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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璋醒過來, 是在一處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帳頂。

謝玉璋盯著那帳頂盯了一會兒, 倏地翻身坐起。把房間中一個婢女嚇了一跳。

陌生婢女忙走近,道︰「夫人醒啦?」

謝玉璋也不問她是誰, 只道︰「水。」

婢女忙倒了水給她。謝玉璋喝干了,才問︰「這是哪里?」

婢女道︰「這里是融安縣四平鎮徐大官人家。」

沒有一條謝玉璋知道的。只看這屋中擺設, 婢女衣著,像個鄉下富戶。謝玉璋點點頭, 問︰「和我一起的人呢?」

婢女道︰「都在外面呢。夫人先洗把臉吧。」

謝玉璋拒絕道︰「不用, 請我的人進來。」

這女郎說起話來,不知道為何有種讓人不敢拒絕的氣勢。明明生得這樣好看,卻灰頭土臉髒不拉幾也不知道先洗漱一下,真是稀奇。

婢女月復誹著, 卻不敢違抗,只得出去喚人。

李固很快便大步走進來。

謝玉璋還坐在床邊。連日追擊, 她就和他麾下的任何一個士兵一樣, 臉上撲滿灰塵, 頭發黏膩在皮膚上, 汗水自臉頰上流過,洗出一道雪白痕跡。

李固與謝玉璋相識近十年,生平第一次看到謝玉璋這樣不修邊幅的模樣。

也第一次看到一個本該炊金饌玉、牛乳里泡著滋養的女郎, 咬著牙能跟上他急行軍的速度,毫不嫌棄地大口咀嚼她從來沒吃過的「粗食」。

人與人果然還得多相處,多相處才能看得更清楚, 更全面,才知道人不止是一個面。

與謝玉璋相比,李固倒是洗漱打理過,干淨了不少,起碼臉上沒有灰塵汗泥。他當然知道謝玉璋此時最關心什麼,走進來第一句話便告訴她︰「林氏生死未知,景山征了船去追了。」

第二句給她解釋︰「林氏跳船,高氏那個人跳下去把她撈上來了。他們南方人,水性很好。只我們不知道林氏現在什麼狀況。」

所以是「不知」。對不知的,李固從來實話實說,不會說什麼「她一定還活著」之類的話。

但謝玉璋不一樣。她道︰「她一定還活著。她沒這麼容易死。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就死了。」

她仿佛是對李固在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但無論到底怎樣,都讓李固驚詫。

因為李固很知道林氏與她的親密,李固原是以為林氏的事會讓她痛苦悲傷並虛弱,就如逍遙侯府沒了時候那樣,那時候她看起來像是力氣與生機都沒了似的。

可此時她卻截然不同,雖然對林氏到底是生是死有些偏執,但她看起來很有力量。

李固皺眉,問︰「玉璋,你還好嗎?」

「我很好。」謝玉璋道,「只是才想軟弱松懈一下,便叫一巴掌扇在臉上,醒了。」

她若不是逃避到人煙稀少的西山,而是一直待在雲京,料來高氏也不敢在雲京再動手搞事情。

她若不是表現得軟弱,林斐作為當家主婦,有一個府邸要整治,作為炙手可熱的新貴夫人,有那麼多請帖等著交際應酬,也不會因為擔憂而跟到西山來陪伴她。

那樣的話,就算高氏動手,直面高氏的也會是她自己,而不是林斐以身相代。

「他們以為她是我。」她說,「他們潛入府里的模到正房的時候,我恰好不在房中。她便自稱本宮,言語相激,令高氏快快將她帶走。」

李固激賞道︰「林氏不愧‘義烈’二字。」

謝玉璋卻道︰「我討厭這兩個字。她憑什麼要為了我拋了自己。她憑什麼就不能為自己活。都已經回來了,她都已經嫁給二哥了,溫柔夫君、錦繡日子,有什麼不好。」

李固道︰「……別哭。」

他給她抹去眼淚。只謝玉璋的眼淚原本在臉上沖出兩道雪白,被他用手一抹,抹成了花貓一樣。

李固收回手,道︰「你洗漱一下,我們回京城去。」

謝玉璋抬眼看他,他道︰「景山征了船去追,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你在這里也無用。你妹妹還在西山。」

