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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璋凝視李固, 道︰「大家收到的消息, 貴妃是……暴斃的?」

李固明白了。

他道︰「李氏沒死,李貴妃死了。」

謝玉璋的肩膀松了下來。

李固問︰「就因為這個?」

謝玉璋道︰「因我認識的那個人, 我知他敬老大人如親父,不該會殺死老大人唯一的骨血。」

李固沒再說話, 低頭系衣帶。

謝玉璋問︰「旁的人?」

李固道︰「都活著,都降為才人。」

才人是二十七世婦最低的一等。

謝玉璋問︰「淑妃……」

李固套上外衫, 動作頓了頓,道︰「以才人下葬。」

所以不叫命婦們去哭靈,因為一個是假死,另一個沒了資格。

謝玉璋不料鄧婉如此收場,她心中不忍, 想為她說話︰「人死為大, 淑妃她……」

「青雀也死了。」李固系著腰帶, 平靜地說,「玉璋, 那是我兒子。」

謝玉璋啞然。

因她跟皇長子就沒見過幾面, 根本沒有感情。所以喪子之痛沒有痛到她的身上。

她一直都在勸李固在後宮做一個皇帝, 如今李固終于明白了自己錯在哪里,他把留給後宮的寬容和溫柔全收了回來, 剩下的便只有他作為帝王的冷酷。

謝玉璋默然許久,輕聲道︰「便不追封,只保持原來的位份,可否?」

李固不同意。

「德不配位。」他說, 「我實沒想到她是如此一個怯懦之人。我以為她是後宮中,最有勇氣和膽量的那一個。」

謝玉璋哂然。

「你何其苛刻。」她道,「她只是一個被高牆關在宮闈中的女郎。」

李固轉過身來,看著謝玉璋︰「你生于宮闈,長于宮闈,當年你十四,在河西北境,站在老頭子面前,身高只到他胸口,我未見你怯懦過,你無所畏懼。」

屋中安靜。

謝玉璋早把漠北的前塵往事拋到腦後,不料又被他提起。她不由恍惚,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是什麼感覺,什麼心情?

許久,她輕聲說︰「我滿心都是恐懼,只我的恐懼,沒必要讓別的人知道。」

「因為你自己可以撐得住。你能獨自面對恐懼,你還能保持初心不變。玉璋,這就是勇敢。」李固伸手攏了攏她披散的頭發,「所以你,不該怕我。」

「我沒有怕。」謝玉璋道,「你現在的樣子,就是我一直希望你是的樣子。可你真成了這樣,我又說不出的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實是我太矯情。世間事,為什麼就不能兩全呢?」

「所謂兩全,不過是世間俗人的奢望。我已沒有這個奢望。」李固道。

謝玉璋沉默不語。

李固撫著她絲緞般的青絲許久,輕聲道︰「只我也是個人,玉璋,你這里與我留一塊地方,在你這里,讓我只是我,可好?」

謝玉璋抬眸,道︰「好。」

李固微微一笑,道︰「我去叫你的侍女進來。」

他走出去,沒再回來。侍女們魚貫而入,服侍謝玉璋梳洗。

謝玉璋問︰「陛下呢?」

侍女們答︰「陛下已經回去了。」

謝玉璋不懂,李固半夜跑到她這里來,到底是干什麼來了?

這一日是大年三十,李固並未禁絕百姓慶祝新年,雲京城里便照樣四處響起爆竹和煙花的聲響。

謝玉璋帶著嘉佑守歲。

此時李固應該在宮中開夜宴,和臣子們一起守歲。

若他是個像她父親那樣文采斐然的皇帝,還會和臣子們一起唱和作詩。李固大概是不會作詩的,但沒關系,很多臣子都會,他們會給他做許多贊美皇帝和新朝的詩歌。

宮中還會有大儺。人會很多,會非常熱鬧。

李固,會被很多人環繞其間。

等明天,則是盛大的正旦朝會。禮樂齊備,儀仗隆重,歌舞振奮。大家都看得到,這個大穆朝一步一步的顯露出興盛之相。

這就是李固的人生啊。

李固在正旦夜里又來到公主府。

他來得太晚,謝玉璋已經睡下了。但她囑咐過侍女,無論李固何時來,一定要叫醒她。屋中的侍女一听到正房外的動靜,不待李固進來叫她們退下,已經機敏地溜進內室,把謝玉璋叫醒了。

