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前, 落神樓。時敬之的情緒相當不錯。
花驚春並非食言而肥之人。赤勾教甫一安定，她就喚人去取泥像。關于「宿執」死而復生一事，她聰明地沒問。只說吳懷在逃，赤勾之亂算不得塵埃落定, 要枯山派幾人多加小心。
她換回身為護法的裝束, 斷腿的傷處——散發著血味。吳懷被從赤勾教主之位拉下, 花驚春並未表現得——何開心。
「你們不想多見見宿執嗎？」時敬之邊等泥像上門，邊悠哉喝茶。
「宿教主助我們清除吳懷, 已是意外之喜。他是真, 赤勾——此亂象, 我等無顏驚擾宿教主之靈。他是假，時掌門想必自有巧計……——有祖訓, 要在這盜墓竊物的行當久活，好奇心萬萬不得太重。」
花驚春跟著喝了口茶水, 面色復雜, 不見最初的戾氣。
「視肉雖為烏血婆追求之物，——今太衡遙遙領先。我神教大勢已去, 不——溫養根。」
此刻，那取泥神像的下人進了門。
泥神像約莫一條手臂高，塑的似是帝屋神君。與源仙村肉神像不同，這泥像造型七歪八扭，無比粗糙，一瞧就是新手所做。泥像上的顏料斑駁掉色, 灰敗不堪，不見半點美感——
被放在暗紅錦緞中，以木托盤托著，與周遭貴氣精細的環境格格不入。光——那樣貌, ——更該——現在哪個村莊集市上。
……太普通了，興許引仙會在找的東西不是。
想歸想，時敬之——是放下茶碗，靠近細細查。泥像味道普通，不帶半點腥臭。表面凹凸不平，但並無神秘紋樣，也沒嵌入什麼特殊物事。時掌門左——右——，就差把一對招子貼上去。
「先放桌上吧。」討都討了，時掌門沒——半點可疑之處，決定留下——細查。
時掌門沒帶儺面，一張臉實在惹人分心。那泥像也不是貴重之物，端著泥像的下人只顧瞧時敬之的臉，手一歪，泥像搖搖欲墜地晃了兩下。
嚓。
極細微的摩擦——從石像內部傳。時敬之頓時睜大眼楮，下意識去踫那石像。那下人心里——就有鬼，見這漂亮貴客伸手過來，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退——好，他這猛地一動，泥像徹底歪倒，頭朝下砸上地面。
隨著「 啦」一——脆響，泥像沒含糊，啪嚓一——摔了個八瓣。十幾顆小石球滾落而。滿地五彩斑斕的石球四下滾動，碎片中露——一——滿是褶皺的小冊子。
室內眾人——僵在原處。
時敬之只听說過佛像裝藏一說，泥像裝藏通常都裝好東西。然而這滿地石球，無一名貴寶石，更像是小孩子的玩物。誰想他思索片刻，剛要彎腰撿那——冊子，尹辭就走了進來。
恰逢一片狼藉，時掌門深感自己的英明神武之氣泄了大半，急急忙忙找補︰「阿辭，你——這泥像……」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現了異常之處。
尹辭平日進門，目光一定會先落到自己身上。被那目光一裹，時敬之從頭發絲到腳趾尖都舒爽不已。然而這回，尹辭拾起地上的石球，他直直蹬著——，目光里滿是駭人的虛無——
他們剛結下師徒關系那陣子。
尹辭攥緊石球，呢喃了一個名字——音又小又模糊，時敬之沒能听清，但他——能地覺得哪里不對頭。
時掌門把那冊子往懷里一塞，徑直沖到尹辭面前︰「阿辭？」
尹辭仿佛沒听見似的，沒答他也沒——他。他只是伸——一只手，緩緩握住時敬之的手腕——用的力道極大，手冰得嚇人，令人窒息的壓抑之氣緩緩升騰。
此人狀態明顯大不對勁。
時敬之眉頭緊皺。尹辭反應不像咒法或中毒，分明是被魘住了。
好在尹辭丟魂歸丟魂，仍未對時敬之豎起防備。時敬之一咬牙，迅速點過尹辭幾處睡穴。他——都沒——泥像，徑直抱起昏睡的尹辭︰「花護法，借貴教客房一用。」
落神樓——就是待客之處，客房更不會缺。花驚春為他們準備了一間格外安靜的︰「時掌門可需要用藥……？」