謝玉璋點點頭。

她從不是個任性的人,李固想。

此處果然是泗水邊小鎮上一個富戶,李固臨時借了他家的宅子。這些人也只知道他們是貴人,帶這麼多兵,也不敢多問。

謝玉璋洗了個澡,換了身借來的衣裳,正經吃了頓飯,一行人啟程返京。

李固給她弄了輛車。謝玉璋也沒逞強,老實坐了車。

急行軍三個日夜,大腿內側的皮都磨破了,火辣辣的疼。謝玉璋強行忍著,從院子走到車子,盡量走正常的步子。疼得她把嘴唇都咬破了。虧得這鄉下富戶宅子不大。

旁人沒看出來,叫李固看了出來。

此處還是京畿道,往雲京折返走的是官道,頗繁華,一路都有地方打尖歇腳。

中途停下歇腳,李固過來,隔著車窗的簾子壓低聲音問︰「你要不要更衣?」

這趟出來沒有帶侍女,身邊除了李固,全是金吾衛的漢子。謝玉璋一路忍著盡量不喝水,便是怕這事,誰知李固竟敢來問。她惱怒道︰「我不用,你走開。」

李固只得走開了。

謝玉璋忍著干渴,竟也忍到了晚上在一處陣子上落腳。

李固征了這鎮上最大一戶宅子,令人拆了門檻,直接把車子趕進了內院里。

謝玉璋想下車,李固直接將她打橫抱起,抱進了屋子里,立刻便退出去。

謝玉璋揪著那家的婢女道︰「快帶我去淨房!」

晚間李固叫侍女通稟了才進來,端了一碗黑乎乎糊糊狀的東西給謝玉璋︰「把這個抹在傷口上,會好得快很多。」又告訴她︰「你的人追過來了。」

謝玉璋接了,道︰「這個速度回京城,怕不得六七日。你不要管我,我慢慢走,你先回去吧。」

李固道︰「好。」

第二日啟程,又多了一輛車,李固與這富戶借了兩個粗壯僕婦照顧謝玉璋。他分了一半人給謝玉璋,自己先騎快馬回京城去了。

謝玉璋用了那藥,一晚上便好了很多,早上醒來傷處已經開始結痂,勉強能正常走路了。

她把自己的人召來,告訴他們︰「我回京城去。」

留了袁進帶幾個人在身邊,卻叫袁進的副手先趕回去︰「從府里再調些人,把洛園那里護好,叫晚秀照顧好十九娘。」

一路上果然走了六七日,才回到雲京。謝玉璋回公主府收拾過,立即便去了林府。

她其實不知道該跟林諮說什麼,但又不可能不來請罪。

林諮尚未散值,宴氏接待了她。

宴氏年紀小,頭上沒有公婆,丈夫溫柔,小叔們有禮,一個出嫁的姑子,身份又顯貴,又與她談得來,還十分照顧她。她成親到現在,都沒有已婚婦人的模樣,眉眼間依然還帶著少女的天真。

知道了林斐的事,她只難過落淚,卻不知道該與謝玉璋說什麼。因為她們二人與林斐的關系,實不知道該是誰安慰誰。

謝玉璋沉默地等到了林諮回府。

見到林諮,她站起來,只喊了聲「三哥」便說不出話來。

你不可以哭,她對自己說,你有什麼資格在二哥哥和三哥的面前哭呢。該是由你來安慰他們才是。

林諮的臉上沒有笑意,也沒有怒容,他此時的面孔就像李固一樣讓人看不出喜怒。謝玉璋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林諮。

因從前,林諮見了她,也總會綻出笑容。

「我知道了。陛下都與我說了。」他頷首道,「景山還未歸來,等他回來再說。」

只他沉默許久,緩緩說︰「不管結果如何,斐斐……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謝玉璋的眼淚一下便被他激出來。

林斐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前世,她用了自己的一生來報答她那一點子恩情。直到她最後死的時候,林斐都在她身邊。她把她的一生都給她了。

今生,謝玉璋自己站了起來,扛起了一切,以護住林斐為第一要任。十年茫茫都過來了,怎地到了該圓滿幸福的時候,又走回了老路。

她流淚道︰「她以為她報答了我,那我又要怎麼樣才能報答她呢?」

她和她之間,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兩清,才能真的是個頭,才能真的各自安好呢?

看她流淚,林諮把手負在身後,許久,輕聲道︰「……別哭。」

楊懷深回京,已經是七月中旬。

李固到公主府的時候,謝玉璋在校場練箭。

李固看她一箭正中紅心,頷首︰「你的箭法已經很好。」

「只開不動強弓。」謝玉璋道,「陛下最多開幾石弓?」

李固道︰「最強開六石。」

謝玉璋道︰「世上沒有更強的弓了吧?」

李固道︰「也只是能開,日常還是用三石。」

謝玉璋道︰「能用三石的也沒多少人。」

「還好。」李固道,「大郎、七哥、敬業都能。」

謝玉璋張弓搭箭,到這時候,李固才道︰「景山回來了。」

那一箭本瞄準紅心,因李固這一句,便月兌了靶。

謝玉璋霍然轉頭,看著李固。

李固道︰「林氏還活著。景山沒追上。」

還活著,活著就好。

李固看到謝玉璋撐了許久的肩頭終于放松了下來。她道︰「活著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固點點頭。

謝玉璋又射了一箭,這一回,正中紅心。

她問︰「陛下何時南狩?」

李固道︰「我的船已造好,只將士須適應。」

飛虎軍以北方人居多,許多人不會水,也一輩子沒坐過那麼大的船。

李固說︰「最遲明年,或許今年冬日亦可,看情況。」

謝玉璋道︰「若蕩平江南,屠了高氏吧。」

李固答應︰「好。」

謝玉璋道︰「帶她回來。」

李固承諾︰「只要她還活著。」

謝玉璋道︰「一定會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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