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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季禮厭惡自己的觸手。

在季家所有的孩子里, 他的精神體,是最奇怪的。

在各種各樣的精神體里,毛茸茸的動物居多、其次是鳥、偶爾也會有水生動物。

但從沒有人的精神體像他一樣,甚至不是一只完整的動物, 而是許許多多的觸手、潛伏在他的影子里。它們像是深海怪物的斷肢一樣, 當它們從一片漆黑的影子里鑽出來, 總會給人以陰暗詭異的感覺。

而那時候的他, 並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觸手,這些小家伙, 總是暴露他的心思,快樂的時候在身後搖擺, 煩躁的時候在身後拍打, 遇到了親近的人, 還會熱切地去拍一拍對方的肩膀。

但當母親還在的時候,沒人會認為這樣的精神體有什麼不好。

他們贊美他的長相,驚嘆他的觸手, 鼓吹他的天賦,把他捧得像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圓氣球, 飄飄蕩蕩,走到哪里都像是揚著脖子的天鵝, 傲慢得不知所謂。

季禮說到這兒的時候, 戎玉摟著他的脖子, 懶洋洋地笑︰「那時你多大?」

季禮沉默了一會兒︰「六、七歲吧。」

戎玉小聲問︰「那你觸手是不是也很小一只?」

「小乖那時候也像小九一樣嗎?」

他一想到,一只迷你的季禮, 帶著三五只更為迷你的觸手,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季禮打兩個滾兒。

季禮冷著臉問︰「你還要不要听了?」

明明是他央求著他講的,結果听著听著, 就只顧著觸手了。

到底誰才是他的男朋友?

戎玉立馬狗腿地捏肩錘腿︰「要听要听,你繼續講觸手……不是,講你。」

季禮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就知道,自己這個男朋友,就是一個行走的氣氛破壞機。

可他也的確沒那麼低落了,抱緊了戎玉,組織了一下措辭簡略的說︰「之後……發生了一些變故,被我听到他們背後的真話。」

「那時候,我動手了。」

他的父親常年缺席,可他的母親卻冷酷強大,將他保護的很好。

自然,當母親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會听到另外一些聲音。

來自季家其他人的聲音。

「他的精神體分明是殘缺的,丑的要死,我一見到,就頭皮發麻。」

「你看他自鳴得意的樣子,蠢透了。」

「他自己連精神體都控制不住,上次忽然來蹭了我一下,我差點吐出來。」

這樣的落差,叫他一天比一天沉郁,皇室的血脈讓他依然能裝著一副高傲的空架子,卻又疑心別人是否又在背後有不一樣的面孔。

人就是這樣奇怪,一旦低落了,良言百句千句,都敵不過那一句丑陋愚蠢,他時常在鏡子前偷偷看自己的小觸手,試圖把它們的顏色改變,讓它們看起來好看一些。

他連善意都變得怪異而扭曲,每當他想對誰伸出手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思考,自己看起來是不是更像一個蠢貨,是不是又讓誰感到不適。

有時又會想,如果母親早點回來就好了,他或許可以問一問,是不是真的有那麼難看、有那麼愚蠢——母親一定會說不是的。

直到他听到一個更殘酷的真相。

季家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對他冷笑︰「長公主不會回來了。」

長公主原本就是先天精神力失控、導致最終無限膨脹的瘋子。

她精神力強大無匹,但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無法繼續承裝的精神力,就會不斷地暴走甚至反噬。

跟季家聯姻,是她采取的最後手段,目的是精神力交融,能夠分裂出精神體、將精神力轉移,從而保住自己的性命。

為了這個計劃,季家貢獻出了一個只有皮囊的軟飯少爺,換來了長公主的助力,誰知道長公主的精神力膨脹太快,執行任務時精神力失控,因意外而死在了機甲里。

而季禮,只是長公主失控時產生的一個意外。

他繼承了父親完美的面孔。

繼承了公主瘋狂的精神力。

又長出了那樣殘缺的精神體。

最後也只會變成一個漂亮的瘋子。

孩子們不知從哪听來了大人的談話,一人一句地轉告他,臉上寫著的都是嘲笑。

他在听到這話的時候,失去了理智。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和嘲笑他的孩子,都躺在治療艙,他的觸手上有斑斑的血跡。

