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起落, 只是剎那。輝光之後,夜還是黑漆漆的夜,天還是陰沉沉的天。
外面沒鏡子,時敬之也不知走什麼神, 一臉莫名其妙的微笑。尹辭以袖子沾了雪水, 開始搓時敬之那張黑煙燻過的臉。
今兒好歹是除夕。便宜師父沒啥新衣穿, 勝在長得桃花精怪似的,仙氣蓋過了一身襤褸。這會兒要頂張包公臉往屋里走, 也不知會不會被當成窮神打出門去。
認真給人當長輩的滋味不咋樣, 才過幾日, 尹辭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次數快比過去五十年還多了。
要不是長生不死,光剛才那一——, 他準要折個幾年壽數。
尹辭心里想著,手上加了幾分力, 把時敬之擦了個字面意義上的面紅耳赤。好容易把時掌門捯飭成人樣, 兩人才回屋。
誰知時掌門的熱鬧癮還沒結束。
眾人吵吵鬧鬧吃完餃子,時敬之先把一大堆煙花理好, 又神秘兮兮地準備了三個紅包。
「蘇肆,接下來好好伺候白爺,少給掌門我惹事。」
時敬之遞出紅包,繼而輕撫蘇肆狗頭。他一臉春風似的笑,話卻不怎麼客氣。
蘇肆正咽下——後一個餃子,險些當場噎死。
不過仔細想來, 這一路他好像確實沒派上多大用場。赤勾少教主委委屈屈地應了,拆開紅包,倒出一文錢來。
蘇肆︰「……」
雖然他沒派上什麼用場,時掌門也不是什麼敞亮人。
擱這打發叫花子呢!
「閆清, 這些錢,你先拿好。等本掌門破掉禁制,我自會取回來一些。如果我沒……到時你就拿上這些錢,帶蘇肆投奔回蓮山。大師們看在這把劍的份兒上,也不會太過為難你。」
听到這托孤似的口氣,閆清張張嘴,眼眶有些發紅。
他小心地打開紅包,拈出兩張銀票。一張一兩銀子,一張二兩銀子。
說好的月錢和獎金是多少來著?就這還要取回一些?
閆清的感動登時打了個折扣。他語氣微妙地「哦」了聲,徐徐轉過身,決定——吃一碗餃子。
他懷疑——近這些時日,枯山派當真是來蹭飯的。等離開這里,他們說不定要風餐露宿,末流客棧都住不起——
後,時敬之走到尹辭跟前︰「阿辭,這是給你的。拿好了,我好歹是你師父,該給的還是要給。」
有蘇肆和閆清的慘案在前,尹辭狐疑地接過那個紅包。
就手感上來看,這玩意兒里一文錢都沒有。誰知道這狐狸又耍什麼花心思。
也罷,就當陪便宜師父玩一遭。
尹辭面無表情地撕去紅紙。里面果然沒有銀錢,只有一張方方正正的妖皮。
他眉毛一挑,將妖皮翻轉過來。妖皮褐得發黑,其上鐫刻了一行漂亮的小字。字跡筆劃用朱砂填過,十分清晰。
【弈都燈會,花燈一盞。憑此字據隨意挑選。】
「阿辭,務必拿好。」時敬之嚴肅地表示,「要是弄丟了,到時為師可不掏錢。」
心頭涌起一陣淡淡的酸澀,尹辭將那一小塊妖皮放入懷中。
「那是自然。」
盡管是突發奇想的準備,到了午夜之時,這節日過得越來越像樣了。時敬之從陳千帆的藏品中薅了些便宜材料,做了點煙花鞭炮,一並在門外燃了。
里啪啦的鞭炮聲中,燦爛的煙花炸了漫天,在陰沉的天空上添了不少一閃即逝的星子。
閆清抱著他的慈悲劍,抬頭抬得脖子發酸。白爺被鞭炮嚇破了膽,大叫著滿地亂跑,蘇肆只得苦著臉狂追鵝。
時敬之快樂地堆了兩個雪凳子,拉尹辭坐著,看著天空中閃爍的焰火。
