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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都的除夕熱鬧非凡。

大街小巷彌漫著鞭炮燃過的青煙味, 紅紙屑散落滿地,與雪水混合在一起。遠遠看去,恍若春日花瓣堆積。

各家各戶趕著最後一日補充年貨。糕糖點心、堅果炒貨的香氣四處漫溢,大街上人挨人, 那點零星的殘雪要被活活踩干。街頭巷尾氣氛火熱, 初春的寒氣也凍不出薄冰。

過年是大允建國前就有的傳統, 哪怕後來民眾祭拜帝屋神君,年味兒並未因此淡下去。

國師府外頭也隨大流掛上了燈籠, 隔了道朱紅大門, 門里沒有半點節日氣息。

作為帝屋神君的忠實信徒, 江友岳府上的節日氣氛約等于無。不過國師大人向來寬宏大量,不會插——下人們自顧自的慶祝。哪個侍女換上喜慶釵子, 哪個下僕扯了新布做衣,——也不過問——

關心的事情不多, 時敬之的行蹤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果真去了宓山宗, 宓山宗那邊怎麼說?」

江友岳侍弄著神龕上的盆景,一派悠然地听下屬匯報。

「——聯系上了宓山宗陳千帆。」

「陳千帆麼?是個人物。當年他狗鼻子到處亂戳, 險些提前發現鬼墓所在……唔,從回蓮山下來,找上陳千帆也不奇怪,看來那小子很在意禁制啊。」

下屬同樣身穿華服,頭戴祭天面具,一副國師學生的打扮。

「只是不知道是解開禁制, 還是封去記憶。宓山宗少與門人直接聯系,夫子,若是貿然插手,恐怕惹人生疑。」

江友岳小心修去盆景的亂枝, 隨即才慢慢轉身︰「無妨,——若是解陣,無需宓山宗插——,我們也能得知。」

「蜜嵐女王的秘典還在北地。萬一那時敬之將其破解,發現端倪——」

「發現又如何?記住,此事要看——的造——,我等只需靜待結果。要——身負天命,我等再插。要——只是又一個‘禍患’,像以往那樣處理便是。」

年輕下屬欲言——止。

「學生還是以為,成事在天也須得謀事在先,——知道得越少越好。蜜嵐女王冰雪聰慧,閻不渡恃才傲物,兩人都趨于完美,卻止于最後一步。時敬之——……」

「不必杞人憂天,過幾日再說罷。倘若他真要破開禁制,我再講與你听。關于——那徒弟,你查得如何了?」

「目前尚無特別之處。」

「唔,且看著吧。只要西北‘大禁制’還在,時敬之就算收了閻羅當徒弟,也改不了命數。」

「是。」

千里之外,荒蕪北地。

一行人回到陳千帆的住所,天徹底暗了下去。

陳千帆一坐上凳子,灌了整壺熱茶——抹了抹胡子,時敬之的話半天才進耳朵︰「嗯?你說你要破除禁制?」

「……是。」時敬之的語氣相當鄭重。

「你小子倒是挺對我脾氣。不過這樣一來,事情——點兒難辦哈。要給那丫頭做擋災符,你們砍下個尸塊就夠用了。但要破陣,至少要——具古尸才夠。」

陳千帆罵罵咧咧站起來,捶捶老腰。

「布置解陣的地方也麻煩得不行,唉,這麼一想還挺費事,沒個十天弄不完……」

時敬之︰「陳前輩,晚輩一直想問,為何一定要古尸做材料?其他替代品是否可行?」

陳千帆看了——一眼,——慢悠悠地開口。

「但凡法術法陣,都要妖物尸體為材料施法,你曉得吧。」

「是。」

「——些活物天生比同類強得多,——間稱之為‘妖怪’。實際上這天地間精氣充溢,部分活物天生多得了精氣,才會出現妖。妖怪死了,尸體爛成泥前,仍含有充沛的精氣——以此為基,便能施法。妖物越——靈智,尸體效果越好。」

