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姬清晝這樣的眼神看著, 姜如遇都覺得如果她不听姬清晝的——坐下,姬清晝就——隨之捏碎茶杯,飛濺的茶水四射後, 整個局面會跟著崩塌,誰——控制不了。
她立刻坐下,面前就是那杯輕煙裊裊的茶, 清茶的熱氣氤氳在姜如遇的眼前,茶煙像朦朧的霧, 燻到她的脖子上。
她的脖子被燻得稍有些紅,有些拘束地坐在姬清晝對面。
她為什麼拘束?因為姜如遇還從來沒像這樣一樣,這麼友好、寧靜、平和地和姬清晝一起坐在茶樓里,他們的關系什麼時候好到了這種地步?
姜如遇忍不住猜測姬清晝的來意,她看著茶杯里徐徐升起的輕煙, 輕煙雖美, 卻不能代替姬清晝的來意。
姜如遇微一摩挲茶盞, 將心底那點子散漫的猜測都蓋在茶盞里,然後看向姬清晝的臉, 妄圖觀察他的想法。
她正撞到那雙清寒的眼眸里, 姬清晝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著她,從未移開過視線。
姜如遇微微啟唇,想要傳音給姬清晝︰她現在要觀察姜扶光,恐怕沒法和他敘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姜如遇並不敢冒然傳音,因為她的「凰行」只能隱匿身形,聲音無法隱匿,姬清晝修為比她高, 她恐怕沒法傳音給他。
姜如遇陷入兩難之地。
姬清晝似乎對姜如遇臉上的抉擇猶疑視而不見,他再注視了她一——兒,——不知在想些什麼,並未主動傳音給姜如遇讓她放下心來。
他那長而靈巧的手指在桌上一點,桌上應聲出現一條細細的水跡,像是憑空冒出的溪流,從桌上蜿蜒騰挪行至中部、桌子邊緣,在邊緣時,水跡化成零星的一點兒波光,如浪花般飛起,正濺在桌旁懸掛的鈴鐺上。
「叮鈴鈴」
茶樓的小二應聲而來,滿面掬笑。
姜如遇不知姬清晝叫小二來做什麼,疑惑地望著他,姬清晝衣著青衣,如被天水洗過的碧色,這樣的顏色哪怕配著他幻化過的容貌,不如原先那般絕色,卻也清如謫仙,十分端方。
「客官有何吩咐?」小二掬笑道。
「換一杯涼茶。」姬清晝示意店小二把姜如遇面前那杯茶換成涼茶,店小二喜笑顏開地「誒」了一聲,別管這杯茶喝沒喝,客人要換,他巴不得。
店小二手腳麻利把那杯熱茶端走,末了還是忍不住疑惑道︰「客官,您在等人來嗎?」
因為約的人遲遲不到,所以他不想熱茶變冷,干脆要店內上風韻獨特的涼茶?
店小二道︰「客官您要是等人的——,一——兒樓下要是有人找人,小的直接把她給您引上來。」
姬清晝的模樣氣度,——論如何看著——不像缺錢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不理紅塵俗世,一心求仙,不喜殺伐的貴公子。店小二對他多番禮遇。
姬清晝卻道︰「不。」
「給我這只鳥兒換杯涼茶,它脖子上的毛被熱氣燻濕了。」姬清晝說這——時並未看向姜如遇,只輕輕梳了梳白鳥身上的羽毛。
姜如遇雖然此時沒被姬清晝盯著,——不妨礙她覺得奇怪。
她的脖子——被熱茶的熱氣燻成紅色,之所以這脖子上的皮膚這麼女敕,並非其他,而是因為姜如遇才經過一次涅槃,那雖不是完整的涅槃,——能洗練筋骨皮肉。
她脖子被燻紅了,姬清晝便說鳥脖子上的羽毛——被沾濕了,這——在不能怪姜如遇多想。
她想看姬清晝此刻是什麼表情,姬清晝仍和之前一樣面色沒有半點異常。他此刻表現的就像姜如遇真是空氣,他真看不到她一樣。
姜如遇想,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姬清晝的心思——不遑多讓。
店小二看了看那只白色的鳥雀,頗為認同,修真界誰還沒個古怪的愛好?听說上陵姜家的姜夫人就有個愛好,她喜歡給人下跪,勸都勸不住,為此還生生折了雙腿。
這位修士愛鳥,再風雅不過了。
他馬上麻溜地給姬清晝換了一杯涼茶,這涼茶最底部是鎮過冰的麻薯圓子,深紫色近乎于黑,沉在茶盞底,中間是滿杯的一汪清茶,透明清澈,冒著幽幽涼氣,最上面撒著切碎的玫瑰花末子。
姬清晝幽幽執起這杯涼茶,白色的鳥在他的左前方,姜如遇在他的正前方坐著。
明說只是給白鳥換杯熱茶的姬清晝直接將這杯茶推到姜如遇面前,根本沒白鳥什麼事兒。
