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歌近距離看著顧明恪的臉, 顧明恪的眼瞳很黑,幽深處仿佛連光都無法穿過,偏偏眼白處又極澄澈,天生自帶無情。被這樣的眼楮注視時, 無端讓人覺得自己冰冷, 渺小。
對視極考驗內心, 一個人敢不敢和別人對視,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自我夠不夠強。顯然, 李朝歌和顧明恪都是內心極其強勢的人, 李朝歌前世獨攬大權, 習慣了用眼神威壓別人,只有她壓得別人不敢抬頭,斷沒有她為別人退讓的道理。沒想到,顧明恪也是如此——
可不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病弱公子能養出來的性格。兩人對視良久, 誰都沒有率先移開視線, 最後李朝歌笑了笑,說︰「——拿準了我不舍得動手?」
不舍得?顧明恪唇邊淡淡地勾了勾,道︰「公主可以試試。」
試試到底是不舍得,還是打不過。
李朝歌看著——張漂亮的臉, 眉骨硬挺, 眼眸深邃,鼻梁高而直,嘴唇卻很薄, 有一種冷感的凌厲疏離。李朝歌從上看到下, 挑不出一處毛病,越看越喜歡。
還真挺舍不得的。
李朝歌慢慢地說︰「我生平最煩嘰嘰歪歪的人,尤其是大理寺那群王八羔子, 我看見他們就想動手。但是你長得好看,我不舍得,所以才和——好聲好氣商量。顧明恪,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適可而止。」
真是狂妄,顧明恪也直視著她,緩聲道︰「真巧,我平生也最厭惡知法犯法、破壞秩序——人。」
兩人視線中火光四射,眼看一觸即發,旁邊突然傳來一道男聲,听著頗有些忍無可忍︰「盛元公主,顧表兄,——們到底在做什麼?」
正在醞釀的戰意被外人打斷,李朝歌冷著臉收回手,顧明恪也低頭清理自己的袖子,兩人都臉色不善。裴紀安強忍著怒火,走到近前,厲聲問︰「——們方才在做什麼?」
顧明恪從不回答沒有意義的問題,他專心整理衣袖,毫無搭話的意思。李朝歌冷笑一聲,她不舍得對顧明恪動手,並不代表她改行信佛了。她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趕巧,裴紀安就湊上來了。
李朝歌看著裴紀安,語氣不善道︰「關你什麼事?」
裴紀安一噎,心道是啊,李朝歌現在和他有什麼關系呢?裴紀安握了握拳,壓抑著情緒說︰「公主想做什麼,我自然無權干涉。但今日是進士宴,表兄是進士亦是裴家後輩,望公主看在裴家的顏面上,注意男女大防,勿要過界。」
李朝歌輕嗤了一聲,不屑道︰「裴家是只教給——們男女有別了嗎?他負我在先,我給自己討公道天經地義,用得著——們嗦?」
顧明恪冷冷淡淡地提醒︰「我沒有做過任何允諾,是你想多了。」
一提——個李朝歌就來氣,她回頭瞪著顧明恪,挑眉怒道︰「——當初答應的時候,不就是默認了——個規則嗎?」
「只有——是這樣認為的。」顧明恪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那些所謂的潛規則本就是無視紀法,弄權舞私——身為公主,竟還助長這種歪風邪氣,實在目無王法。」
李朝歌听著又想動手,裴紀安忍無可忍,怒喝一聲︰「夠了。」
裴紀安是個世家公子,多年來溫文爾雅,克己守禮,很少有發怒的時候。但是現在,他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明顯已經氣到了極致。
裴楚月和李常樂都被——樣的裴紀安嚇到了,連顧明恪和李朝歌也終于停下說話,一起回頭看他。
裴紀安知道自己失態了,但是他忍不住。他本來以為是李朝歌見色起意,一廂情願,甚至李朝歌故意挑裴紀安的表兄下手,就是為了激怒他。所以裴紀安雖然看著那兩人礙眼,其實心里一直沒當回事。他按部就班地安排他和李常樂的婚事,私心里,還是拿捏準了李朝歌放不下他的。
畢竟,前世李朝歌為了他如痴如狂,甚至不惜與天下人作對。她愛的如此不顧一切,怎麼可能忽然之間就移情別戀呢?
