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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春怎麼也想不到, 有朝一日, 他會死在寶華公主謝玉璋的手上。

當白綾繞在他脖頸上的時候,他驚恐大叫︰「娘娘!娘娘!殿下!奴婢未曾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啊!」

開元四年春日宴的那一次不算!寶華公主明明都已經原諒他了!他的命和地位, 都是她保下來的!

謝玉璋冷笑一聲,手一甩, 一樣東西飛出去,掉落在地上, 打開,滾動。

那副畫便展開在了福春的面前。

福春臉色變了,扯著頸間的白綾,嘶聲道︰「那只是、那只是……殿下您听我解釋……」

謝玉璋看著他,道︰「你怎麼以為我還會給你第三次賣我的機會?」

她看了一眼扯著白綾的粗壯內侍, 兩個內侍得了她的命令, 勒緊了白綾……

謝玉璋並沒有等在那里看福春死。人死的丑態有什麼好看的。

她轉身走了出去, 站在了廊下。

屋檐的影子將夏日的晨光切割,謝玉璋站在影子里。

這一世的人生走到這里, 她早已經將前世都拋在了身後, 再不去回想。只料不到有朝一日, 竟又從那些回憶里扒出了一個必殺之人。

挑斷腳筋多麼的疼啊。

可她人生淪落成這樣,再不想成為一個為皇帝跳舞, 供皇帝褻玩的舞姬。她生受了那疼痛,也不想被自己的父親送出去。

旁人進獻了絕色的舞姬,皇帝說「不及昔年寶華公主多矣」。

那個皇帝就是李固。李固何曾是會隨便說話的人?這樣的感慨,只能是私下里無意間感嘆出口, 只能為身邊最貼身的人听到。

這樣私密的話語,如何能傳到逍遙侯的耳朵里?

是誰?是誰攛掇她的父親賣女求榮?

在謝玉璋重生後不得不去面對的各件大事、各路重要的人面前,這件事、這個人,實在是微不足道。謝玉璋今生得勢,也從未想過要去找出這個人。

李固說他手里有一幅她的畫像,他前世也說過,說宮中有寶華公主的畫像,謝玉璋才動了好奇心,想看看那副畫。

結果看到的,卻是如此熟悉的筆法。那作畫的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甚至都斟至大家的水平。

那畫上還有他的落款「雲中君」。看到這落款,謝玉璋的心里被狠狠地割了一刀。

因那畫中的她,是成年的她。李固說畫得傳神,因那綽約的風姿,都是現在的她才有的。

這幅畫,是在她歸來之後才作的!

謝玉璋站在廊下,又想起了逍遙侯府覆滅的那一夜,她的父親求她去求皇帝。

他說「你常進宮,皇帝是不是很寵愛你」。

壽王叔因為怕死,數年沒出過謝家村。他們兩兄弟一母同胞,實在很像。她的父親一樣的怕死,也多年未出過逍遙侯府了。他又成日里嗑食丹藥,從哪里听說的她「常入宮」被皇帝「寵愛」?

謝玉璋昨晚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前生後世的事才串到了一起。

有個人靠賣她起家,嘗到了甜頭,竟不肯收手。

只他的命當初既是她保下來的,現在,她便要收回去了。

福春臨死前,腦中閃回了當年的許多畫面——英武的青年將軍們,美麗的公主殿下。

公主對他多好啊,不帶他去漠北,還饋他以黃金。那時候在他的心里,她實是世間美好的化身。他給她立了長生牌的。只可惡被同屋看到,大肆嘲笑,他才收了去。

可如今,怎會變成這樣?

他其實,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逍遙侯府說沒就沒了,一切都沒來得及啊。

怎麼就會這樣呢?