謝玉璋披衣而出,李固站在次間里,這次,良辰竟也跟在身邊,正在鋪被褥。

屋中沒有侍女。李固每次來都叫侍女們退到正房外面去,因為他不想自己在謝玉璋面前的樣子,被別的人看到。

見謝玉璋出來,他歉意道︰「吵醒你了?」

謝玉璋看了片刻,抬眼︰「怎麼回事?」

李固道︰「我在你這里歇會。」

謝玉璋道︰「不與我說實話,便不要待在我的地方。」

李固不吭聲,只是沉默。

謝玉璋沒理他,直接問良辰︰「良辰,陛下怎麼回事?」

良辰覷著李固的臉色,小心地告訴謝玉璋︰「陛下在宮里睡不著。」

謝玉璋愕然,問︰「多久了?」

良辰正想回答,李固道︰「出去!」

良辰忙退出去了。

謝玉璋問李固︰「到底怎麼回事?」

李固道︰「只是睡不著而已。」

謝玉璋問︰「多久了?」

李固沉默許久,回答︰「從青雀沒的那日。」

那已經整整半個月了。謝玉璋倒抽口涼氣。

無怪乎每次看見李固,他都眼底青黑,眼楮里有血絲。

李固見已拆穿,也不再掩飾,道︰「昨日要和朝臣們守歲,我的頭實在疼,怕撐不住,所以前日夜里過來這里睡了一覺。在你這里,能睡得著。」

他又道︰「你進去睡吧,我睡外面。我不會進去的,你安心睡。」

謝玉璋道︰「御醫可看了?」

李固又不說話。

諱疾忌醫,或者,不想自己的這種狀態被別人知道。

謝玉璋嘆口氣,牽住他的手︰「跟我來。」

李固任她牽著,隨她進入了內室。

謝玉璋將他帶到自己的床邊,伸手去解他的衣帶。李固按住了她的手︰「玉璋……」

謝玉璋道︰「這是我的床,你今日睡在這里吧。你得好好休息,再鐵打的人,不睡覺身體也會垮。」

李固松開了手。

偌大的公主府,不是沒有一間可以給李固睡覺的地方。但李固需要的並不是一間房子,一張床榻。他需要的是一個人在他身邊。

他在紫宸殿徹夜地睜著眼都睡不著。宮里也無處可去。

謝玉璋給他寬衣解帶,服侍他躺下。

李固望著帳頂,道︰「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

「好。」謝玉璋答應,又道,「我手上有個香方,名‘息神’,是助眠的。只效力較重,不得你允許,我不會擅用。」

李固道︰「用吧。」

李固便听到抽屜開關的聲響。房中原就有個像藥櫃一般的櫃子,上面密密的全是小格抽屜,是謝玉璋的香料櫃子。

謝玉璋配制香料,听見李固說︰「玉璋,我這幾日睡不著,總有殺心。」

謝玉璋看了眼垂下來的床帳,問︰「你想殺誰?」

李固道︰「我會在夜里想,干脆殺光宮里所有的人,重新開始。」

謝玉璋沉默片刻,問︰「那樣大皇子便能活過來嗎?」

床帳中沒有聲音。

謝玉璋又問︰「即便大皇子活過來,你又要如何呢?你可想過以後該與他如何收場?」

李固的聲音響起︰「你,什麼意思?」

謝玉璋配著香料,緩緩道︰「你如此愛他,是因為他是你第一個兒子。你既這樣愛他,可會立他為太子?」

床帳中又許久沒有聲音。

謝玉璋道︰「你不會。因你現在,根本不需要太子。」

自青雀夭了之後,謝玉璋這幾日常會想起前世。前世青雀活得好好的,但他還有一個嫡出的弟弟。只到她死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沒有被立為太子。

仔細想想,那時候李固多大年紀?他還在壯年,他這個時候,有兒子就可以,並不需要太子。更不需要一個背後有強大背景的太子。

帳子中,李固終于道︰「太子的事,以後再說。」

謝玉璋道︰「‘以後’是多久以後呢,以你的年紀,至少十年吧。那個時候,你會有更多的兒子。有的剛出生,白白胖胖;有的才會跑,虎頭虎腦;有的開始抓著筆學寫字,或者開始練功夫。哪個都比已經長大了,已經有了野心的皇長子都更討你喜歡。你和你最愛的皇長子,能否善終呢?」

隔著帳子,謝玉璋都听得出李固的呼吸變得重了。

李固已經走到了這一天,後宮都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徹底揭開吧。

她接著道︰「翻翻史書,以長子繼位的不多,謀反的長子倒是不少。庶出的皇長子,不得善終的居多。他們越長大,便越得不到小時候曾經從父親那里得到過的偏愛。心里便愈覺不平、不公。天家父子,一旦生出嫌隙,便是流血。所以人才常說,天家無父子。」

帳子里,李固的聲音低沉,帶著恚怒︰「謝玉璋!」

謝玉璋把調好的香料投入香爐中,道︰「我彈琴給你听吧。」

李固望著帳頂,帳子外響起了一聲琴音。

箏以娛人,琴以娛心。琴的音色不像箏那樣歡快跳月兌,但寧靜悠遠,最是能安撫人的內心。

謝玉璋用的是填充了許多絲綿的軟枕,比他用的硬枕舒服很多。那被衾上,有她的余香,甚至余溫。

李固漸漸地閉上眼楮,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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