時敬之頭也不抬，——音繃得死緊︰「我照顧他，叫所有人都退下。」
等室內無人，時敬之月兌下尹辭的儺面。繼而從尹辭手心中摳——那顆石球——石球磨破了尹辭掌心的皮肉，沾滿血跡。
時敬之沒有喚來枯山派其余人，而是把花驚春也支開，親自擦干尹辭手上的血跡。
「你當初走火入魔，也沒見那般模樣——想為我擋災呢，你自己倒先——事了。」
他擰了塊溫熱布巾，輕輕擦拭尹辭的面頰。尹辭並非主動昏迷，時敬之隨時能將此人喚醒——只是尹辭那般異常的樣貌，時掌門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普通人心神失控，他——能牢牢控制。尹辭太過強悍，要是在此走火入魔，赤勾教怕是在被吳懷毀掉前，便會被此人揚作飛灰。
更別說這里——有眾多外人在場，不可能束手就擒。萬一真的混戰起來，尹辭那「不死不滅」的體質，怕是第二日就天下皆知了。
時掌門又擔心又焦慮，恨不得生嚼手上的布巾。
等尹辭呼吸終于平穩，他——分神瞧了會兒石球。遺憾的是，他沒從上頭發現任何玄機——石球被花驚春一個不落地收入棋子罐，五顏六色煞是好——們被人涂過香脂，明顯被細心保存過。除此之外，——們只是普通到不能——普通的石頭。
……剩下的只有那——冊子。
時敬之在屋內四角燃了安心凝神的藥香。接著他把尹辭往床里推了推，自己也半躺上床。尹辭狀態——同熟睡，呼吸淺而長。他的眉頭微微蹙著，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著有種奇異的痛苦。
時敬之忍不住執起尹辭的右手，吻了吻對方的掌心。
寒涼——冰。
時掌門嘆了口氣，將尹辭冰冷的右手擱在自己腰月復之上，以體溫暖著。他閉上雙眼，屏氣凝神了好一會兒，翻開了冊子第一頁。
首先襲來的情緒是失望。
時敬之原以為里面該有工整的字跡，記錄這樣或那樣的秘辛。可這冊子仿佛是剛學會寫字的小兒寫的，字跡拙劣到讓人目不忍視、極難辨認。不少墨字——被水跡洇開，仿佛誰將水源源不斷地滴上去似的。
時敬之又往後翻了十幾頁，——是亂七八糟的練字頁。一個個歪歪斜斜的細小墨字湊在一起，連起來壓根不成句子。
孫懷瑾干啞的——音在他腦中回蕩。
【在太.祖患病的那些年，孫妄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堂堂九尺男兒，成天蜷著掉淚，——專門識了字，學——人舞——弄墨。】
這難道是孫妄的練字冊？時敬之揉了揉眉心。
類似「孫妄學字」的傳說不是沒有，作——都將其塑造成為皇帝著——祈福的忠義之人，無一例外。可這要只是——普通字冊，孫夫人為何要將——藏在神像之內？
時敬之耐著性子一頁頁朝後翻，動作慢而輕，生怕損毀了古舊的紙頁。
孫妄明顯是個聰慧之人，字寫得越來越清晰。那些字漸漸排成短句，有了章法。唯一不變的只有那不知是水漬——是淚漬的浸泡痕跡。
翻到冊子中後半的一頁，他的手陡然停在半空，連表情都凝住了——
【許櫟，賀承安，畜生不。】
【我孫妄，畜生不。】
這一頁只有兩句話——們密密麻麻不斷重復，擠滿紙頁，仿佛某種惡毒的詛咒。
許櫟，開——皇帝之名。賀承安，被稱為「聖人」的開——師。
傳言中，孫妄與這二人關系好得——同異姓兄弟，甚至有結拜的傳言流——過。忠心耿耿的烈安侯留下——此字跡，時敬之後頸一片寒意。他調整了下呼吸，——翻開下一頁。
這一回，時敬之徹底僵在了床頭。
在他身邊，尹辭做了個長夢。
他孤身一人，立于某處濃稠的黑暗之中。舉頭無天腳下無地，周圍飄浮著他那些或荒誕或離奇的幻想，活像髒兮兮的柳絮。
人——從四面八方傳來，仿佛有無數張嘴巴對他說話，吵得他頭顱要炸開。尹辭忍不住抱頭跪地，眼睜睜瞧著己身泥像似的裂成碎片。伴隨著石球滾動的噠噠——響，諸多妄想泡沫似的覆滅，只剩下眼前最黑暗的那個——他極力無視，拋諸腦後的那個。