陳千帆慢慢翻看——那記錄簿。

「同一個道理。人也是活物,一樣會——天生多得精氣的‘妖人’。」

時敬之恍然︰「人為萬物之長,精氣最為充足,所以前輩才要那秘典上的古尸?」

怪不得陳千帆說他是塊「好材料」。

「沒錯,那秘典上的古尸,都是上好的妖人,也是最頂用的施法材料。但為材料而殺人犯忌,這是宓山宗的第一鐵律,所以老夫只能用人尸。」

說到這,陳老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上哪有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法術法陣這般逆天而行的玩意兒,效果好五成,消耗至少要翻上——倍。不然老夫研究不滅之身,也不會耗費三十年這樣久了。」

時敬之陷入沉思,尹辭也垂下目光,兀自沉默不語。

不過這微妙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

施仲雨沒閑心操心術法理論,她自從听見「沒個十天弄不完」,一臉愁雲慘霧便掛了起來。

她等得了,她的師門可等不了。再磨蹭個十日,戚掌門說不準可以收拾收拾過頭七了。

時敬之注意到了她焦慮的視線︰「只是尸塊,近幾日便能到手。人命關天,施姑娘先回太衡便好。」

施仲雨沒——借坡下驢︰「如此一來,時掌門要如何回中原?」

「我與姑娘約定半月之數。我派助姑娘取得材料,半月之後,姑娘帶箭馬回來接我們,如此可好?」

施仲雨這才松了口氣,眉目間現出些——激︰「多謝時掌門。」

蘇肆抱緊白爺,臉色與鵝毛差不多同色︰「我們還要在此處待上小半個月?」

此地貧瘠,窗外除了雪只有雪。蘇肆只在這待了一天,整個人閑得渾身不得勁。偏偏閆清練劍練得走火入魔,在哪兒練都是練,赤勾少主連個拉統一戰線的都沒了。

入了枯山派,——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淒涼。

施仲雨忙打圓場道︰「我派在孿川設了駐馬點,我會叫人早早候著,不會真的卡半月之期。」

蘇肆嘆了口氣︰「我不是針對施前輩……掌門,今天可是除夕啊,這麼一算,正月十五前,我們都進不得城?」

時敬之︰「……」

時敬之大驚失色︰「除夕這就到了?不是還要七八天嗎?」

這還真不怪時掌門。枯山派師徒兩人,一個面臨生死抉擇,一個早就過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回蓮山慘劇在前,閆清——練劍練得上頭——們幾乎忘了——上還——什麼熱鬧的好事,只有蘇肆一個人沒心沒肺地保持清醒。

更何況,陳千帆這里也半點年味兒都沒。想來也是,陳老頭一副吊兒郎當的——外高人模樣,哪會注重什麼節日氣氛。

可憐蘇肆在江湖底層模爬滾打,平日最盼的便是這一點熱鬧勁兒,結果連聲鞭炮都听不著。

衛婆婆正上前添茶,聞言笑道︰「正好年輕人多,要不咱也過過年。我晚上多做兩個菜,就當年夜飯。我還縫了新的襖呢,就是陳夫子不愛穿……」

陳千帆抖抖胡子,一臉無所謂︰「隨你們,我不管。」

反正這人明日就能忘個一干二淨,尹辭心想——

看向時敬之——便宜師父最愛熱鬧,——正巧面臨關乎性命的抉擇,肯定不願錯過這樣的節日。

果然,時敬之方才那副嚴肅模樣無影無蹤——

兩步並作一步走到蘇肆面前,正色道︰「進不得城又怎樣,我派怎麼可能不過年?」

看到時敬之這副表現,尹辭終于安了些心︰「閆清,去裝飾下屋子,我幫婆婆準備飯食。」

衛婆婆眼楮——點濕潤,幾乎喜氣洋洋起來︰「好,好。前些天的妖花還——剩余,我拿來染點紙,剪個窗花啥的。唉,過年就是要熱鬧點。」

陳千帆鼻子噴了幾口氣,到底沒說什麼。

橫豎秘典要天亮再打,夜里找點事做,也算勞逸結合。

時敬之雖然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類型,可惜在此事上,——的作用與白爺相當。時掌門著實派不上沒什麼用場,被發配去旁觀陳千帆研究術法——連蘇肆都剁得一——好肉餡,至少能幫忙包餃子。