內心深處,裴紀安一直不信李朝歌會真的愛上顧明恪。只不過顧明恪和他是表兄弟,相貌氣質都很相似,李朝歌不知道是出于報復還是寄托,所以才頻頻將視線停留在顧明恪身上罷了。但真和假終究是不同的,等最初的新鮮感過去,李朝歌遲早會膩。
裴紀安無論如何沒想到,李朝歌會來真的。剛才那一番話直接打碎了裴紀安的從容和優越,裴紀安不知道先前他們談了什麼,可是後面這些話,已經足夠裴紀安渾身發冷、怒不可遏了。
話里話外,都在表明李朝歌和顧明恪有了實質關系,而顧明恪還不想負責。裴紀安本以為只是李朝歌一廂情願,胡攪蠻纏,誰想顧明恪才是真正蔫壞的,他看著光風霽月,清冷孤高,結果悶不吭聲,和李朝歌有了關系,還不欲負責。
裴紀安一時氣得說不出話,都不知道該恨顧明恪表里不一,還是該恨李朝歌記吃不記打,重生一回還是栽在男人身上。李常樂和裴楚月站在不遠處,听到李朝歌和顧明恪的話,她們都沉默了。
大唐民風開放,雖然她們還是未婚閨秀,但是該知道也都知道。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統,北方又經過多年胡漢融合,對女子的束縛並沒有那麼嚴苛。女子拋頭露面司空見慣,貴族女郎和男子來往親密,甚至未婚前就不是處子——身,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反正只要結婚時斷的干淨,體體面面嫁過去,不影響兩家結盟就夠了。但貴族女郎每個都是家族的資產,未來夫家象征著她們一輩子的投資,男人嘴上說的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所以為了嫁一個好夫婿,受家族重視的女郎們一般不會在婚前亂搞,就算亂搞,也不能搞上床。
所以剛才李朝歌和顧明恪爭執,她們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常樂和裴楚月心里門兒清,但是對著眾人,又不能表明她們听懂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幸好——時候一個內侍走過來,解了眾人的圍。
內侍叉手,給李朝歌和李常樂行禮道︰「盛元公主,廣寧公主,天後有請。」
李朝歌和顧明恪站在水邊,他們倆又長得顯眼,剛才那一番糾纏被天後看到了。天後再一細看,發現兩個女兒都追在男人身邊,覺得簡直不成樣子,所以派人來將李朝歌和李常樂叫走。
李朝歌不想走,她和顧明恪還沒說好呢,走什麼走?可是天後的話李朝歌不能不听,只好回頭用力瞪了顧明恪一眼,威脅道︰「——等著,我們今天的事沒完。」
顧明恪對此只是輕輕一嗤,完全不放在心上。
李朝歌和李常樂走後,原地只剩下裴家兄妹和顧明恪。裴楚月咳了一聲,故作天真無邪地問︰「表兄,剛才——和盛元公主在談什麼,為什麼最後爭執起來了?」
顧明恪目光清正,問心無愧道︰「公務。」
裴楚月欲言又止,一臉尷尬。裴紀安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顧明恪竟然還在掩飾,裴紀安簡直氣得要爆炸,他壓低聲音,警告道︰「表兄,——讀書習史,最是明理不過。望——勿要做不恥之事。」
顧明恪頷首,坦然道︰「自然。」
李朝歌竟然想左右司法判決結果,還想讓他將莫琳瑯無罪釋放,顧明恪當然立刻就拒絕她了。
徇私枉法,絕無可能。
裴紀安看著顧明恪堅定明亮、清正凜凜的目光,——乎都要信了。裴紀安以為前世他已經見慣了爾虞我詐,但——次,他第一次明確意識到,什麼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完全不了解他的表兄。他和顧明恪同府居住多年,按理已足夠知根知底,然而——短短一個月內,顧明恪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認知。裴紀安也很好奇,顧明恪到底還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裴紀安實在無法心平氣和地跟顧明恪同處一處,裴紀安匆匆道了句失禮,轉身大步離開,近乎逃跑。裴楚月著急地喚了一聲,她看看顧明恪,再看看怒氣沖沖的兄長,無奈地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問︰「表兄,——是不是有什麼難言——隱?」
顧明恪眉梢微動,不解地看向裴楚月︰「什麼?」
裴楚月不知道該怎麼說,比劃道︰「就是……你和盛元公主——間。她畢竟是公主,如果——有隱情,可以和我說,我讓阿父出面。有裴家在,她不敢亂來的。」
顧明恪一听,當即從容道︰「不必,我已經拒絕她了。」
李朝歌妄圖靠拉關系來左右判決結果,——點小事顧明恪自己就可以解決,哪用得著裴家出面?顧明恪心里想的是案子,然而落在裴楚月耳朵里,就完全換了個意思。
裴楚月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一顆少女心仿佛被揉碎了,浸在醋缸里,又苦又酸又澀。她心目中色清塵不染、高潔不可攀的表兄要議親了,對象不是她,而且表兄還被公主以權相逼,強取豪奪——是她喜歡了多年的白月光啊,裴楚月如何能接受?
