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是在兩周後從海市回來的。
回來後都沒怎麼休息就去了姜家。
姜曉菱下班回來, 還沒有走到家門口,就听到屋子里一片歡聲笑語。
都沒有等她鬧明白情況,就見美芳從家里出來, 手里還拿著一塊兒月白色的細的確良布。
美芳看到她,笑著——來挎住了她的胳膊,將布展示給她看︰「這是我媽——幾天從廠里幫我淘換回來的,你看好看不?」
姜曉菱看了一眼, 撅起了嘴巴︰「我就說封阿姨偏心眼!這——好看的布都留給你了,都想不起來我。」
一句話說地張美芳氣得伸手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就沒良心吧!我媽沒把那塊兒褲子料給你?不是你說你不缺襯衣, 就想要塊黑色的料子做褲子?」
看美芳著了急, 姜曉菱摟著她咯咯的笑了起來。
美芳這才反應——來, 這家伙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頓時氣得又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
兩個人說笑著一起回了家。
進家門的時候, 姜曉菱才反應——來︰「你拿衣服料來我家干嘛?」
不是她腦子不轉圈,實在是這事兒真的很奇怪。
封阿姨在紡織廠上班, 天天跟布料打交道的人, 自然手——很巧。
謝家爺們幾個的衣服褲子全都是她做的, 衣服坐的挺括又合身, 哪個人穿出去——都體體面面的。 ——
錢小芸更是做衣服的一把好手。
她不光做衣服細致,關鍵還有巧思。
同樣的衣服, 讓她這兒捏一個褶子,那兒縫一個邊兒,看上去就和別人不同。
這從張美芳這——多年,永遠是家屬院最會穿衣服的這一點就能看出來。
有這樣的兩個媽,姜曉菱怎麼——想不明白,她拿著布來自己家里是要干啥?
張美芳還沒有來得及跟她解釋, 徐寒梅的聲音已經從屋子里傳了出來︰「美芳來了?布拿來了嗎?快點來,哎呀我覺得曉燕兒這——畫,還真的能行!」
「哎,來了!」
張美芳答應著,又拽了拽姜曉菱,解釋道︰「曉燕兒回來了,拿回來了好幾件現在海市最流行的新衣服,可好看了。走,你——看看。」
听了這——,姜曉菱當然緊跟著走了進去。
一進去,她就覺得今天的表嫂看上去和往日里有點不一樣。
平日里,王曉燕節儉的很,一件衣服恨不得穿得都磨薄了——舍不得扔。
可今天她卻穿了里外一身新。
黑色的滌卡直筒褲,沒有一絲皺褶。褲縫筆直筆直,襯得她的雙腿很是修長。
她上身穿了一件淺藍色帶白色碎花的長袖襯衣,小圓領,領子外面還瓖了一條很細的白色花邊。
王曉燕本來就長得很好看,屬于那種長相甜美的女孩。
以前即使不打扮,站在人堆兒里——是很出挑的。這稍微換了身衣服,立刻就給了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看到她這個樣子,姜曉菱的心里很是高興。
她笑著調侃道︰「喲,這小夫妻見了面就是不一樣啊。我表哥是有多大魅力,讓嫂子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看著跟我們家美美似的。說是個沒出嫁的小姑娘,我看都有人信!」
一句話說的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
王曉燕的臉有點紅,卻並沒有反駁。
反倒是用手扯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大大方方的說︰「這還真是海成給我買的。不止是我,——有你和美美的份兒。」
她說著,指了一下她之——坐的床上︰「你看看,喜歡哪件兒自己挑。」
姜曉菱沒有想到表哥還給自己和美美帶了衣服,頓時不安了起來。
「怎麼還給我們買衣服?我哥這不是瞎花錢嘛?」
她嘴里說著,心里對表哥也真生出了幾分抱怨。
大家都這——熟了,有必要這——客氣嗎?
自己家什——情況心里一點數沒有?這錢是能亂花的?
她有心拒絕,可又怕駁了王曉燕的臉面。
要是徐海成在家,她肯定把他罵一頓。可和王曉燕,再怎麼說也隔著一層。
一時間,姜曉菱都不知道要說些什——才好。
她算是徹底的體驗到了父親當初第一次去王曉燕出租屋時的感覺。
張美芳看到這樣的情景,感覺他們一家子有——要說,——沒有多留。
只是把布留下來,對王曉燕說︰「曉燕,就按照你身上這件衣服的樣子,你幫我剪出來就行。回頭我拿回去讓我媽做。」
王曉燕很干脆的答應了。
送走美芳,徐寒梅拉了拉自己姑娘,示意她先別抱怨——
王曉燕——親熱的把姜曉菱拉——去,讓她坐在了自己旁邊。
她往了望姜曉菱,又把目光落在了徐寒梅的身上,誠懇的說︰「姑,曉菱,謝謝你們這些年對我們一家子的關照。我知道,你們心疼我,不舍得讓我勞累。甚至因為我還遷怒了海成。你們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
說到這兒,她的眼圈不知不覺的紅了。
可是王曉燕並沒有管,——是沖著兩人笑了笑,繼續說道︰「姑,妹子,其實你們真的不用替我擔心,我真的有錢。
你們別看我就賣那幾個餅子,還是和張巧姐合著一起做的。可說出來你們都不會信,就這個活兒,我現在一個人每個月分到手里的錢,能頂曉菱兩口子再加上姑父你們三個人的工資!」
她這——一說,徐寒梅和姜曉菱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徐寒梅更是驚呼出聲︰「多少?曉燕兒,這——可不能亂說!」
姜曉菱也嚇了一大跳!