不知是太——自知之明還是樂得偷懶,時敬之一聲不吭,邁過前廳的楚河漢界,一頭扎進雜亂的那一邊。不消片刻,時掌門就和陳老頭小聲嘰嘰咕咕起來,連下——都打上了。

尹辭仔細看了片刻,確定時敬之臉上沒浮起什麼陰霾,這才收回視線。

這一路回來,——總覺得時敬之身上多了些難得一見的沉重——,或許是他多心了。

時間過得很快——

們原本就沒打算過個多麼精致的年,氣氛到了即可。誰料窗花貼好,餃子煮上,最開始攛掇此事的時敬之卻離開陳千帆那邊,獨自一人出了門。

尹辭拍拍——上的面粉,堂而皇之地跟上。

生死之事上,時敬之的情緒一直不怎麼穩定。此刻正值人間最熱鬧的時刻,——卻被撇在北地,背後還扛了鬼知道多沉的壓力,失控也不是不可能——

得把——盯牢了。

門外,積雪依舊是暗藍色的一片,它們乏味地鋪著,蔓延至地平線彼方。天上擠了些烏雲,零星地飄了點細雪冰碴,抬首瞧不見星月。

時敬之走到房間無窗的那面,立于一片空曠中,扭頭看向尹辭︰「阿辭果然跟來了。」

尹辭沒有再逗——︰「你的決定非同小可,對常人來說也難以選擇,誰知那物癮會怎樣發作——就我所知,某人可是自傷的專家。」

「我答應過你不再自傷。」時敬之沒有惱,「為師答應過你的事,不會說話不算話。」

尹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如果你是想要一個人清淨清淨……」

「不,你就待在這,哪兒都別去。」

時敬之笑得真心了些。

「這說不定是我最後一個年了,我是當真想要認真過的。明兒正月初一打秘典,也算應景。」

尹辭沒接——的俏皮話︰「說什麼渾話,明年我帶你去弈都過年,那兒有最熱鬧的燈會。」

時敬之目光慢慢柔軟下來︰「好,為師準了。」

緊接著——吐出一大口濁氣,從懷中掏出個物事。

「不過這個年也要好好過,阿辭,看好了。」——

陽火一閃,嗤啦點著了什麼。

接著,那東西直接在時敬之懷里炸開了。

尹辭瞬間頭皮發麻,險些被驚得一同爆.炸——那陣勢可不是開玩笑,搞不好臉皮都給炸碎一半——

腦子意識到之前,身體便先閃了過去,一把扯住時敬之。這回——沒來得及協調步伐,輕功走得不怎麼好看,甚至有些狼狽。

「剛說完不自傷,你就要自殺給我看嗎?」

尹辭急火火地驗傷,幾乎要咆哮起來。

濃煙散去,時敬之被燻得臉部發黑,但皮肉完好無損。尹辭才松一口氣,便看到對方一臉無辜的笑。

「你——」

啪的一聲銳響。

沉悶的夜空之中,一道金光從時敬之懷中騰起、沖天而上,繼而炸出一片金閃閃的火樹銀花。烏雲之下碎金四濺,天空一瞬間亮了幾分,熟悉的煙火味鑽入鼻腔。

那是一朵粗糙的煙花,氣勢洶洶、——燦爛至極。

「我在弈都見人做過,不會傷到自己。不過好歹是頭一回,就想先試試效果。我就知道阿辭會跟來,正好偷偷給你看。」

時敬之笑吟吟道。

「這麼在乎我啊?」

小兔崽子還知道學他說話了,尹辭板著臉松開對方的——腕︰「下不為例。」

時敬之的目光——些復雜。

盡管謎團越來越重,——心底那點關于塵緣的芥蒂,徹底散于此時此刻。

尹辭仍未告訴——,今日是出于什麼考慮,才將身份說與施仲雨。共同的秘密被公開,時敬之心里確實殘存了一絲悵然。

然而如今看來,施仲雨還是與——不一樣——

或許尹辭自己沒有意識到。煙火燃起的一瞬,尹辭哪有什麼游刃——余,——哪有什麼前輩氣勢。與禁地那時不同,——失了那份高人似的體面,好好的輕功躍出了跌跌撞撞的慌張。

只是一瞬,時敬之的心髒仿佛停止,偌大的天地間只剩焰火炸裂的輕響。

也許尹辭永遠都不會知道——

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孤獨的寒夜,無數漆黑的未知旋渦中,自己得到了一份怎樣的慰藉——

突然不那麼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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