另一邊,內侍引著李朝歌和李常樂走在甬道上,李常樂跟在李朝歌身邊,她悄悄抬頭,看著李朝歌明艷飛揚的側臉,——番斟酌,最終小聲地試探︰「阿姐,——和顧明恪,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朝歌冷冷瞥了李常樂一眼︰「——問這個做什麼?」
前面的內侍是天後的人,李常樂不好說得太直白,就暗示道︰「沒有意思,我就是有些擔心罷了。不知今日阿姐和顧明恪說了什麼,為什麼會爭執起來?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恐怕不太好。」
李朝歌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談公務而已。在公言公,他再混賬,也不至于日後在公事上給我使絆子。」
李朝歌今天被顧明恪氣的不輕,但氣歸氣,她還是信任顧明恪的人品的。要是有人得罪李朝歌,李朝歌一定會借著職務之便報復,但如果是顧明恪,他就不會——
點看人的眼力,李朝歌還是有的。
李常樂挑眉,飛快瞥了李朝歌一眼,努了努嘴,沒有說話。李朝歌和顧明恪連借口也不好好找,居然說是為了公務。怎麼說呢,他們當別人是傻子嗎?
如此大好風光,李朝歌專門跑過去是為了談公務,顧明恪陪她站了那麼久,也是為了公務。說出去誰信?
李常樂心中輕輕一嗤。
今日進士宴,焦點本來是二——多位新科——士,但現在完全被李朝歌和顧明恪搶了風頭。李朝歌是話題人物,最近在東都里風頭正盛,而顧明恪是禮部和大理寺卿一致推崇的明法科第一,——兩人湊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而且,他們倆湊在一起,動靜還不小。
女眷們芳心碎了一地,而郎君——里就熱鬧多了——個官宦公子湊在一起,打趣道︰「顧明恪好艷福,盛元公主專程跑到他身邊說話,直到被天後叫走都戀戀不舍。听說——前在行宮狩獵的時候,盛元公主就對顧明恪很關注?」
「是呢。當時你們沒見,宮殿里那麼多人,盛元公主提著裙子從台階上跑下來,頭也不回地往顧明恪身邊走。瞧那架勢,我還以為——兩人早就認識,——是久別重逢呢。」
眾郎君彼此對視一眼,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根本不需要說太明白,此刻一個眼神全都懂了。他們哈哈大笑,有人看到裴紀安也在,故意湊過去,調侃道︰「裴大郎,——們家真是福澤深厚,紅運當頭——前腳和廣寧公主訂婚,後腳,——表兄就勾走了盛元公主——們兄弟倆可以啊!」
裴紀安本來就心情不好,听到這里,情緒急轉直下,當即臉色就冷了︰「——是在宮里,——們注意言辭。」
大家——玩笑說得好好的,突然出來一個敗興的,眾人很不高興,紛紛道︰「——最近到底怎麼了,一提到你表兄和盛元公主,——就陰陽怪氣。」
裴紀安沉著臉不說話,他也想知道他怎麼了——時候許多人抬頭朝前望去,裴紀安跟著抬頭,見李朝歌拖著長長的披帛走過來,她停在一株桃花下,朱裙及地,流蘇搖曳,容貌比身後的桃花還要明艷。
美人如花,偏偏神情冷若冰霜。李朝歌眸光冷冷的,問︰「顧明恪呢?」
眾郎君正被美人吸引的目不轉楮,一听到另一個男人的名字,頓時十分掃興。在場中唯有裴紀安和顧明恪有關系,李朝歌——話,明顯是問裴紀安。
裴紀安端著臉色,說︰「表兄出宮了。」
出宮了?李朝歌暗暗磨牙,——個混賬居然跑了。李朝歌剛才被天後叫走,她原本以為是鎮妖司一事出結果了,然而天後又是和她們賞花品茶,又是談論詩詞歌賦,翻來覆去就是不提正經事。李朝歌便知道,皇帝沒有那麼快被說服,天後叫她們過來,也不是真的有事。
天後就是單純地支開她們。
李朝歌沒辦法,好容易等到天後放人,她氣勢洶洶殺回來,結果發現顧明恪走了。既然顧明恪已經出宮,那李朝歌和裴紀安沒什麼好說的了,她二話不說,直接轉身就走。
眾郎君見李朝歌走得如此決絕,都驚在當場。他們瞪大眼楮,不可置信道︰「裴大郎,盛元公主專門走過來,就是為了問你顧明恪?」
「——麼無情,連上場話都不裝一下的嗎?」
裴紀安原本還在雀躍,李朝歌在眾人中獨獨和她說話,說明她對他是不同的。結果,李朝歌和他說話,只是為了問顧明恪的下落。
問明白了,他——個工具也就沒用了。
裴紀安苦笑,一時心亂如麻,分不清自己內心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