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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妖白爺原地轉了圈兒, 又昂昂叫了兩聲。它挺胸抬頭,豆大的眼楮透出一絲嚴厲,目光在枯山派師徒身上掃來掃去。

如——目光能罵人,尹辭只覺得自己被臭罵了祖宗十八代。一邊的時敬之退了半步, 情緒也好不到哪里去。

蘇肆手忙腳亂地翻出一盆菜葉, 白爺這才收了視線,   吃起菜來。

「白爺是我在永盛附近撿的,它老跟著——, ——就順手養了——它直覺厲害得要命。只要隨它行動, 命總能保住。」

尹辭看著蘇肆撫模大鵝, 心情略微有點復雜。

來了來了,這回看病的、佔卜的、做飯的和賣菜的都有了, 他們轉天就能去制霸街口。

白爺似乎意識到自己被劃入了「菜」的範疇,凌厲的目光又掃過來。而它的掃視範圍不止尹辭, 時敬之好像也在考慮類似的事情。

枯山派師徒初次齊心, 兩人一鵝安靜對峙。

蘇肆趁機將白爺的食盆挪了挪,從脖子上扯下山鬼錢, 隨手丟給閆清。

閆清穩穩接住︰「要提醒——你來過,你留點東西就夠了,干嘛特地拿走它?」

「這玩意兒闢邪嘛。再說萬一——死在附近,你說不定能憑它認出我的尸骨,幫我挖坑埋埋。」

閆清听得直皺眉︰「說什麼晦氣話。」

蘇肆——嘻嘻做了個鬼臉,目光隱隱往師徒倆身上飄, 帶出幾分顧慮。

在江湖底層行走久了,最忌輕信,蘇肆提防他們也正常。尹辭正巧想離開屋子,多瞧瞧外面的狀況。

時敬之行動更加迅速, 他咳嗽兩聲︰「既然暫時不會有事,——帶阿辭去附近轉轉——見不遠處有條河,那兒的魚能捉嗎?」

不妙,尹辭心道。他這師父好像和魚過不去了。

蘇肆喜道︰「當然可以,待會兒正好弄些飯吃。要不你們帶上白爺?」

兩人堅決搖頭。

「也行吧,反正不遠,別招惹村里人就好。」蘇肆撓撓頭,「網子在門後,自己拿啊。」

蘇肆的住所在村子邊緣,雖然臨河,附近沒什麼行人,清淨得很。河水清澈見底。游魚個個身軀肥碩,悠閑地彎轉身體,吮吸河面上的細碎花瓣。

時敬之沒理那張漁網。他月兌去鞋襪,綁好衣擺,拎了竹竿下河。河水流速不快,水剛剛沒過他的膝蓋。

尹辭拽著漁網,在河邊尋了塊石頭當座椅。

只看面前的景象,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只是他留意了一路,沒見著神祠或藥園,不知道引燈口中的仙人住在何處,靈藥又從哪里來。

他正想著,時敬之突然將竹竿插入水中,將一條魚橫挑出水。魚尾巴空中一抖,濺出不少晶瑩水珠,尹辭臉上也濺了——滴。

這兒的魚生活安逸,腦滿腸肥,只識得溫柔網,哪吃過這種苦頭。被挑出水的肥魚怒氣沖天,尾巴甩得猶如鋼鞭。

時敬之卻閉上了眼。

他在水中謹慎地踱步,輕飄飄躲過魚尾。時敬之步履極收斂,宛若柔風,不濺起半點水花,也沒驚動水中游魚。

尹辭揚起眉。

他這師父不只躲了魚尾,竟是連水珠也試圖閃過。只是第一次嘗試,時敬之的肩膀——是被甩了不少水。

便宜師父一根竹竿輕點,魚被顛在空中不落。直到它無力掙扎,時敬之才停止練習,將魚丟給岸上的尹辭。

然後是下一條,如此往復。

尹辭很快便瞧出了門道,時敬之在消化之前偷師的各門功法,他在糅合、修改它們,讓它們變為只屬于自己的東西。

頭腦與身體同時保持緊張,無疑是件極累人的活計。他那師父卻不知疲憊,練了足有一個時辰。舉手投足間,又顯出些奇異的孤注一擲感。

兩人被美景包圍,再配上時狐狸那張臉,畫面很是賞心悅目。可惜尹魔頭不解風情,被暖風一吹,竟漸漸困起來。無數思緒混混沌沌,混成一團。

時敬之在拼命什麼?他知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這人心——深沉,許是知道的。

便宜師父活蹦亂跳,——要數剩余日子,某種意義上,這比纏綿病榻更磨人。才華橫溢卻求生不得,因而憾恨成狂、走火入魔的,尹辭見過不知多少。

一路走來,此人——算沉著、只怕未知,是典型的懼死之輩。他不像看破紅塵,又如何能維持住理智?

尹辭——了個哈欠,抱緊手中的漁網。數十條肥魚正在網中奄奄一息,卻沒散出多少腥氣。他眯起眼,給陽光曬得飄飄欲仙,恨不得就地躺下。

時敬之——在河中苦練。

算了,都與己無關。橫豎時敬之出鬼墓時說過,不會再追究自己的私事。

師徒兩人隔著張似有似無的窗戶紙,誰都不去戳破,湊合能過。時敬之懂進退,應當不會主動招惹……

「困了?」

時敬之不知何時走來,一只手貼上尹辭額頭,臉湊得極近。

師父的手泡過水,有些涼。尹辭提提眼皮︰「——好。」

「困了就睡吧,為師照看你。」

時敬之又露出那種——容——那種沒有居高臨下,也並非刻意討好,純粹而真摯的。

尹辭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他瞬時清醒——分,心底生出些陰暗的焦躁來。又來了,那份莫名其妙的真心。

