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2星的最後一晚, 星垂野闊,清風徐來。
查舍將軍如他所言趕來了52星, 嘗了嘗吳琰的手藝,非常給面子地給予——度評價。
吳琰心情不錯,他心情一好,就意味著眾人第二天早上也不用吃軍用干糧了。
餐食過後,查舍將軍端著黎里遞過來的一瓶威士忌——慨︰「我當年選擇在吳秦將軍帳下做參謀,很大的原因就是听前輩們說吳秦將軍手藝好。說他即便是領兵突襲,駐扎野外, 也能用隨身帶著的一包鹽料理出美味。」
「我很好奇那得是什麼滋味, 所以畢業後毫不猶豫地加入了第三軍區。」
黎里挑眉說︰「但那會兒吳秦將軍已然是少將了吧, 很少會親自上前線了, 您說您吃過吳秦將軍的料理,應該不是他在野外時的料理吧?」
查舍點了點頭,他說︰「是我第一次立下軍功。將軍問我想要什麼,我說大家都想念您的手藝。」
想到當年的時光, 已不算少年的將領也忍不住神色輕快了起來︰「所以吳秦將軍為我們全軍下了一次廚。」
黎里「哦」了一聲,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比什麼,總之說︰「我們第三軍校也是一樣。爭辯學校前進方向時,因為探討激烈不小心毀了食堂——那會兒吳琰料理了我們全校的飲食,是咖喱。大家也都很喜歡。」
查舍聞言定定看了黎里一會兒。
他像是看出了黎里內心深處的想法,忍不住哈哈大笑。
黎里見他笑, 不免皺起眉,說︰「查舍將軍, 你在我面前這麼笑不合適吧?」
查舍一邊笑一邊說︰「殿下,我可沒有說小武侯不如他父親的意思。我回憶年少,您不用連我的回憶都介意吧?」
黎里不置可否, 她咬著查舍的稱呼︰「是嗎,‘小’武侯?」
查舍如同賠罪一般為她倒了一杯手中的威士忌,甚至還幫她加了冰塊。他將酒遞過去,算是告罪說︰「武侯閣下的能力我已經見識到了,我相信,有殿下您在,他會有不輸于他父親的成就。」
黎里看著杯中酒液,她說︰「其實我並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畢竟吳琰他本身並不在意這些。不是有我在,他會所有成就。而是因為有我在,他才不得不選擇有所成就。」
黎里想到原書里在吳秦的安排下,實則安穩了一生的配角「吳琰」,也不知道將他拉上船後,他的結局會是什麼。
但是安穩一詞——一定再與他無關了。
黎里晃了晃酒杯,說道︰「是我沒給他後退的可能。」
查舍作為在場唯一的長輩,他听了一會兒,問黎里︰「那若是發現做的不對,殿下會停手,或者回頭、甚至放棄嗎?」
杯中的冰塊輕晃,將酒液掀起陣陣波瀾。
她笑著說︰「不會。」
「吳琰要是不想干了,我會同意他走,但我不會停。如果我做的事情是錯的,那也該由正確的一方擊敗我,以勝者身份判我死刑。」
查舍︰「听起來殿下是個固執的領導者。」
黎里說︰「我並不固執,我來到這個世界,學會的第一個詞就是能屈能伸。」
「這是這件事必須要固執著去做,你只有堅信它的正確,毫不動搖自身信念,固執到近乎偏執,這件事才有可能做得成。因為不喜歡它的、認為它是錯誤的、甚至想要摧毀它的人太多了。自身不夠強大、意志不夠堅定的話,面對這濤濤海浪,很容易就會被打倒。」
「我很弱小又貪生。」她與查舍笑著說,「所以我必須堅定。」
查舍觀察著她。
戰爭勝利令她感到輕松愉快,這心情——染了她的思維,令她多喝了兩杯。酒精帶來的微醺依然染上她的雙頰,淡色的紅暈散在屋外零散的燈光里,她好像醉了,可她的眼楮又仍是清醒的。
她非常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也非常清楚自己將要面對什麼,更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查舍記得吳秦說過,他說,孩子的成長往往在一瞬之間。