四散在妄想中的記憶漸漸歸位，刀子似的戳刺他的腦髓。
三百余年前，烽火連天，戰亂四起。人人都道天下大亂，僅有允——有一線生機。
那允——君主姓許名櫟，原為一方諸侯。那許櫟少年有為，手下有孫妄、賀承安兩名干將。孫、賀兩人一武一——，守得一方山明水秀。只要能逃去允——，不愁沒飯吃。
尹辭原是戰亂中幸存的孤兒。一張臉引過許多齷齪之徒。為了自保，他自學了拳腳功夫，甚至護了不少與自己境遇相同的棄兒。听了這傳言，他毫不猶豫地帶人逃往允。
有他一路引導指揮，百余棄兒成功入了允——，無一傷亡。此事一時引起軒然大波，許櫟覺得有趣，親自見了這位指揮——神的少年。
許櫟當年也就二十上下，一張臉不算英俊，態度卻親切非常。賀承安一身仙氣飄飄的素色長衫，他捋了捋長須，笑吟吟地開口。
【此子面容不凡，若假以時日，必成有為之士。】
許櫟似是對賀承安信任非常。就憑賀承安那句話，尹辭被當做半個門客養著，甚至得了讀書的機會。他帶來的孩童也有了飯吃，機靈點的被手藝人挑去當了學徒，憨直的被帶走當了下人。
……當年尹辭真以為自己撞了大運。
他第一位真——結識的人，便是孫妄。尹辭頗有調兵遣將之——，而孫妄恰是帶兵之人。相處久了，尹辭時常去孫——做客。兩人或討論帶兵之術，或深夜推演沙盤。
那時孫夫人已然有孕，她總會注視著孫妄，目光——水溫柔。
尹辭曾听孫妄炫耀過無數次，孫將軍每一件貼身衣物，都由她精心縫制而成。孫妄也沒有半點將軍架子，妻子日常起居，他非要親自照顧。孫將軍連糖水都要親手煮了晾好，生怕下人毛手毛腳，把愛妻燙著。
【我是個粗人，絕對是上輩子積德，這輩子——娶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孫妄總喜歡把這話掛在嘴邊。
兩人伉儷情深，哪怕沙盤推演到最激烈的時候。孫夫人一個噴嚏，孫妄都要著火似的飛過去。尹辭無父無母，樂得見兩人相敬——賓、其樂融融。他從無被打斷的懊惱，總會含笑等著孫妄回來。
【等翠翠生了，我定讓孩子們認你作義父，早點攀上你這根高枝……你明明比我小不少歲數，腦袋怎麼長的？唉，——子又輸了。】
許櫟作為孫妄打小相識的摯友，也時不時微服朝孫——鑽。賀承安又總會跟在許櫟後面，順帶著借住。
四人從寒暄閑聊，到議論天下，相處融洽無比。
可惜孫——大兒沒能認下尹辭這個義父。他——生前，尹辭就隨著孫妄上了沙場，開始了平定亂世的第一步。年復一年，他在沙場上由少年長作青年，功績直超孫妄，成了許櫟手下第一大將。
好在孫妄向來不拘小節，非但不嫉不恨，反而無視輩分之差，——力當他的副將。許櫟也並未因為友人被壓一頭而不滿，待尹辭真心實意，對賀承安這位「伯樂」更是五體投地。
允——版圖一步步擴大，四人的關系也愈發密切——許櫟廣得民心，又有孫妄與尹辭珠聯璧合，賀承安算無遺策。四人配合無比默契，肝膽相照，情誼——同——人。
尹辭生來就沒了爹娘，在戰火腐尸中顛沛流離——今前有知遇之恩，後有——人之誼，他沒存半點私心，一路堪稱赴湯蹈火。那時他用兵——神，在兵士間頗有威望。當上允——大將軍之時，他也不過二十歲。
眾人齊心協力七八年，平定亂世。由孫妄起了頭，以賀承安的仙酒為結拜酒，四人結拜為異姓兄弟。
那真是他最為快樂的時刻了。
要說唯一的不足之處——賀承安說仙酒有益于人，而他喝了後，卻覺得內力有隱隱的流失之相。尹辭特地問過孫妄，飲過同一罐仙酒的孫妄卻一臉茫然。尹辭不疑有他，只去賀承安那邊瞧了瞧身體，抓了點藥。
橫豎戰爭結束，一時的虛弱不礙事。
……當年他是何等天真。
盡管面前已是無邊黑暗，尹辭——是閉上了雙眼。接下來的記憶——同長在腦髓中的網，稍稍扯拽，便帶來鋪天蓋地的痛苦與恐懼。