與此同時,他沒再盯著姜如遇看,就像是姜如遇真的不存在,他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品茶一樣。
「這杯茶的確很香。」姬清晝聞到那股玫瑰花香味,這種香不只濃郁,還有點青澀,姬清晝對著白鳥道︰「你沒法飲茶,鳥兒,還是聞香適合你。」
……這句話絕對是姬清晝說給她听的吧。
姜如遇可以確定。
她轉瞬懂了姬清晝的意思,姬清晝說她沒法飲茶,而且表現得像是對面沒有人、只有鳥一樣,就是表明他不——插手姜如遇調查姜扶光的事情,姜如遇可以不用為了應對他而暴露自己。
姜如遇心底免不了因此熨帖,——她同時也不大懂,姬清晝明明能一句傳音給她說明白的事兒,卻要借助涼茶、聞香來暗示她。
姬清晝決定去做一個事情時,就不——露出馬腳。
他就像對面真的沒有人一樣,靜靜品茶,為什麼不直接傳音告訴姜如遇呢?他——不大清楚,姬清晝慢慢放下茶盞。
他或許只是不快,鳥兒不——棲息在他身上,——現在,他才是那顆大樹,沒有他,——魔獸只會分崩離析。這只鳥兒,在人族中的確已經出類拔萃,——如果要面臨天道對神魔獸的制約,她就像是風雨中的一只雛鳥。
只有他,才能在必要時做一下為她提供蔭蔽的樹。
鳥兒不棲息在他身上,——注定了他們的身份——讓他們糾纏在一起,他是枝繁葉茂的樹。那麼,哪怕鳥兒不——棲息在他身上,——,他——該是她目前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她和天南的柳溪清心領——互猜謎語,卻可有想過他?
姬清晝當時一路帶著姜如遇從鬧市中穿過,他雖面無表情,假裝沒有異樣,——未嘗沒有在窺測姜如遇的意思。
他看著姜如遇猜他是否發現了她,猜他的來意到底什麼,這樣的猜測和心念,讓姬清晝面上不顯,心中卻很是受用。
到後來,姬清晝主動挑明他的確發現了她,是看不下去姜如遇一邊要照看姜扶光那邊動靜,一邊還要應對他。他收了手一瞬,看著姜如遇愕然的臉,姬清晝心情不錯——
轉瞬,姜如遇開始擔心他破壞她的計劃,這樣想他,姬清晝不——興,所以,明明能用一句傳音解決的事,他卻要拐彎抹角,選擇用涼茶、用聞香……看著姜如遇一點又一點的繼續猜測他,心念是他……
姬清晝發現自己好似出了什麼心理上的問題。
他今天居然在控制、引導姜如遇一直想他——他不能動情,不能放任自己去追求姜如遇,卻要讓姜如遇一直心念他……
這樣的心態想法,就連最愛玩弄人心的——魔獸都不——如此。驕傲的姬清晝更不想如此。
姬清晝現在想離開此處,好好冷靜,他拒絕做這樣的龍。
對面的姜如遇卻忽然站起身來,動作幅度略大,姬清晝心中驀然一跳——像是剛才的抗拒——被壓下,難道姜如遇發現自己現在心情不佳了?
姜如遇站起身,柳溪清動手了。
柳溪清叫了一壺茶,這壺茶水同樣冰涼,他走到姜扶光身旁一側,似乎要為她斟茶。
斟茶過程中,只要柳溪清的手一顫,姜扶光面上的面紗就會被打濕。
姜扶光現在已經對柳溪清毫無戒心,她真把自己當成了柳溪清的救贖者。
柳溪清端著茶水,正要動手——
「溪清!」原柏野走上茶樓來,他狀態非常差,像是剛遭受過巨大的打擊。一找到柳溪清,他就自動把柳溪清手上的茶壺給放回桌上,道︰「溪清,你說的是真的……我們的付出是沒用的,在他們看來,我們不是在守衛天南三十二關,而是一些——力不濟的庸人,只能待在貧瘠的天南。」
「他們還害怕我們來中陸搶他們的東西,溪清,我父親是錯的,我——是錯的。」原柏野道,「溪清、溪清……」
誰——不知道原柏野到底經歷了什麼,或許是隨意一個有中陸修士討論天南的地方,都在討論天南修士的——恥、都在敵視天南,——或許是他看透了中陸的戰術到底意味著什麼——
論是哪一點,都足夠之前一直以英雄自居的原柏野崩潰。
他以英雄自居,因為他守候了中陸,他看見天南原家付出的犧牲,總要找到價值感才能繼續堅持下去。現在,一切都被打碎了。他怎麼說服自己啊?
怎麼說服自己,他之前和族兄弟一起上戰場,他拍著族兄弟的肩膀說沒事,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所有人好。
那時,族兄弟只說,柏野,你太天真了。那場戰斗後,他再沒有回來。
原柏野想,如果他早知道一切,他根本不——這麼盡力,守個屁的關隘!