這一瞬之前,她還是個胡鬧孩童。可當這一瞬發生後,她便會成為可靠的長者。
查舍舉杯與她微踫,他敬黎里,說︰「願您路途坦蕩。」
黎里聞言忍不住笑,她說︰「您明知道它不可能坦蕩。」
查舍微微笑著︰「有第六軍區,稍稍也能好走些吧。」
黎里挑眉。
查舍說︰「殿下回去之後,必然會進星海議會。我們不如再做個新的約定吧,如果殿下能在星海議會中,替我拔出韓德爾——」
他向黎里允諾︰「第六軍區,願意成為您的後盾。」
黎里秉著這種機會可不能錯過的理念,一掃微醺醉意,整個人精神抖擻地一把抓住了查舍的手,與他握掌盟誓︰「我听見了,您若反悔可是欺騙皇室的大罪!」
查舍哭笑不得,他只好說︰「我說都說了,總不至于反悔。」
黎里卻說︰「不一定,政治場里的大人最不可信了。誰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會翻臉?」
查舍無話可說,他只好問︰「那您要什麼樣的允諾呢?」
黎里又有些醉意了。
她說︰「不用,我——您開玩笑的。如果我真的接近成功,您不會拋下我的。反之,如果我窮途末路,您不相幫,留著希望也是好事。」
查舍靜靜地看著她。
他摘下了單片的鏡片擦拭,低頭隨意說︰「您不會窮途末路。」
單片眼鏡反光出在另一側喧鬧的少年人們。
大區將軍看著那些人,他說︰「有他們,您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
黎里轉身看去。
吳琰作為主廚,忙碌不堪。他們有這麼多人,可唯一能為他搭把手的,竟然也只有君瑤和王奕。三個人有條不紊地合作,君瑤間或還要阻攔卡羅爾的偷吃。
吳琰惡狠狠說︰「再偷,小心我——你沒熟的肉!」
第七星域不是帝都,可沒什麼——科技殺菌的手段,夾生的肉吞入月復中容易鬧肚子。卡羅爾一听這個威脅,立刻不滿指著另一邊明明穿著第六軍區的隊服,卻捧著一大盤食物的趙真——
「我為什麼自己來拿,還不是你不公平,你都分——他那麼多了,你才——我三塊。都是上戰場的,憑什麼我——他差別那麼大,就因為他是你妹妹嗎?」
吳琰掃了一眼趙真,因為受沖擊過大,又強迫自己收回。
天知道下午的時候,黎里帶他去見趙真時,他受的沖擊有多大,能緩著若無其事地給大家繼續做晚飯,已經是多虧了黎里——韋岫這一年來挑戰他神經太多次,讓他已然具備了不少耐受力。
但他耐受了,不代表別人可以。
錢朵靈咬著鴿子腿,問吳琰︰「那孩子是你弟弟?對,他姓吳,是你們家旁支的?」
吳琰剛要點頭把這事糊弄過去,卡羅兒叭叭說︰「哪里呀,那是他——」
剩下的話沒說完,吳琰把剛考好的雞腿直接塞進了卡羅爾的嘴里。
吳琰惡狠狠︰「閉嘴!不知道情況不要瞎說!」
卡羅爾看了看錢朵靈茫然的表情又看了看吳琰緊張的表情,知道這件事還不是可以公開事,頓時也不說了。錢朵靈好奇,追著卡羅爾問,卡羅爾也支支吾吾,全當自己燙了嘴巴。
錢朵靈︰……行,你們不說。我問韋岫去。
錢朵靈去問韋岫。艾克•邁耶深知少知少管活得久的原理,他不參與這討論,只是拿了杯杯水——卡羅爾︰「你到底燙到沒有?」
卡羅兒撕咬著雞肉,含糊說︰「還行。」
他端著酒灌了一句,又噗了出來。
他崩潰——︰「怎麼是酒啊,我嘴里破了皮!」
艾克•邁耶慌張︰「我沒倒酒——」
他回頭一看,發現皇女手里正端著瓶伏特加。
艾克•邁耶︰「……」
卡羅爾︰「……」——
查舍談完的黎里舉著那瓶酒神色無辜,她與卡羅爾說︰「唉,酒——水一個顏色,都是加冰塊,原來不能用來漱口的嗎?」
卡羅爾︰「當然不能!」
黎里意味深長說︰「哦,我看你指著吳琰的遠房表弟說是他弟弟,以為就和酒與水一樣,差不多,可以隨便提呢。」
卡羅爾︰「……」
卡羅爾認狠,他低頭說︰「是我錯了。」
黎里把伏特加——了他,她微笑——︰「知錯能改,這酒送你了。」
卡羅爾•庫欣︰……我嘴里破皮了你送我酒?
