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帶三人進了山, 在林中繞來繞去,不知在同一處走了——少次。枯山派一行人默不作聲地跟著,積雪很厚,走起來頗耗體力, 那丫頭卻輕飄飄踩著雪殼, 如履平地。
她走累了, 又跳上狗妖的背,騎起狗來。
「我叫引燈。」小女孩快樂地哼著小調, 「這次帶了兩個好客人, 阿爸阿媽一定會夸我。」
閆清向前幾步︰「最近除了息莊人, 你還見過別的‘客人’麼?」
引燈扭過身,歪頭想了會兒︰「沒, 引路的不止我一個。哥哥想找熟人?等到村子,我幫你問問阿媽。」
尹辭不受引燈待見, 走在隊伍最末。他凝神觀察——周, 胸口升起淡淡的憋悶。
附近布了術法,他沒見過的陌生術法。術法氣息極淡, 壓迫感卻一點不弱。尋常人走到這里,大概會莫名覺——不適或恐懼,自發遠離。
術法規模大——嚇人,尹辭試著感知,卻沒能找到邊界。
他忍不住多看了時敬之幾眼。雖然這師父是隨手撿來的,還挺旺他——相識不到一個月, 尹辭就見了許多從沒見過的新鮮東西。
好得很。
時敬之內功深厚,不會被法陣影響。閆清就沒那麼好運了。在術中待了太久,他走得頭暈目眩,接連干嘔數次, 但沒有抱怨半句。
尹辭把他當成「普通人」的標桿,閆清嘔三次,他就嘔兩次。時敬之一臉看破紅塵的空洞,在兩人此起彼伏的噦聲中前進。
三人從日出轉到日落。
沒人再質疑小姑娘的話——就這鬼見愁的路線,別說人類,哪怕是住在山里的猴子,組隊狂奔百八十年也蹚不出來。
他們最終停在一片密林正中,林間立著一座神祠。
神祠不大,樣式古舊,打掃得很干淨,與周遭山林格格不入。活像從城中整個鏟起,硬挪到這里來的。
它沒掛牌匾,大門緊閉。
引燈跳下狗背,吃力地踮起腳,門環撞了三下門。
時敬之不知何時到了隊伍最末,他沖雙手哈了幾下熱氣,悄悄斜過眼——一只肥麻雀停在樹枝上,把樹枝壓——彎了彎。
他沖麻雀輕輕搖搖頭,比了個手勢。麻雀歪著腦袋瞧瞧他,又艱難地飛走了。
就在此刻,大門緩緩朝里打開。
室內一片破敗景象,沒有香燭供奉,甚至連神像都沒有。神台空落落的,垂著翻了毛邊的布簾。
一行人剛進神祠,神祠的門又自己關上了。
引燈三兩下跳上神台,往神台後的牆面走去。時敬之揉揉眼——方才那還封著神台的紅木板,再看時卻多了條通道。
通道不長,暖風從另一面涌來,吹得人心曠神怡。越過通道,視野猛然開闊起來,枯山派三人停住腳步。
引燈轉過身,揮舞兩條短短的胳膊,表情——意︰「看,漂亮吧?」
不,尹辭心想。閆清他不知道,時敬之八成是被嚇僵的。
外面還是數九寒天,此處卻如同暖春。天藍——晶瑩剔透,不見烏雲飛雪。絢麗的野花遍地都是,風中蕩著清雅的香氣。田里莊稼青翠欲滴,田舍整潔大氣。田間道路以山石鋪整,一切水洗似的干淨。
往來男女稱不上美若天仙,也個個面色紅潤、容顏姣好。
回頭看,他們背後哪還有隧道,只剩一座架在旱地上的小石橋。剛走過的長長隧道,眨眼間化作短短的橋洞。橋的對側,遍地春色,一望——垠。
沒有神祠,更不見山林。
若是春夏來訪,這里確實像仙境。可冒著嚴寒進來,此地反倒更像幻境。
時敬之才領——過鬼墓的「夢幻泡影」,吃足了苦頭,生怕再來一次。他謹慎地繃住臉,表情里沒有半點贊嘆。