就在亂世結束，四人結拜之後不久。天下大旱，身強力壯的許櫟也突然病倒，水米難進。尹辭霎時忘了自己那點小小的「內力之疾」，整個人不知所措，急得——同熱鍋上的螞蟻。
【這——剛遷都弈都，就趕上大旱。許大哥病重，這事實在太邪性。賀大哥叫咱們準備祭……準備祛邪儀式，他跟你說了沒？】
孫妄語氣略顯僵硬，說這話時，他沒有——向尹辭。
【要吃齋拜神，听說光是準備就要一個月。賀大哥他……】
【我這就去找——師。】四人之中，尹辭比誰都抗拒亂世——現。【許大哥——不能倒，別說吃齋拜神，要我以命換命都行。】
孫妄沒——說話，眼神無比復雜——今想來，那雙眼里盡是哀淒。
【好。】他一字一頓說道，【我送你去。】
同一時間。
尹辭身邊，時敬之一字字辨認著書頁上的字，五髒六腑——同結了冰。他的手指拂過粗糙紙張，觸覺卻仿佛失了靈，什麼都感覺不到。
時敬之不——思考此事中「引仙會」介入多少，每一個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錐子，朝他的腦仁里直鑽。
開——雙杰原是開——三杰。
四人結拜不久，賀承安曾私下尋過許櫟、孫妄。
他——稱「尹——小兒運勢太盛，恐奪我大允——運」。形勢——一片大好，許、孫二人有情有義，當即拒絕將尹辭交給賀承安。
賀承安並未強求，只是搖頭離開。
不久後，大允遷都。同年大旱，舉——上下災難四起。許櫟——值而立左右，卻突發怪病，纏綿病榻。與一群兒女的孫妄不同，許櫟膝下僅有一個幼子。眼——這大好河山將亡于眼前，賀承安——次拜見。
【並非吾不念舊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蒼生為重。】
孫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要發火，卻被許櫟止住。
【那人年輕有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不容二君，氣運盛極而衰，此為天之怒。氣運熾盛——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賀承安態度前所未有的鄭重。
【陛下，——朽不懂武，武將不服。孫將軍不識字，——臣不認。那人——武雙——，若是陛下……】
許櫟——就滿面病容，听到這里，他面色——奇的難。孫妄當真被氣炸了肺，但礙于皇帝在側，不好發作，只好硬憋。
賀承安直視許櫟，點到為止︰【哪怕陛下不考慮蒼生，也要考慮下自身骨肉啊。】
【淨是屁話！】孫妄終于忍不住，——怒斥。【賀大哥，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你怎麼——這餿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將軍也不可能反！】
賀承安不答，孫妄火氣更盛。
【多災多難，咱就同甘共苦。因為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這種——天不要也罷！】
【——朽的判斷可曾——過錯？孫將軍，這也是為大允著想。】賀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駭人。饒是孫妄縱橫沙場多年，——是被那笑容了一下。
于是孫妄一雙眼——向許櫟，期待摯友應。而許櫟卻沒有像以往那般接話，他咳了個驚天動地，沉默許久。
半晌，許櫟終于開口︰【孫子序，我記得你三丫頭剛——生……翠翠身體可好？外面天寒地凍，叫你妻兒來宮內住到開春吧。】
宮內燒了上好香炭，孫妄卻——同置身三九嚴寒。他人雖粗枝大葉，卻識得這話背後的殺意。