卡羅爾•庫欣︰……算了破皮一樣喝。
來自喝酒是日常的寒冷星域的卡羅爾,稍稍用一邊真正的冰水漱了口,——自己倒了一杯,方才想起問邁耶︰「你喝嗎?」
艾克•邁耶︰「……」
他冷靜婉拒︰「我家鄉喝黑啤,不喝這個,謝謝了。」
錢朵靈找到了韋岫,她還沒來得及去問,黎里追上了她。
錢朵靈一見黎里,便明白了她的來意。
她問︰「身份保密?」
黎里說︰「對學姐倒是不用保密,只是您如果想知道最好做個準備。吳琰消化這件事,用了大概三個小時。」
錢朵靈心——,一個身份而已,哪里用消化三個小時,一定是吳琰不行。
她雙手抱胸︰「我做好準備,殿下會告訴我嗎?」
黎里說︰「會。」
錢朵靈好奇︰「不用我保密?」
提到保密,黎里抽了抽嘴角,她說︰「我想,除了卡羅兒,所有知道更深一些秘密的人,應該都會自覺閉嘴。」
錢朵靈越發好奇。
黎里湊在她的耳邊念了一個名字。
如黎里所料,錢朵靈當場宕機在原地。
作為吳琰的發小,她自然也認識趙真。趙真消失、吳秦多了個養女,這消失瞞得住大眾,但瞞不住星海議會,也瞞不住七大區域將領中、與帝都聯絡最緊密的沙爾曼將軍與錢將軍。
錢朵靈自然對于吳臻與趙真之間的聯系有過猜測,所以當黎里——她說,第六軍區里她看中的士兵,其實是吳琰的妹妹吳臻時,錢朵靈便立刻將一切都串起來了。
串起來之後,她就開始恨自己的聯想力。
錢朵靈慢慢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她罵——︰「卡羅爾這混賬,這種身份能亂說嗎?吳秦將軍的養女、帝國的前——,總之,在戰場上變成了男人!這能對外說嗎!」
她小時候與吳琰、趙真、趙錫都熟悉,也算了解趙錫護妹妹近乎病態的狀況。只需想一想趙錫知道這件事的後果,錢朵靈就有沖動再不回帝都。
好在她還記得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她還要分君之憂。
她問黎里︰「……他的情況怎麼說,您想好怎麼向太子殿下交代了嗎?」
黎里說︰「人魚選擇性別本來就是自由的,他跳腳也沒用。有本事闖進吳秦將軍家里,逼弟弟變回妹妹啊?」
錢朵靈︰「……別說,要是把他逼急了,這事他未必做不出。」
「他搞不好會借這事把趙……把他綁回去。」
黎里抬眸看向錢朵靈,她說︰「他綁不走,皇帝陛下不會同意的。」
錢朵靈忽然反應過來黎里的意思。
吳真回去對太子必然會產生刺激,可她還是選擇讓吳真一起回去,除了對吳真更好外,也是對太子的一次挑釁。如果太子忍住未曾發難,那麼吳真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未來。如果太子不惜一切要插手此事,黎里倒也不是不得皇帝親近的外人。在吳真的處置上,皇帝有絕對的發言權,太子若是真做了這樣的事情,他在吳秦與皇帝那兒都得不到好。
太子失意,自然就是皇女得勢。
錢朵靈道︰「我原本還擔心殿下會吃虧,現在看來不必了。」
黎里說︰「都這麼久了,看也該看會那一套了。」
她與錢朵靈說︰「不過,我並不希望太子那麼快發現你我的關系,吳真的事情,我希望學姐可以隱身。」
錢朵靈沒有意見,只是她說︰「即便這件事我不參與,我應你邀請來52星,下學期轉入第三軍校的事情是瞞不住的。你我的關系,太子一定會發現。」
黎里說︰「我們中間有吳琰。比起相信是我與學姐締結了友誼,他們會更願意相信這是吳琰的功勞。太子原本就與吳琰交好,這件事後,他應該會越發認識到吳琰的重要性,從而拉攏他。」
錢朵靈不明所以︰「這對殿下而言不是好事吧?」
黎里笑著說︰「為什麼不是?吳秦將軍不會管吳琰的立場,他答應選擇我,他既然答應了,就絕不反悔。讓我哥哥將精力放在他身上,總好過他向庫欣以及錢將軍施壓來得好吧?」
「行軍布陣,總要一支疑兵惑敵,才能確保我軍大部隊前進無虞。吳琰教我的。」
錢朵靈听懂了黎里的意思。
她既驚訝于吳琰竟然能為黎里做到這個地步,又驚訝于黎里竟然敢相信吳琰到這個地步。
她看向握著鐵鏟與卡羅爾爭辯的吳琰,提醒黎里︰「他是武侯,六大諸侯之一,是你的利益敵對方。」
黎里卻說︰「他是吳琰。」
吳琰或許比卡羅爾•庫欣還要不在意帝國的未來。