引燈見他們不——面子,嘴噘——更高了。她扭過頭,撲去背後女子的懷里︰「阿媽阿媽,我帶了兩個好客人來!」
女人有副好相貌,生——豐腴圓潤。她抬起頭,沖時敬之笑道︰「郎君換件衣服吧,一會兒該熱了。」
她又模模引燈的頭︰「去找你阿爹,讓他挑兩件衣服拿來。」
引燈歡呼一聲,牽上狗妖,頭也不回地小跑離開。
「棉姐,這三……兩位是我朋友,我來接應吧。我家就我一個光棍,照顧起來方便。」一個聲音從眾人背後傳來。
三人猛地回過身。
一個年輕人坐在石橋邊沿,臉上帶著——辜的笑。
那人生了雙柳葉眼,右眼下長了顆黑色小痣。他的五官秀氣靈動,沒有枯山派師徒那般超月兌常人,讓人看著就想親近。
「阿四!」閆清少見地大叫。
阿四沖他客氣地行了個禮,沒回應什麼,繼續看著那女人︰「棉姐,我先把人帶走了。」
棉姐笑道︰「也好。要是客人穿不上你的衣服,跟我說,我幫你改。」
「哎。」
阿四轉身為三人引路。他路上雖笑著,態度卻不冷不熱,問什麼都不答。閆清眼看要到爆炸邊緣,阿四的住所終于到了。
房間寬敞干淨,足夠住下——人。屋內家具樣式古樸簡單,木面被磨得 亮。只是床鋪散亂,衣服被丟——到處都是,桌子上還斜插了一把剔肉刀。
阿四進了屋,把門一擋,警惕地左右看看。確定——下——人,他一把揪住閆清的衣領,把閆清一個八尺男兒拎得雙腳離地。
「我不是讓你跑嗎?」他臉上的溫文一掃而空,只剩恨鐵不成鋼。「你這叫跑?往賊窩里跑?啊?」
「我擔心你……」閆清恍惚道。
「混賬!我比你能打,我都跑不了,你來給我陪葬?這下可好,你還……」
阿四掃了眼枯山派師徒兩人,客氣地笑了笑,臉龐一轉,繼續橫眉豎目。
「你還拐了兩個人跟你一起倒霉?人家是無辜的!」
時敬之連忙解釋︰「小兄弟,外面天寒,我們在屋里過夜,這才走晚了,並非閆清慫恿。他昨天還跟我們說了你的事,你可是那蘇四狗……?」
誰知這純粹幫了倒忙。
「你跟他們說我叫蘇四狗?!當初你——我取了新名字,你自己——吃了?」
「蘇肆、蘇肆你先放開。」閆清好聲好氣道。「各位,這位就是我的朋友,蘇肆。肆意的肆。我自己改了姓,也順便幫他改了名。」
蘇肆這才松開雙手,閆清揉揉脖子,舒了口氣。
「你比以前壯了,都比我高了。」蘇肆半天才吭聲,眼圈有些紅。「挺好。」
閆清表情柔和下來︰「我去了太衡。你一直沒來,我還以為你……」
蘇肆甩甩頭,笑容真心實意了不少。
「先不說這個,能見面就好。三子過來,抱一個。」
見兩個年輕人久別重逢,抱得死緊,時敬之眼巴巴地看向徒弟︰「真好啊,我也想要這樣的朋友。」
尹辭掰了半塊燻肉,塞進師父手里︰「咱們又沒有久別重逢,師尊吃肉。」
時敬之悲傷地啃起肉來。
「剛才——有——罪,外頭被人看著,我不好表現得太熱情。」吸了一會兒閆清,蘇肆的情緒終于平緩下來。「兩位是?」
「枯山派時敬之,這是我的徒弟尹辭。閆清目前跟著我,在我派當僕役。」
蘇肆爽快地點點頭︰「蘇肆,——門無派,會點防身功夫。」
「我裝作喜歡這里,在這住了將近半個月,目前還沒被怎麼樣。憑時掌門和三子的長相,暫時也不會有事,這位尹兄弟就難說了……接下來我要說的,句句是實話,你們冷靜點哈。」
蘇肆的故事比閆清的市井些。
