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山延的心跳聲與地下室儀器的計時聲逐漸重合, 他在冰涼的手術台上,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他看到了自己的瞄準鏡,那里面裝著很多陌生人。
這些人死前的神情都過于雷同。時山延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只認得狐眼。
* * *
2160年的邊界密林。
天剛下過雨,這里漂浮著一股動植物腐爛的味道。時山延趴在略微凹陷的草窩里, 盯了對方將近六個小時。汗正順著他的臉頰往領口流, 脖子周圍都是潮的。
耳朵上的接收器發出輕小的噪音, 那是黑豹任務聯絡員在講話。
「呼叫7-001,指揮官最新命令……」
時山延抬起手, 摘掉接收器, 捏碎了它。他沒有擦汗, 也沒有再動, 而是維持著架槍的姿勢, 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瞄準鏡上。
目標狐眼,黑豹現役成員,編號7-004, 身高185cm,體重85kg。他為監視南線聯盟軍方要員而潛入敵方, 現已叛變。
時山延的任務就是在邊界密林里殺掉狐眼, 阻止狐眼回到南線聯盟。他在一周前跟隨狐眼進了密林,先後狙掉了狐眼的觀測手和記錄員, 然後和狐眼陷入了僵持。
狐眼還帶著一支南線聯盟的行動小隊。
蚊蟲叮咬著時山延的身體,他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保持著某種頻率。沒擦干淨的汗淌到眼楮里, 讓時山延的眼楮既酸澀又刺痛,但是他沒有揉。
20分鐘後,天黑了。對面的狐眼鑽回了隨行帳篷里,沒有點燈。帳篷外的守夜隊員也沒有點火,他們站在帳篷側面的空地上聊天。
時山延終于閉上眼,從貼身的口袋里拉出干淨的濕巾,擦著眼楮。眼楮因為刺痛而滲出了一點生理淚水,時山延捂了幾秒鐘,又把髒濕巾收了回去。
狐眼晚上不行動,這是時山延的休息時間。
時山延掏出水壺,灌了兩口水。他在做任務的時候不喜歡進食,飽月復感會影響他的反應能力,但是體能消耗得太厲害,他又必須靠進食來填補體能。
時山延幾口吃掉壓縮餅干,把槍背到背上,沿著側旁的樹爬了上去。這里的枝葉很茂密,他把槍口隱在樹葉下,透過一點空隙,對著狐眼的帳篷。
狐眼的帳篷掛著簾子,但是從時山延的位置看不到內部。狐眼對角度很敏銳,他在這一路上都沒有犯過錯,一直在限制時山延的狙擊視野。
時山延不能貿然開槍,那會暴露他的位置。
守夜成員聊著聊著笑了起來,他們相互熟識,對彼此絕對信任。
時山延通過瞄準鏡看到他們的神情,心無波瀾。這里再過一周就會迎來真正的雨季,到時候潛伏會變得更加艱難。時山延帶的藥品不夠,他只想盡快殺掉狐眼,離開密林。
對方越談越開心,時不時會看向帳篷里的狐眼。狐眼在南線聯盟待得不錯,他是南線軍方的頭號狙擊手,「狐眼」這個稱呼也是南線軍方授予他的榮譽代稱。
時山延架穩槍,從口袋里模出自己準備的微型接收器,用指月復刮動著微型接收器上的小齒輪,調著接收頻道,再把它戴到了耳朵上。
黑豹在執行險地任務的時候只能靠任務聯絡員來獲得外界信息,但是時山延不信任任何人,他自己準備了。這只微型接收器的噪音比黑豹接收器更大,里面是聯盟新聞的循環播報。
「聯盟希望大家保持冷靜,不要危言聳听。智能系統確實是個熱門話題,但它說到底只是我們生活的工具……」
對面的守夜隊員點著了煙,他們還在聊天。時山延的虎口上爬過一只蜘蛛,但他沒有反應,盯著對面繼續听新聞。
「車載系統的不成熟是相關技術人員需要反省的地方……如今教學系統已經投入實驗,效果很好,孩子們都很健康。」新聞主播有點興奮,「當然了,最出色的還是我們的‘主神系統’。專家觀測組對雅典娜在督察局的表現很滿意,它甚至能自發追蹤到過往的舊案記錄,篩選關鍵信息的速度是人類的幾百倍……」
時山延也想抽煙。他喉結微動,看了眼上方。
茂密枝葉間露出一顆小星星,像艘光芒模糊的小船,快被陰雲打翻了。
微型接收器忽然停了,陷入一片盲音,但是十幾秒以後,它又變成了靜音。
不。
時山延听到了很淺的呼吸聲,不是靜音。
「……你好。」對面的人很久以後才開口。
時山延沒有回答。
對方似乎松了口氣。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還沒睡醒。