施仲雨心憂師門,情緒提不上來。她不想打攪其他人的興致,自行尋了個牆角打坐。
空氣里的青煙味越來越濃,陳千帆打了個噴嚏,無奈地搖搖頭。衛婆婆則多披了件襖子,隨枯山派一同看煙花。
老人倚在門邊,焰火在她渾濁的眸子中明明暗暗。
「暖春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靜,誰家春意鬧……」
她又開始唱那支喜慶熱鬧的調子。只不過比起先前,她這回的唱腔有點奇怪——她越唱到後面,聲音越尖利。像是忘了自己的年歲,強行要提上嗓門似的。
老人的嗓子受不起這個折騰,好好的小調眼看要被唱成哀樂,時敬之轉過頭︰「衛婆婆?」
衛婆婆表情有些恍惚,她望著漫天煙火,臉上漸漸露出一絲驚恐來。
「完了完了。」她掐著嗓門,小姑娘似的驚叫。「嗓子壞了,唱不得曲。大過年的,又要被老爺打了!」
時敬之猶豫了會兒,剛想上前把脈,衛婆婆便自己回過味來。
她呆愣了片刻,漸漸低下頭,圓臉盤上擠出一點不好意思的情緒︰「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方才嚇著你們了?我進去煮茶……」
沒等時敬之開口,她便先一步進了門,仿佛要逃走似的。
有陳千帆這個精通治療的大師在,時敬之唯恐擅自治療逾矩,——終還是坐了回去——後一點煙花燒完,眾人裹著寒氣進屋,衛婆婆已經坐在老位置繡花了。
她恢復了悠閑的模樣,還沖眾人抱歉地笑笑。
時敬之又回到忙碌的陳千帆身邊,看他研究術法。眼看要到休息時間,他還是將衛婆婆的狀況提了一嘴。
「嗯,我曉得。」陳千帆漫不經心道,「她最近是有些丟三落四,腦袋糊涂。我正在想辦法。」
不算這一遭,這個除夕還是相當完美的。
大年初一的戰斗同樣完美。
秘典似乎比昨日還要遲鈍,陳千帆甚至沒用術法,只叫時敬之小試牛刀,親自指揮。三人協力,到了日落之時,成功斬下一具古尸的雙手。
陳千帆當晚便著手處理尸體,聲稱年初二正午就能做好擋災符。陳老頭潛心制作擋災符的同時,衛婆婆也來幫忙,在屋內騰出一大片空地,布置用以破禁制的大型法陣。
新年開頭如此順利,時敬之打起了幾分精神。
屋里的法陣一點點完整,他在緊張之余,甚至多了點隱隱的期待。
破禁制之事接近萬事俱備,就差用來驅動法陣的三具古尸。接下來的計劃平穩且安定,只需按部就班地進行,少有的讓人安心。
……可惜這份安定終結于次日清晨。
第二天一大早,師徒兩人是被驚恐的閆清搖晃醒的。閆清平日穩重,這會兒一雙紅眼里卻全是驚懼。時敬之揉著眼起身︰「寅時還沒到呢,怎麼了這是?」
「外、外面!外面!」
閆清拼命比劃,只恨不能把記憶掏出來給人看。他說了半天,舌頭打結,只好一手拖師父、一手拖徒弟,將師徒二人硬生生拽到門口。
冬天日出晚,太陽還沒露頭,周遭只有一點微光。可這一點微光也足夠他們發覺異樣——
廣袤乏味的雪地不見了,房屋四周聚滿了黑乎乎的東西,它們繞房子圍成個標準的包圍圈。昏暗的微光中,無數個或綠或紅的亮點微微顫動,間或一閃。寒風卷著陰氣,吹得人遍體不適。
尹辭微微眯起眼,看了個清楚明白。
那黑壓壓的一片全是妖怪。其中小妖佔了多數,卻也足夠駭人。看這陣勢,說整個蜜嵐故土的妖怪都聚集在此,也不嫌夸張。