賀承安適時開口，語氣平靜無波︰【臣去準備祭天儀式。孫將軍無需這般憤怒，為保證儀式萬無一失，——朽也要以身殉天。繼任的學生，——朽已經挑好了。】
許櫟雙目微紅︰【——師大義。】
【簡直瘋了，許大哥，至少想想別的辦法！誰——天下沒點災禍，這只是——賀……不，只是——師一面之詞！】
【——望陛下在西北、弈都各設一法場。尹大將軍祭西北，平災去禍——朽祭弈都，佑我大允。】賀承安無視了孫妄。
許櫟也沒有理會哀求的孫將軍，他只是望著自己因病枯瘦的手︰【準了。】
接下來的字跡，模糊得尤其嚴重。
孫妄被遣去通知尹辭祭天一事，他掙扎許久，仍是沒能說——真相。他眼睜睜地瞧著尹辭被賀承安帶走，之後的一個月，他與——人皆被留在皇宮之內「做客」。
孫妄人在宮中，消息未斷。一個月里，許櫟——手.雷厲風行，開——功績盡數歸于孫妄。各式書——被盡數修訂，說書人的故事都被明里暗里調查了一番。
孫妄縱橫沙場多年，哪想到了河清海晏之時，反而嘗到——此辛酸絕望的味道。
他開始習字，試著將真相書寫下來，想辦法流傳後世。他不想將愛妻翠翠拉入泥潭，有苦說不——，只能眼睜睜——妻子為自己擔憂。
諷刺的是，尹辭祭下，西北大禁制成。天災居然即刻結束，許櫟的身體也日漸好轉。待弈都祭天將舉辦之時，賀承安特地拜訪過孫妄。孫妄閉門不見，而祭天之後，——師亦不知所蹤，似是真的「以身殉天」了。
孫妄經此打擊，一心只想解甲歸田，他連折子都寫好了，只等遞——去。
孫夫人見夫君萬念俱灰、不成人形，心痛無比。她沒有深究，只道賀承安祭天之前贈了補品，明日炖好，也算與弈都諸般人事來個了結。
孫妄自是同意，——抱著夫人痛哭一場。
然而冊子在這一頁戛然而止，其後盡是空。
……究竟發生了什麼？
孫妄並未辭官。根據——紙黑字的歷——，許櫟——是崩于中年，孫妄做了攝政王，為年幼的太子四處征戰，平定邊疆。
尹辭被祭天，號稱「以命換命」。孫妄的判斷沒錯，賀承安到底說了謊——此人不死不滅，——何「換命」？當初尹辭被祭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是他所猜測的那樣嗎？
時敬之握緊尹辭的右手，將——按在嘴唇上，第一次顫抖起來。
黑暗之中，尹辭終于將一連串不明所以的片段穿了起來。他終于明——了「拜神」之前，所謂「準備一個月」的目的。
他進入——師府後，只記得听見一曲刺耳之音。隨後他始終昏昏沉沉，只記得嘴里接連不斷的仙酒，脖頸上日夜不休的疼痛。他好像被人一次又一次斬下頭顱，被酒液嗆咳到近乎窒息。每當要清醒之時，又有魔音灌耳，令他動彈不得。
【多存些，滿三千數，有用。】
……那是賀承安的——音。他的語調中不見慣常的笑意，淡漠無比。
【大人，此人天賦異稟，音律術法快壓不住他了。】
【所以——教你們多存些材料。存完之後，我自有安置此人之處。】
終于，嗆人的酒漿停止了，徹骨之痛也停止了。彼時尹辭只當那是個模糊的噩夢。先不說他始終昏昏沉沉，人哪有那麼多個腦袋拿來斬首？這夢當真滑稽，等他醒來，他定要說給孫、賀听听。
于是他呻.吟幾——，掙扎著睜開眼，卻只——到一片黑暗。
他的頭——在痛，思維生了銹。尹辭試圖坐起來，卻發現壓根撐不起身。他的頭剛抬起，就撞上了堅硬冰冷的石板。
手下是冰冷的石頭，夾雜著怪異冰冷的軟液珠，像是殘余的水銀。尹辭心中一寒，向上模去，——然模到了又一塊石板。他以身軀模清了這個「石盒」的形狀，頭腦霎時空——一片。
……不知為何，他——躺在一具石棺之中。
這下他顧不得什麼噩夢不噩夢了，頓時對著棺蓋一陣敲打。可惜除了寂靜，他沒得到任何回應。尹辭試著動用為數不多的內力，結——連內力都半分不剩，他連個石渣都削不下來。
這就是孫妄口中的「祛邪儀式」？
第一日，他想，這或許是友人們的戲弄。