原柏野死死抓住柳溪清的手,柳溪清現在正要對姜扶光下手,雖然同情原柏野笨到現在才知道,——他現在真有要事,便一直想抽回手。
姜扶光看見原柏野的狀況,心內一動。
……她並非踩著人的苦痛為食,而是原柏野也是極有潛力的修士,年紀輕輕就是歸元期,別看他單純,在修真一途,——許單純更意味著赤子之心,修煉更為心——旁騖。
換句話說,更有仙緣。
這樣的原柏野現在心房大亂,不正是她可以攬住他的時刻嗎?
姜扶光道︰「你別這樣,何必為他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中陸有些修士過于偏頗,——總有人不是,比如我,就永遠不——這樣。」
「你……」原柏野看向姜扶光。
柳溪清生怕原柏野被忽悠走,正要說話,原柏野卻一個用力甩開柳溪清,怒道︰「姜扶光,你以為我不認識你嗎?你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
「你在天南姜家抵御魔獸潮時離開天南姜家,帶走他們好些武器!」原柏野道,「 你憑什麼敢說這樣的——?你是靠著這樣的——來欺騙溪清和你喝茶的?」
原柏野紅著眼,他現在覺得任何一個中陸修士都不是好人,尤其是姜扶光。
柳溪清、對,柳溪清……
原柏野攥緊拳,一個用力打在柳溪清臉上,一拳把柳溪清揍得踉蹌幾步,原柏野道︰「你明明知道中陸修士對我們這樣,你為什麼要和姜扶光一起喝茶?你就為了區區,就色令智昏至此嗎?你還有沒有腦子!」
柳溪清︰……他的嘴角都被打破了,到底是誰沒腦子?
因為原柏野的忽然出現,現場馬上哄亂起來。越亂,姜如遇越沒掉以輕心。
原柏野出現的太巧了,就像被什麼人故意引來一樣。
如果姜扶光真有一個幫手,這個幫手未必沒發現柳溪清的打算,原柏野是否又被利用了?
果不其然,姜如遇在這個時刻發現窗外射來一枚細小的吞骨釘,正對著柳溪清的命脈!
這吞骨釘非常強,對方絕對遠——于歸元期,就連柳溪清都沒發現。
姜如遇的——識比普通修士強得多,她發現吞骨釘,——能攔下來,——她要攔,必須用極冰之焰。
用極冰之焰她很有可能暴露自己是姜如遇的身份。
因為懸賞令之後,她的一切特征都被人所知,那些人雖然不知極冰之焰的名字,——是他們知道火焰的特性就夠了。
姜如遇現在顧不上身份被發現,她得救下柳溪清。
「叮鈴——」一聲。
那枚吞骨釘被一枚水蓮炸開,原路返回,姜如遇听見一聲悶哼聲。緊接著,水蓮在整個茶樓全部蔓延開,慢慢成冰,尖銳的蓮花般像刀一樣,團團圍住姜扶光、原柏野、柳溪清三人。他們一動,就會死在水蓮底下。
水蓮是姬清晝常用……也就是說,剛才姬清晝出手了?
姜如遇看向姬清晝,姬清晝此刻臉色可以用怖寒來形容,他看了姜如遇一眼,如果姜如遇沒有看錯的——,這一眼是對她的怒。
姬清晝眸色晦澀,救柳溪清,命都不要了?再是天水碧一樣的顏色,再是收斂了氣質修為,此刻他身上——免不了透出讓人膽寒的殺氣。
像是冰天雪地的刺。
他起身,回眸森寒地看著姜扶光三人︰「誰要繼續吵?」
姬清晝喜靜。
他的水蓮——長長幾分,劃破姜扶光的脖子,鮮血汩汩留下,姜扶光肉眼可見地疲憊搖晃幾下,她又懼又怕,瑟瑟發抖。
姜如遇注意到,姜扶光的茶盞變了。
剛才是涼茶的顏色,現在,變成了血一般的色彩——應該是剛才的——秘人趁亂所調換,這杯血茶對姜扶光一定非常重要,否則——秘人不——哪怕暴露姜扶光的秘密,——要偷模給她換了。
姜如遇心隨念動,她無聲彈射出一道劍氣,姜扶光面前的杯子應聲而碎。
姜扶光沒有發覺,因為在鋪天蓋地的水蓮威脅下,——在很難注意到生死以外的事情。
姬清晝唯一考慮,收了水蓮,對那三人道︰「滾。」
三人馬上離開。
現在只剩下姜如遇和姬清晝,姜如遇——覺得今天的姬清晝奇怪且嚇人
他剛才是真的生怒,姜如遇硬著頭皮,傳音︰「多謝幫忙,我先去找人查那杯血茶。」
她也得離開,沒必要和盛怒的姬清晝待一塊兒,然而,姜如遇正要離開剎那,原本沒有朝姜如遇發怒的姬清晝忽然反手,將姜如遇的手扣在桌上。
「我讓他們走,——你走不了。」他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