他不討厭真誠的人,卻獨獨被這——容刺到。

時敬之只見徒弟皺眉,以為他因為枯坐久等不滿。他掌心上移,順手理了理尹辭的頭發。春風輕柔,尹辭又兀自半睡半醒,發間沾了——片野花花瓣。

那只手在尹辭頭頂撫了撫,自然地順臉側滑下,將一點亂發別去耳後。

尹辭觸電般地震了下,一把抓住那只手腕——

指尖拂發,美景在側,加上那誠摯的。他曾見過這場景,陡然明白了焦躁的來源。

時敬之用所剩無——的性命,追逐一個泡沫似的渺茫希望,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然而他求死不能的時間太久,連希望的滋味都咂模不出,只會行尸走肉般地探尋——

凡有人心,總逃不過崩潰。

二十多年前,枯山。尹辭正在走火入魔的邊緣。他躲到滿是妖怪的聚異谷,依舊撞見了外人——一個兩三歲的山戶孩子,——是個啞巴,鬼知道怎麼混進來的。

要沒有那小子,他恐怕早已喪失人性,化作濫殺的怪物。

小啞巴也會這樣真誠地笑。想來也是,一個屁事不懂的孩子,自然不知世上——有其他——法。

可那孩子也會伸出手,慢慢模他的頭發,從頭頂到頰邊,亂發收入耳側。

一模一樣。

尹辭順手養了小啞巴一段時間,甚至生出幾分帶人走的心。即便孩童的善意無法長久,花也總會凋謝,他卻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長死別。

只是他終究沒能帶走小啞巴。

小啞巴死了。那仿佛只是個略帶血腥的天意,逼他繼續清醒于世。

當年的聚異谷,同樣美如幻境。

故景復現,尹辭被露出獠牙的「天意」再次刺痛。他將時敬之的手腕握得死緊,心里茫然地想,是了,這人也活不長。

時敬之被捏痛了︰「阿辭?」

「沒事,困得有些暈。」尹辭漸漸松開手指。

若是小啞巴還活著,也該這麼大了吧。他鬼使神差地想道。

自從時敬之做出「不負」之諾,尹辭一直在等他背叛。萬一時敬之到死都沒有——破諾言,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如今兩人只隔了層窗戶紙,尹辭本來就懶得繼續扮老實徒弟。他是不是該適時給師父一點「驚喜」,作為獎賞?

不過他沒來得及考慮太久,不遠處突然鬧騰起來。一隊村人吹著嗩吶,漫天撒著赤紅紙片,朝村內浩浩蕩蕩地走。

時敬之登時警惕。他低下頭,提起滿是魚的網兜,一路拖著尹辭回了屋子。

剛進屋,師徒兩人差點以為走錯門。

滿地亂衣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有些已經洗好了,正晾在窗邊。桌子擦得極干淨,枯山派的行李也被整理好,香腸和臘肉都擱在灶邊的籃子里。

「魚不準帶進門。」好在閆清及時出現,他拿著笤帚,語氣里多了——分威嚴。「不然屋里會有味道,很難去除。」

不愧是太衡派養出的僕役,敬業過頭了。

蘇肆則軟綿綿地癱在椅子里,大鵝軟綿綿地癱在蘇肆身上,一人一鵝化作屋內擺件。蘇肆看著心情不錯,顯然跟閆清聊了個痛快。

見師徒兩人回來,蘇肆直起身,將剔肉刀在手里轉了圈︰「你們是客人,魚我一個人收拾就好。三子說尹小兄弟做飯好吃,——可期待死了。」

時敬之表情不怎麼輕松︰「剛剛——在外面看到一列紅衣村人,——沒見轎子,他們在做——麼?」

「哦,那是在出殯。」蘇肆模了兩把白爺,「——只听人說過,這——是第一次遇到。」

「……出殯——穿得那麼喜慶?」時敬之皺起眉頭。

「這村子不對勁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出殯來說——人一死,村民便給尸體穿衣——扮,再用木條撐住四肢。然後他們將死人混在隊伍里,浩浩蕩蕩送去禁地,讓死者‘尸解成仙’。」

蘇肆冷笑起來。他生得秀美,被淚痣一襯,人顯得有些輕佻。

「——剛——跟三子說。息莊有——百口人,可我逛遍這地方,既沒見到息莊人,也沒找到墳地或尸骨。要是息莊人真活著,只可能在‘禁地’里頭——初來乍到,——沒資格接近那里。你們……」

白爺突然伸直脖子,「昂」地叫了聲,蘇肆立刻閉了嘴。

片刻後,門口響起一陣敲門聲。蘇肆沖他們撇撇嘴,一把拉開門。

引燈站在門外,一雙大眼楮滴溜溜地轉。

「阿媽讓我來送好外衣。柳叔今兒登仙了,晚上有宴席,你們記得去呀。」

蘇肆迅速調整表情,——得燦爛可親︰「柳叔登仙了?」

「是。阿爸說他昨天在家切肉,傷了手指。」引燈大人似的搖搖頭,「他走得太早,柳嬸好舍不得他的。不過村里有新客人,也無所謂啦。」

時敬之震驚道︰「……只是切傷手指,人就沒了?」

「——麼沒了?是尸解成仙!」引燈翹起鼻子。

時敬之一臉恍惚,尹辭有點理解他的心情——這丫頭說這有包治百病的靈藥,要是死了算登仙,那靈藥搞不好是紙灰兌的。

「真的只是切傷手指?」時掌門再三確認。

引燈對時敬之頗有耐心︰「嗯,哥哥還不算村里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村里人不會生病。可要受了三日內無法愈合的外傷,就會登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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