她在心里粗略的算了一下。
她爸爸在廠里雖然是工人出身,可級別定得很高,拿的是八級工資。一個月拿下來差不多要145塊錢。
邵彥成雖然去念書了,可他是帶薪委培,拿的還是全工資。他是技術員,一個月的工資有105塊。
自己是大學生,雖然剛報到沒多久,可以——在廢品站的工齡——依然作數。
所以拿的是十一級工資,一個月是95塊。
他們一家三口的工資加在一起差不多有——百五十塊錢。
這個數目,別說在機械廠家屬院了,就算是在寧林市,比他們家工資高的人家都不多。
表嫂的那個小生意,真的能賺這——多錢嗎?
看出了她們的疑惑,王曉燕又進一步的解釋道︰「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沒有賺這——多。那時候我們膽子小,每天只敢打五十個燒餅,賣完就跑。那時候賺的錢也就是把海成在家的那份工資給賺回來。
後來慢慢的生意就打開了。我們試著打一百個燒餅,然後發現賣出去的時間和五十個差不多——是有多少賣多少。
可惜只有我和張巧姐兩個人做,我還帶著孩子。再打更多的燒餅肯定是打不出來的。于是我們又開始試著賣鹵味。
不光是鹵肉,還有鹵豆干,鹵雞蛋……
不賣的時候——不知道,賣了才發現,這些鹵肉的時候隨手放進去的東西,賣起來不比肉夾饃賺錢少。
後來我們不僅只早上去,中午和下午——都會再去一撥。可以說,拿去多少都能賣完。」
說到這兒,王曉燕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很慚愧的表情。
她伸手拉住徐寒梅的手,聲音里全是抱歉︰「姑,你別怪我。不是我故意瞞著你們,讓你們為我擔心。實在是,我一女人家,一下子掙那麼多錢掙的害怕。
我真的,有錢都不敢說。不光你們,我娘家媽,連海成在這次去之——,我——沒跟他說。
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晚上做噩夢,老是夢到有人把我抓起來,說我投機倒把了,要把我抓走勞改,要給我扣帽子。」
說到這兒,她終于控制不住哽咽出聲︰「姑,我天天嚇死了,不敢跟任何人說我賺錢。把我抓起來不要緊,我家田田還小呢!」
看她這個樣子,徐寒梅哪里還忍得住?
她心疼的一把把王曉燕攬進了懷里。
拍著她的背安撫道︰「不怪不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說起來都是海成混賬!
我還是那句話,上個學——已,哪里不能上?非跑那麼遠的地方!老婆孩子都不管了,真不是個東西!
燕兒,你別跟他計較,等他回來看我不拿棍子抽他!到時候好好給你出氣。」
听她這——說,王曉燕破涕為笑。
她擦了把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姑,你別怨海成,他不是不懂事的人。他就是想學畫畫,那是他熱愛的東西,他長這——大就這一點追求。我其實——是願意支持他的。
還有,海成——沒有不顧我們。
他剛開始轉系的時候,我們一家子確實困難了點兒。
他那時用錢的地方太多了,田田又小,我光靠上夜班打的那點餅子賣,——賺不了太多錢。
那個時候,我們是真的——了一段艱苦的日子。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幾個月時間吧。
後來他就不讓我寄錢了,說是導師給他介紹了工作,讓他給工廠里畫宣傳畫。他能顧住自己的生活了。
我當時听說之後還挺高興的。
因為,你們也知道嘛,海成畫宣傳畫畫的那麼好,我覺得只要有人讓他畫過,那肯定都會特別滿意。
所以我一點都沒往別處想,真的是他一說我就相信了。」
說到這兒,王曉燕的眼楮里又蓄起了眼淚,聲音里帶出了自責。
「都怪我,腦子一點都不會轉圈,海成說什——我就信什。他說他能顧住自己,我就信以為真。
他說不用給他寄錢,雖然那時候我已經能賺錢了,可怕萬一寄的多了,被有心人發現再告發了。
所以就還跟以前一樣,每個月只給他寄最基礎的生活費。
然後那年——年他回來探親,我發現他比之——去的時候瘦了一圈都不止。我那個時候才開始懷疑。
追問下才知道,他哪里是去給人家畫什——海報啊?他是攬了食堂雜工的活兒!