妖怪本就少見,更別說這樣不分種類、相親相愛地聚集。尹辭目光快速掃過,果然發現了領頭的「王」。
秘典果然在其中。
它距離這座房屋約有百米之遠,跪坐在包圍圈的邊緣之處。人的頭顱微垂,正對房屋大門。與前兩日交戰時不同,秘典整個頭上尸眼大睜,遠遠看去,偌大的頭顱上嵌著數以千計的瞳孔綠光。
陳千帆房屋周圍八成是有法術防護,將它們盡數擋在外部。妖群前進不得,又安安靜靜不做聲。
很難想象閆清一大早出門練劍,到底遭受了怎樣的驚嚇。
三個人動靜不小,睡在桌邊的陳老頭也醒了。他嘟噥兩聲,把堵在門口的三人往旁邊一撥︰「起開起開,我瞧瞧。」
看到門外盛況,以及那跪在不遠處的秘典,陳千帆眼皮提了提︰「老夫是沒想到,咱都住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兒了,還有上趕著來拜年的啊?」
枯山派三人︰「……」
這老頭忒心大了,年輕時絕對也挺野。
陳千帆陰陽怪氣完,伸了個不小的懶腰︰「把人都喊來吧,記得窗戶關上,別讓小春瞧見。莫慌,我這堆了不少法陣,它們一時半會進不來。」
屋內人很快聚集起來,衛婆婆沒湊熱鬧,照常準備早餐。施仲雨看到門外景象,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閆清很快發現了異常——
「蘇肆呢?」
「那個淚痣小子?那小子的鵝半夜把他打了一頓,然後拔腿就跑。他出去追,出門前還跟我打了個招呼。」陳千帆道,「現在看來倒有點塞翁失鵝的意思。」
如此看來,許是白爺感受到了什麼,時間又有限,只來得及救——蘇肆一人。
「前輩,敢問這是怎麼回事?」施仲雨最趕時間,聲音里的緊張要溢出來了。
「有人手賤,把秘典‘喚醒’了。」
陳千帆冷哼一聲。
「放心,不是指你們,那趕鵝的小子也做不到。能玩這一手的,絕對是我哪個師兄師姐,師弟師妹都沒這本事。」
尹辭︰「喚醒?」
「秘典還是‘女王送葬’的時候,可比現在凶得多。宓山宗對它——了成千上百的禁制,才把它抑制成之前的模樣……現在看來,有人故意關閉了禁制,把它變回了當年那條瘋狗。」
敢情他們前幾天打的是弱化後的秘典。
時敬之一頭冷汗︰「既然下了禁制,為何特地留解法?」
「傻麼?這可是蜜嵐女王的法器。外敵入侵,喚醒秘典對付敵人,怎麼都比自己出手省事。」
這一手確實不錯,尹辭心想。如果他們不是「敵人」,那就更好了。
尹辭先于時敬之開口︰「閆清那日沒到場,我先讓他送您和衛婆婆離開。」
陳老頭上了年紀,戰力不強,在解禁制一事上又不可或缺。秘典要是沖他們來的,先送老人離場為好。
陳千帆哼了聲︰「‘女王送葬’不死不休,更不講道理。別想了,凡是被包圍的,一個都逃不過。」
尹辭默然。
「不過也不是不能逃。」
陳千帆倒沒有多少被牽連的慍色,他一臉冷笑。
「以那兩只尸手為材料,我能做個臨時法器,帶咱所有人逃命。壞處也有——秘典哪怕——被封印,也不會放棄目標。只要目標踏上蜜嵐國土,它就會日夜不休地追殺。日後咱們這群人,——近不得宓山宗一步。」
「這麼一來,那丫頭的擋災符不用做了,這小子的禁制也別想解了。我這三十年的研究,怕也是要交代在這里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