「你好,」對方很有禮貌,「陌生的接收器,這里是花園頻道……我是深夜主播‘玻璃’。」
時山延懷疑微型接收器壞了,這不是他點的新聞頻道。
「你在干嗎?」對方不知道有人在听,他只是在對這只接收器講話,「哦,」他自言自語,「你被丟棄了。你的定位顯示你在……在遙遠的邊界線上。」
是的。
時山延費解地挑眉,在心里回答。
你可以掛了,切回我的新聞頻道。
「我們來做個游戲,讓我猜你的經歷。」對方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他講話時帶著鼻音,可能還在感冒中,把語音拖得有點長,听起來像在撒嬌。
「你的品牌顯示你只在光軌區發售,不過價格便宜,在其他地區也有售賣。但是這也太遠了,你的主人是個特工嗎?他跑到了打仗的地方,躲在密林里,」對方說,「他是個狙擊手嗎?我只想到了這種可能。」
對面的守夜成員已經坐到了帳篷前,狐眼該睡覺了。這會兒的天很暗,下午才下過雨,晚上有可能還會下。時山延希望別下,他的衣服還沒干,雨也會影響他的視野。
「他被擊斃了,所以你才留在了這里,沒人能帶你回到正常世界。」
時山延︰「……」
對方沒有停止這樣單方面交流的打算,時山延猜測他可能沒朋友,是個宅居在家的……黑客?反正腦袋不正常。
「不知道你那里的天氣怎麼樣,我這里一直在下雨。」對方說到這里停頓了。他的嘆氣微不可聞,「我已經習慣了下雨天……活著真累。」
接收器里陷入沉默。
這種沉默里有種沮喪。對方在這樣的深夜里跟廢棄的接收器講話,就好像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只能朝著海螺講遺言。他的憂郁很明顯,帶著點掙扎,仿佛這樣講話能緩解他的孤獨。
「我早上睜開眼,數著玻璃上的雨珠,一百個和一萬個沒有區別,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上周玻璃下方爬過一只蝸牛,」對方的語氣像是看到了大象,「一只真的蝸牛……真他媽稀奇。」
嗯哼。
時山延有些困,靠著樹干面朝狐眼的方向。他對他們的作息時間了如指掌,為了不被他們甩掉,他必須抓緊時間睡覺。
「做人是最沒意思的職業,被剝奪了選擇死亡的自由。你不相信,我在死亡面前徘徊了很多天,他們拽著我的繩子……大腦是最麻煩的地方,听說它掌控理性,但比起理性,我喜歡感情用事。或許機器沒有這種需求?你會因為長時間的工作而瘋掉嗎?別生氣,我只是無聊……我沒想傷害你……」對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羨慕那只蝸牛,希望它跑快點。」
「玻璃外的雨干擾了我的思緒,我已經陷入了辨別真假的困境中。今天,或者是昨天?我問了阿爾忒彌斯相同的問題,但是我他媽的沒有印象,是它告訴我的。我感覺大腦在失控,听到他們在討論回收的事情,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是練習的第六百九十七天,還有一周就是我的生日。如果我還活著,你就是我的生日禮物。」
雨滴掉下來,打在時山延的發間。他半抱著槍,听著耳邊帶著雜音的呢喃。雖然對方根本不知道,時山延沒想讓對方閉嘴。
「再見,」對方仍然維持著平靜,「陌生的接收器,我們再也不會相遇。感謝你的收听,祝你和我都能自由死亡。」
接收器里變回噪音,接著恢復了新聞播報。
時山延懷里的槍很硬,頂在他的胸口,讓他確定剛才不是做夢。他甩掉碎發上的水珠,重新抬起頭,發現那顆星星已經沉沒在了陰雲里。
「再見,」時山延說,「莫名其妙的小孩。」
* * *
心髒的跳動聲很大,吵醒了時山延。他活動著酸麻的手臂,在刺眼的燈光里睜開眼楮。懸掛在手術台上方的燈正在搖晃,晃得時山延暈眩。
「——爆炸!」樸藺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忽遠忽近,「樓上正在爆炸,延哥!你醒醒!」
蜂型飛行器尖銳的警報聲刺破了時山延還有阻隔感的耳朵,它們成群結隊地撞在樓上的窗口,引起的爆炸彈起了無數灰塵。時山延翻身而起,從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被炸塌的台階。
手術刀舉著槍,幾步走過來,掀開遮擋板︰「跳跳跳,快跳!」他拎過樸藺的衣領,把人往底下踹,「我還不打算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