挺過這一天，他們便會打開蓋子，瞧瞧大允第一猛將驚慌的模樣。
第二日，他想，這或許是某種以命換命的祭祀。
若是能換得許櫟平安，河山穩固，自己死也值得……賀承安年歲已高，孫妄拖——帶口，他亦願意為他們而死。他只有那麼一點兒埋怨，相識近十年，那幾個——伙是怕他跑了麼？原——他可以灑月兌而去，好好告別的。
第三日，他想，為什麼自己——活著？
明明米水不進，幾近窒息，自己早該死透了。這是現實？——是又一個醒不來的夢境？他大喊大叫，喊到滿口血味。他猛掐自己，甚至生生扯下一塊血肉。
疼痛從未——此真實明晰。
第四日，他終于開始恐懼。
尹辭一遍遍梳理自己不算太長的人生，試圖尋找其中的詭異之處。沒有找到，他又試著找到自己的錯處——這般詭異絕望的情況，得有個緣由——對。
無論是埋在這里的緣由，——是「他——活著」的緣由。
……可他想不。
第一年過去，尹辭幾乎不能——有條理地思考，唯有「必須逃——去」的念頭——在腦海殘存。尹辭遍身綾羅，身上沒有金屬木石，他四處模索，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工具。
人骨是硬的，他幾近絕望地想，人骨——何？
這是他頭一回掰斷自己的左臂。鮮血四溢，皮肉相連。他費了很大力氣撕咬血肉，——得以剝離骨頭，繼而以骨磨石。
也許自己已經瘋了，尹辭心想。畢竟就連新的左臂即刻長——，也無法讓他多——半分驚駭。
石棺不知被誰撬過，留下一點縫隙。水銀漸漸消失，各式蟲豸來了又走，幫他把腐肉與骨屑吃去，使得石棺不至于被骨渣塞滿。尹辭從未停下，日復一日用臂骨削磨石壁同一處。
得逃——去，他麻木地想。
尹辭一次次撕下左臂，動作越發熟練。不知過了多久，他可以單憑手指使力，便能把皮肉剝離，只留下方便使用的骨頭。
必須得逃——去，找到一個緣由，一個答案，或——一個結束。
除了這個念頭，其余記憶幾乎成了漿糊。劇痛伴隨著人骨磨石的摩擦——，從未停歇。黑暗催生無數幻覺，尹辭漸漸生——無數妄想，借以逃離現實。
直到第一——「啪嚓」——響起。
厚重的石棺竟被他生生磨——一個洞。天無絕人之路，破洞之後並非嚴實的泥土，而是臨近一處地下空穴。
尹辭似無所覺，繼續順著破口撬磨石棺。
有了空穴作為拋棄殘肢之處，他的效率更快了幾分——只要石棺有一處破損，接下來的毀壞堪稱順風順水。日往月來，巨大的空穴幾乎被骨骸堆滿，尹辭終于磨開了可供通過的破洞。
可惜他已然半瘋，嘗不——喜悅之情，只知道繼續朝前挖。不知過了多久，他幾乎只剩骨頭的雙手觸到了熾熱的黃沙。
幾乎將人刺瞎的陽光灑了下來。
他動物似的窩在黃沙之中，一條蛇蜿蜒而至，被他一口咬斷，塞入喉管之中。尹辭在茫茫沙海之中行尸走肉似的游蕩……——之後，便是遭遇沙匪，——遇見那個收留他的村莊——
陳千帆所記載的。
而按照陳千帆記下的時間推算，他在那地底石棺之中，至少待了八十余年。
斬首是真的，無盡的黑暗也是真的。盡管他一直將——們當做「妄想」的一部分，那份恐懼與瘋狂卻始終藏在他腦海深處，時不時將他推至懸崖邊沿。
有些事，似乎——是不要想起來為好。只是一顆石球滾落，他又被迫立于崖邊。
【尹卿，朕定然不會負你。】
【好兄弟，就算我死，也絕不會辜負你。】
【——朽定然不負尹將軍所望。】
……
真是笑話。
他準備好了為天下而死，為親人而死。可他從未準備過那般「活著」。
無邊黑暗之中，尹辭握緊拳頭。一切——應冷硬無比，可不知為何，他的右手十分溫暖，像是挨著暖烘烘的火爐。一切痛苦依舊，荒唐——昔。然而面對那鋪天蓋地的黑暗，他失去了走火入魔的沖動——
尹辭攥緊右手，緩緩放在心口。黑暗之中，一簇金火在他右手上歡快跳躍——
不把我弄醒，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