他本來就是宗室中飽受歧視的混血。
可他是不會將見到的不公視若不見的冷血者。
他或存偏見,卻心地善良。
如果說黎里認識的這些人里,有哪一個是能因為純粹的——情因素,不在意利益、不在意理想、僅僅只是因為你去了而冒大不韙,選擇與她站在一處——那個人一定是吳琰。
見完趙真後,黎里與他還有韋岫都談了談。
與和錢朵靈他們說時的遮遮掩掩不同,她與吳琰和韋岫說得要更直白。
「你們看到趙錫對第七星域的態度了,帝國交到他的手里早晚完蛋,我想讓他下台。」
她言簡意賅︰「我要奪權,我要改變這個國家。」
黎里與趙錫的關系緊張,韋岫——吳琰都看很久了。她說這樣的話,韋岫毫無反應,吳琰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選擇不說話。他看了那麼久,也不是看不出黎里與趙錫之間的矛盾,他們之間總要有個結論。如今黎里決定要討這個結論,吳琰也不算意外。
只是奪權改革——
吳琰苦惱著問黎里︰「非要做嗎?」
黎里認真說︰「對。因為這件事,如果我都不做的話,就再也沒有人會做了。」
吳琰真的很苦惱。
他接受的教育里,從沒有這一項。
黎里做好了他棄權的準備,畢竟吳琰本身就不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如果他性格強硬,第三軍校根本輪不到她來改變。
可是吳琰說︰「好吧。」
他苦惱著說︰「我們四個是一起的,總不能我把你們丟下。」
他說四個。
錢朵靈听到這里,詢問黎里︰「四個,殿下難道也詢問了楚侯的侍衛嗎?」
「君瑤也會同意?」
「沒有。」黎里看向吳琰身邊的君瑤。
年輕的軍人如山沉默,也如山般可靠。
黎里說︰「你們很多人大概都覺得他不會背叛楚檀,因為他是最忠誠的侍衛。他的確是最忠誠的侍衛,可他卻未必效忠楚檀。」
「父親無——掌控兒子的一生,當兒子羽翼漸豐,思維漸闊,他會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天地。」
錢朵靈第一次听到黎里對君瑤的看。
她問︰「殿下不認為君瑤是一把刀。」
黎里說︰「人不可能成為刀。我相信我的觀察,他比吳琰更在乎旁人生死。不僅如此,他或許比學姐你,更想要看到軍隊的改變。」
「有些事其實不必詢問出口。」黎里說,「他——我們是一起的。」
夜漸漸深了。
零散逃跑的革命軍遠遠瞧著軍隊的基地,其中一人問領頭的︰「他們好像有喝酒,我們要趁亂殺進去救將軍嗎?」
月光照在領頭人面上,這人正式當初跟在艾路身邊,捆了黎里的那名革命軍。
他看著軍區所在的方向很久,半晌說︰「為什麼要去?」
問話的革命軍怔住,他說︰「因、因為烏利亞隊長被抓前交代……」
領頭人問︰「艾路——烏利亞都並未給與我們應允的事物,他們都已經失敗,我們為什麼還要為他們賣命?」
革命軍——︰「可、可我們也沒有別的能做——」
「有。」領頭人忽然摔下了手中的槍,他說,「我們可以放棄,重新開始。」
隊伍里殘存的革命軍都是些原本無——活下去的家伙,正因為無——在帝國中求存,他們方才加入革命軍。
他這麼說,自然有人質疑,可那名士兵卻說︰「再試一次。」
他像在說服自己︰「再試一次。」
他看著遠方的燈火,仿佛看見了一雙如同燈火一般的眼楮。
那雙眼楮的主人向他——歉,她的眼楮——他說,以後會好的。
「這次也許可以,能有我們生活的可能。」他自言自語,「再試一次吧。」
是現在沖上去,賭一個千萬分之一的可能。還是放下武器,去賭另一個千萬分之一的可能。眾人面面相覷,最終第二個放下武器的人出現了,接二連三地、有人放下了武器。
如果能夠活下去,誰又想去向同胞舉槍、與同類搏命呢?
荊攔一直坐在哨塔上警戒。
王奕取了酒肉去送——他。
送來時,王奕順口問了一句︰「有什麼情況嗎?」
荊攔放下遠視鏡,說︰「來了一群人,好像是朋友。」
王奕挑眉︰「怎麼說?」
荊攔接過王奕遞來的酒,與他踫了一杯,說︰「因為他們來一趟,除了歸還咱們賣出去的武器,什麼也沒做。」
他向自己的頭領笑——︰「不是敵人,那不就是朋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