他十年前與閆清失散,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因為天生手勁大,被人誆去做黑工,又憑借一張臉,被富人家買來當小廝。富人被搶了,他就混入山匪,渾渾噩噩過了幾年。後來匪幫——散,蘇肆沒有身份,一舉變成乞丐,流落街頭。
一言蔽之,他什麼下九流的人都見過。
好在蘇肆學過屠戶手藝,又讓閆清逼著認了些字。永盛城的一個屠戶願意收他,他這才安來。等他存夠銀兩,開始闖蕩,時間早已過去十年。
為了證明身份,蘇肆指指插在桌上的刀。那把剔肉刀寒光閃爍,木柄粗糙,浸透血和油,散發出淡淡的豬肉腥氣。
尹辭目光頓了一頓。他總是覺——這把刀有點眼熟。不過鑒于這刀實在寒磣,他又收回視線,繼續听蘇肆敘述。
蘇肆選了息莊當第一站。他決定先回村子,看閆清有沒有挖走花錢,結果陷入和枯山派一模一樣的境況,出村便被源仙村的人堵到了。
蘇肆比他們瘋得——,他沒怕那狗,直接拔刀出手,和白袍怪人們打成一團。
「我戳傷了其中一個的腳底板,又割了腳脖子。它腳筋該斷了才對,結果它行動如常。」蘇肆模著下巴,「就那會兒,我瞧見了布里包的東西。」
時敬之緩緩坐直︰「東西?」
「反正里頭絕對不是人。透過布料縫兒,我看到內髒似的肉塊……這年頭誰家內髒長腳上?我刀戳得也挺狠,那東西叫都不帶叫,這正常嗎?」
「它不知道痛,數量又。我曉——沒勝算,直接認了輸,就提了一個要求——去三子他家那挖點東西。村里沒別人,他們就讓我去了。」
他抓過水杯,豪飲大半,又罵了幾句髒話。
「三子不一定回來挖錢,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我不知道他們要守到啥時候,就留了信……結果你!我前腳被抓來,你後腳就來了,唉——」
蘇肆一頭砸上桌子,撞出呯的一聲。
閆清——話可說,只好順順他的背。
時敬之被嚇——了,漸漸也就習慣了︰「我們是去躲人的,一切純屬意外。在這能有個信——過的人,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尹辭不發話。
信得過的人?他可不這麼想,時敬之也未必說了真心話。
這一路上,他確實在白袍人……白袍怪物那嗅到了膿血味。他嗅到了,時狐狸更不會漏過。蘇肆說他傷了白袍怪物,大約不是謊話。
然而白袍怪物尚能打飛時敬之的儺面。蘇肆一個屠戶,真能有機會傷它?
不過蘇肆與閆清相遇,那份真誠的情緒也不似作偽,可以再觀望一番。
閆清顯然對蘇肆——條件信任,他的關注點在別的地方。
「阿四,咱們在這商議,村里人會不會偷听?」
蘇肆一拍腦袋︰「不會不會,我有幫手。來,正好介紹下我的盟友。我能成功活到今天,全是它的功勞。」
沒等眾人反應,蘇肆打開窗戶,伸出腦袋︰「白爺,白爺——開飯了——!」
一個雪白的玩意兒瞬間砸了進來。
那東西把蘇肆撞倒在地,兩只腳板踩在蘇肆臉上,雄赳赳氣昂昂地睥睨了一番天下。隨後它撲扇翅膀,「昂昂」大叫兩聲。
它看起來像只鵝,比尋常鵝肥了一大圈,嘴頂的肉瘤格外飽滿。與普通鵝不同,它頭頂長了兩個觸角似的東西,約莫人的食指長,覆著短短的羽絨,軟趴趴地垂著。
尹辭少見地迷茫了一瞬︰「鵝?」
「是鵝妖。」
蘇肆利落地爬起來。
「若是用對了,它比源仙村任何妖怪都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