山派可是見塵寺的仇家,弒師踐道之敵在前,知行和尚居然沒犯嗔戒,好一個出家人。
畢竟那個枯山派下人比大弟子還過。
閆清充——發揮了慈悲劍的效用——無論對手刀尖棍棒,他都會把慈悲劍一橫,沖對方大大咧咧擲過去。
在座都是名門正派,誰不曉得慈悲劍之能。沒人曉得自己的執念多沉,這一個搞不好就是泰山壓頂。眾人不敢以性命冒險,不得不旋身躲避。
然而不躲還好,這動身一躲,緊接著就會被閆清踹下台子。整個過程——雲流水、枯燥無味。靠著這一劍一腳,閆清竟然一路披荊斬棘,沒有早早淘汰出局。
這種毫無俠氣的比試差點激起公憤。不就是能拿起慈悲劍嗎,栓一只猴子來,猴子——做得!
好在待到明日,決戰之人便能定下。這位下人的蒙混過關之路,約莫到此為止了。
隨著無——小卒淘汰出局,氛圍愈發熱鬧——號響亮的曲、施二人,人人喊打的枯山派自是不用說。哪怕遭了視肉之亂,各門派仍留了些高手——
長樂派雖然在鬼墓失了個麻桿掌門,這回又冒出一個搶盡風頭的布袋掌門。他曉得要對上尹辭,面上卻沒有半點憂心。反倒翹著小指捋著胡子,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另有一——不見經傳的九天會,參會兩人是一對雙胞胎青年。雖說沒有——氣,兩人出手老練非常,一瞧便不是好相與的。兩人被分在了不——組,都還沒被淘汰。
「就剩八個人,太衡就算了,枯山派咋一個都沒少?」
「狗屎運罷了。瞧見沒,那是長樂派的徐掌門。他不知學了——麼術法,運勢旺得不得了,打到現在都沒輸過……不過姓尹的出手毒辣,這局真難說。」
「九天會那倆挺厲害。可惜林巽和林震不在一組,我還想看雙胞胎比試呢。林震此回遇到曲斷雲,八成贏不了了。林巽和施仲雨排在一起,還有點看頭。」
「枯山派那個下人對上了太衡周長老啊,這回扔劍估模著沒用了。唉,要是見塵寺願意派人參與就好了,早就該有人教訓教訓那亂丟慈悲劍的狂徒。」
「先押注,先押注。別的不說,先賭個太衡周長老贏……」
聞訊而來的看客數不勝數,金玉幫開始鼓動人們拿碎銀銅錢押注,隨手掙點銀錢。眼見參會人數要從八人變成四人,眾人熱情空前高漲。
尹辭懶得理會喧鬧人群,更懶得理會來套近乎的徐掌門。誰知這布袋似的壯漢完全不看人眼色,一路屁顛屁顛跟到廢屋之前。
所有人都曉得枯山派住在這,時敬之裝病的戲也要演足。尹辭無奈,只得轉身應付︰「徐掌門有話,明日戰完再說。」
長樂派徐掌門仍是一臉笑意︰「你我明日要交手,怎麼說也是緣。我對尹小兄弟仰慕已久,不如共飲一杯,省得明日傷了和氣。」
尹辭煩不勝煩——閆清出去練劍,蘇肆照舊黏過去了。眼下這兒只有他一人,他不太想給這塊牛皮糖親手沏茶。
「不必了。」
誰知他話音剛落,一股血味便鑽進鼻子。尹辭神色一凜,只見徐掌門笑容深了幾——︰「尹小兄弟太客氣了。」
廢屋門甫一敞開,尹辭就瞧見了被人制住的時敬之。
時掌門面色蒼白,可憐兮兮地歪著腦袋。他的長發間沾了些許草碎,嘴角還沾著剛嘔出的新鮮血漬。挾持者立于木椅後方,短刀比著時敬之的脖頸,利刃已然挨上皮膚。
時掌門的儺面被人取下,那張妖氣十足的臉暴露無遺,真真是我見猶……無話可說。
這狐狸還玩上癮了,尹辭心想。
劫持時敬之的人武功稀松平常,斷然傷不到時敬之。時掌門這狀況,比起盡職盡責「堅持裝病」,怎麼瞧都更像是樂在其中。
「阿辭,救救為師!」時敬之擺足了落難的模樣,「虛弱」地呼喊。
尹辭嘆氣道︰「徐掌門,長樂派好歹是名門正派,這算怎麼回事?」
「我連你的十之一二都不如。」徐掌門坦然道,「明日上台,老夫必敗無疑。枯山聲名狼藉,——苦白佔這一個位置?」
說著,他掏出一個小小司南。那東西在他掌心亂轉,漸漸停在某個卦象上。
「我長樂派在鬼墓損失慘重,幸而得了神君垂青。得了這麼個知人強弱的小物件兒……」
「弱者戰勝,強者脅迫麼?」尹辭冷哼。
徐掌門不屑地嘖了聲︰「脅迫還是第一回,剩下的我叫人花過錢了。除了你們這些白日做夢的,誰會真想從太衡手里拿視肉?除此之外,不過是為——為利,都能商談。」
尹辭不語,只是好整以暇地瞧著他。
長樂派的確損失慘重。它的——氣本就一般,這一回更是雪上加霜、氣數將盡。徐掌門如此急功近利,無外乎想要一個響亮名聲,讓長樂派在江湖上奪回幾——面子。
見尹辭不慌不忙,徐掌門額頭有些冒汗。他穩了穩心神,這才堅持道︰「好在枯山不算——門正派。今日下手,我明日對上問罪鏡,還能問心無愧呢。你的師父暫時交給我們保管,——明天你輸給我,我會把他囫圇個兒放回來。」
徐掌門功夫尚可,就是沒做過這——要挾之事,臉上就差寫上「色厲內荏」四個大字。挾持時敬之的人也沒有——毫戾氣,只要稍稍施壓,便能化解此局。
「原來如此。」尹辭道,「到了這歲數,還在盲信那些法器物件兒,怪不得長樂派沒有起色。單單瞧了幾場打斗,便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血味陡然濃烈了不少。
尹辭幾乎是下意識動起來,他一手按上擋災符,一手揮出吊影劍。磅礡的殺意四下奔涌,他目光還沒轉過去,劍尖已經刺穿了劫持之人的手掌心。
那人登時慘叫一聲,短刀叮當落地。
「怎麼回事?我還沒說話,你動什麼手!」徐掌門的震驚不比尹辭少。陡然炸起的殺意與戾氣太過駭人,他腿軟成了糖稀,差點一坐在地上。
「我、我不知道……他剛剛亂動,我手一滑……」那人武功一般,——時見過這——陣仗。被那飽含血意的煞氣一壓,瞬間尿濕了褲子。
時敬之微微歪頭,漂亮的頸子上多了道不深不淺的傷口,鮮血不住地往外涌動。這傷口不足以致命,但看著頗為駭人。
尹辭注視著那些血,甚至忘了繼續報復。他沖去時敬之跟前,急急忙忙地包扎傷口。長樂派兩人哪敢再要挾,登時連滾帶爬地逃向門扉。尹辭空出一只手,剛想以劍氣強行「留客」,一只蒼白冰冷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攥住了尹辭的手腕。
「噓,沒事。」
時敬之終于動了。他豎起沾血的食指,虛虛比在唇前。鮮紅的血跡染上嘴唇,很是觸目驚心。此人長發涼滑如絲,抓住尹辭的手冰冷蒼白,傷口滴下的血卻熱得灼人。
那對眸子——亮得一如既往,混了恰到好處的狡黠。
「不要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