他這一生,成也寶華公主,敗……也寶華公主。

良辰留在了房中親眼看著福春死去。

這兩年他這干爹給他下的絆子、放的鉤子、挖的深坑……都過去了。人死了,便如煙滅,都過去了。

良辰俯身撿起了那副畫,緩緩卷起。

他走出屋子,看到皇後站在廊下。她美麗的臉上沒有表情。

良辰走過去,躬身,輕聲道︰「已死了。」

「知道了。」謝玉璋道,「你可以如實說。」

良辰沒有抬頭,許久,再抬頭,皇後已經離開。

皇後入宮第一日,她與皇帝的恩愛便傳遍了後宮。

皇後入宮第二日,內廷總管大太監福春身死,她與皇帝肖似的冷酷也傳遍了後宮。

後宮人人皆戰戰,四才人愈發夾著尾巴做人,女官、內侍兢兢業業,不敢瀆職。

李固听了良辰的如實稟報,沉默許久。

良辰自袖中抽出那幅畫︰「陛下?」

「燒了。」李固道。

他以前有多喜歡這幅畫,現在就有多厭惡這幅畫。只恨自己無事偏要在她面前提起,人都死了,還要讓她再傷一回心。

謝玉璋殫精竭慮,忍著自己的情感,忍著自己心底對自己的鄙棄,只為逍遙侯府的安危,打算將自己作個貨物一般給李固的時候,逍遙侯府卻已經在盤算她的價格了。

多麼諷刺。

李固實覺得那一把火燒得痛快。

于謝玉璋,必定是痛。但割去傷口的腐肉,人才能活得更好。

良辰自去找火盆燒了那幅畫。李固去了丹陽宮。

謝玉璋倚在坐榻上,已經開始閱覽後宮這些年的各種冊簿。榻幾上堆著厚厚的一摞,並不比紫宸殿書案上的奏章少。

李固頓了頓,走過去,和她坐在了同一邊,道︰「怎麼現在就開始看這些。這幾日辛苦,歇幾日再說。不急的。」

謝玉璋撐腮抬眼︰「你別鬧得太厲害,我就不累。」

李固笑了,抽了她手中的冊簿扔榻幾上,將她抱在自己腿上。

謝玉璋道︰「內廷不能沒有總管大太監,你盡快再立一個。」

李固道︰「良辰雖年輕,但人穩重。他可以。」

謝玉璋道︰「他不錯。」

李固摩挲著她的手,沉默片刻,道︰「玉璋,我不知道。」

謝玉璋無謂地擺擺手︰「不必再提了。他都死了兩年了,我不難過。」

抬眼看到李固的神情,她嘆口氣,反握住他的手,放低聲音道︰「我和他,大約父女緣分就止于前十四年罷。後面的,不提也罷。」

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可想到兩年前的夏夜里,她素服披發跪下請罪的模樣,李固便知道,實際上並非如她所說。

她的難過,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因說出來便更難過。

李固握著她的手,便用力了些。

謝玉璋把頭靠在他胸膛,道︰「我無事的,真的。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別成日里把我想得太脆弱。我還有家人的,我有兩個妹妹呢,她們都很好。」

謝玉璋的另一個妹妹竟在她大婚之前尋了回來,實在是一樁喜事。

李固道︰「給你妹婿一個散秩吧。」

謝玉璋當場拒絕︰「不要。」

她道︰「窮人乍貴,常有各種丑態,好好的人,都變了樣子。他從前不過一個樵夫,如今錦衣玉食地養在我府里。不該有什麼不知足的。若有,正說明這人不行。且先看看吧,若是個能立得起來的,有你這皇帝連襟,還怕沒官做麼。」

李固欣然道︰「好,都听你的。」

天熱,謝玉璋赤著足。

李固捉著她一只白女敕玉足摩挲,她的手足都生得秀美,那足弓處還有個輕微的咬痕。

李固道︰「玉璋,今年我還要下次江南。」

謝玉璋原和他爭自己的腳,聞言罷手,問︰「什麼時候?」

李固道︰「秋收後。」

離上一次南征大捷時隔一年,李固要再一次南征了。

他是一個野心很大的男人,不能滿足于只佔了江北之地,他想要的是全天下。

謝玉璋抱住了他的腰,伏在他胸膛上︰「一定會凱旋的。」

李固卻想,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才出發,若是謝玉璋能有孕就最好了。

李固的手于是從那優美足弓,順著縴秀腳踝,一路向上滑去……

只李固卻失望了。

帝後七月夏獵西山。

這一回,皇帝新婚,皇後是大穆第一美人,貴女們都照了照鏡子,心平氣和地好好打獵游玩,再沒發生什麼「巧遇」、「偶遇」。

隨後八九兩月是秋收農忙時節,待秋收過了,直到王師開拔,再次南征,謝玉璋的肚子也沒有任何動靜。

對于南征,謝玉璋不擔心。她相信李固的軍事能力,也相信李固的命格。

這一次,仍是安毅侯蔣敬業鎮守京城。他在漠北功大,到了該韜光養晦的階段,並不與旁人再去爭南邊的功勞。

這是謝玉璋的老熟人了。他也是李固極信任的人,和李衛風一起,被視作李固的左膀右臂。

京城里也還有數位丞相,即便皇帝不在,朝堂上、市井間也都安定穩妥。

到了開元八年春季,皇後在皇帝不在的情況下,照樣帶著雲京貴婦們主持了親蠶禮,深受好評。

無論是後宮還是雲京,這些事對謝玉璋都不難,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如今她做了所愛的男人的妻子,亦找回了自己的妹妹,大家都十分安好。在謝玉璋看來,幾乎已經接近圓滿。

只世事哪能件件遂人願呢。

開元八年三月,林斐的兒子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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