他那時才曉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精神力失控同戎玉的狂化不同。

戎玉狂化時更像是一池沸騰的水、會釋放出超乎尋常的熱度。而他的失控,卻是在用一個小池塘,試圖去盛放一片海洋。

當他失去理智的時候,海洋便掀起了波濤,他的觸手遵從他的本能,而他便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在之後,我就一直在這里了。」季禮淡淡地說。

他被親生父親關在這里。

這里面有更多的原因,比如他想要掌控公主遺留下來的獨立調查部,想要收復公主的勢力,那麼親生兒子就是最大的障礙,不切實際的野心、摻雜著更多勢力的考量,最後讓他變成了深海里的囚徒。

可那時的季禮並不明白這些。

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他,他太過懵懂,也太過茫然。

他只會用三天的時間,把自己的觸手從影子里拉出來,一條一條切斷。

刀很鋒利,可他還是做得很艱難,疼到嘴唇被自己咬破,滿口腥咸的血味兒。

被切斷的觸手、毫無生機地癱軟在地上,逐漸變成了一灘灘普普通通的液體。

但丑陋的觸手終于離他而去了,他也不會因為失控再去傷害別人了。

他急忙忙地給自己父親、長輩寫了一條條訊息。

希望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已經是無害而普通的了,希望他們能把自己放出去。

他寫,他討厭這里。

水底很冷,只有他和機器人。

他像是死掉了一樣。

但沒有人回復他。

不過一周的時間。

他又瞧見自己影子里招搖的、觸手尖兒了。

可觸手們瑟瑟發抖地縮在影子里,自我保護的意識,讓它們想要藏得更深層一些。

季禮再一次拿起刀子︰「出來。」

小觸手們不動。

「出來啊!」季禮對著自己的觸手冷聲呵斥。

觸手無法違抗本體,委屈地從影子里鑽出來。

它們變得很小,很怯懦。

正如他的樣子。

季禮舉起刀。

顫抖了許久。

最後眼圈兒紅了,頹唐地把刀扔到了一邊。

一周過去了。

沒人回復他的訊息。

季禮閉上眼楮。

他把臉埋進戎玉的脖頸里,假裝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兒,敷衍潦草地說︰「然後就被關在這里,關到了十四歲。」

戎玉小聲問︰「那你日記里說的切觸手……」

「亂寫的。」季禮嘀咕,「可能青春期叛逆,已經忘記了。」

他今天說得話已經夠多了。

他討厭傾訴,他現在已經能夠分清別人目光背後的含義、已經不會笨到因為別人的一兩句話切掉自己的觸手。

那些曾經讓他難過的人,也早已經不敢再多嘴半句了,他們會堆笑恭敬地對他行禮。

他早就成了有根的樹木,不再會被任何人的評價所左右,被人說傲慢,他反而會欣然接受。

所以,一切他都可以當做不存在了。

他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尤其在戎玉面前,更不應該是一個軟弱的愛人。

戎玉經歷過的傷痕,要比他多得多。

季禮把戎玉抱得更緊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原本也沒有什麼,都是你非要問。」

「沒有人敢輕侮我、沒有人能指使我,他們再不喜歡我,也不敢傷我……」他淡淡地說,「跟角斗場相比,大概不值一提。」

他低聲這樣說著,卻忽然瞪大了眼楮。

戎玉似乎在輕輕吻他的發梢,又吻他的睫毛。

棕色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他。

「難過是不能用來比較的。」戎玉輕聲說。

「我不難過。」季禮的聲音冷硬。

戎玉卻感覺到脖頸間的溫熱。

小少爺一定不願意他看他這時候落淚。

他便笑著含混過去︰「季禮,我好心疼你的觸手啊……不要的可以送給我嘛。」

想想自己身上纏繞著的這些小可愛,居然被季禮親手切斷過。

戎玉就心痛如刀絞。

緊接著被小少爺凶巴巴地咬了一口。

「你心疼錯對象了。」

季禮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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