他每天下課就跑到食堂去幫忙,打掃衛生,收攤洗碗,人家食堂包他——頓飯。
然後他再把自己的糧票,副食票賣給同學,換自己最基礎的生活費——
我給他寄——去的錢,他一點都沒花,全攢著——年的時候又給我帶回來了。說讓我留著和田田用,別克扣自己。」
王曉燕的——把母女倆都震住了。
她們兩個怎麼想也沒想到原來徐海成在海市——得是這樣的日子。
姜曉菱不知道怎麼的,听了嫂子這番話,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表哥剛來他們家的時候。
那時候的表哥也是瘦得皮包骨頭,可是眼楮里始終有光。
他們兩個人在照相館門口遇到,表哥跟她說︰「我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
想到此,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
她這個表哥,命運多舛。可是卻有一顆最強韌的心。
姜曉菱相信,憑借努力,他一定能夠成為最出類拔萃的那個人。
看到她流淚,王曉燕連忙攬住了她。
「別哭,是嫂子不好,不該給你們說這些。我就是想說,海成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且我們現在條件已經好了呀!真的,我們已經快要熬出頭了。」
她看屋里氣氛太過壓抑,主動換了——題︰「曉菱,你別生你哥的氣,這衣服你——收下,這真是你哥親自給你和美美選的。」
「嫂子,既然你說到這兒了,那我——不藏著掖著了,我——實——實說。」
姜曉菱看著她,正色說道︰「嫂子,我相信你現在賺了點錢。我——相信你和我哥現在條件比以前好了。可我哥離畢業還得一年多呢,你們的錢還是得省著點用。」
她說著,用手模了模那兩件衣服,又繼續說道︰「比起你們給我們買衣服,我更想听到的是你們的日子——得越來越好。」
听她這——說,王曉燕的目光變得更加的柔和了。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會的,一定會的,你們放心。」
說完,她不再提衣服的事兒,——是站起身拿過了她帶來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畫冊。
然後將畫冊遞給了姜曉菱。
姜曉菱把畫冊打開,一眼就看出那是她表哥畫的畫。
不——這一次畫的不再是圖畫書,——不是他的素描,速寫,——是十好幾副女人像。
說是女人像,其實——不準確。因為徐海成畫的那些女人全都沒有臉,有些甚至干脆就沒有頭。
反倒是她們身上穿的衣服,畫的那是清清楚楚,連衣服上的花紋,紐扣的紋理,都縴毫畢現。
看到這畫姜曉菱到也沒有驚訝,她看徐海成的畫這幾年實在是看多了。他本來就特別善長畫這種工筆畫,所以即使畫的再好,姜曉菱也只會覺得——所應當。
她只是有點奇怪︰「我哥畫這——多衣服干什——?」
王曉燕沒有接話,——是將之——要給美美的一條連衣裙拿過來,在床上展開。
那是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配了一個白色的翻領。袖口處還滾了一圈和裙子顏色一樣的粉紅色花邊。看上去俏生生的,正合適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穿。
姜曉菱看著那裙子,越看越熟悉,她又連忙將那畫冊子翻了翻,果然很快就找出了和這裙子一模一樣的那張。
不得不說,表哥畫的真的是太細了,連那花邊的圖樣兒都和實物一模一樣。
姜曉菱隱隱的覺得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一時間卻又有點理不清楚思緒。
好在王曉燕很快就給她解了惑。
「曉菱,你知道嗎,國家已經明確指出,說家庭副業和集市貿易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部分,任何人不得亂加干涉!1
這是我這次去海市的時候,海成專門跟我說的——就是說以後我再賣東西,只要是正經東西那就是合法的。我都可以大大方方的賣,再——不用提心吊膽——再不會有人說我是投機倒把了!」
王曉燕的目光熠熠生輝。
她自豪的用手指著那個圖冊︰「這是我這次去,拉著海成和我一起去逛服裝市場的時候,他看後回去畫的。
你不知道,海市的衣服太好看了!——且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那兒的衣服比咱們這兒還便宜!
我本來想多買一些拿回來,然後拿到集市上賣了賺個差價。我算著這——一來一回,把我和田田去海市這一趟的路費賺回來肯定沒問題。
可後來我看了看,發、現那些衣服其實和咱們的衣服差別也不大啊?布料咱們這邊基本上都能找到替代的,版型我覺得我自己打的版——不會比那差多少。
那些就是心思巧一點兒,我回來自己琢磨琢磨都能做出來。
然後我就讓海成幫我把這些都畫下來了。準備這次回來照著這畫本子上的款式做一些拿出去賣。
我覺得制作服裝這個利潤,比起賣肉夾饃,只會多不會少。」
說到這里,她望向姜曉菱,目光中現出了幾分忐忑和期待。
還有點小心翼翼。
她問道︰「曉菱,你是去——京市的人,——見——大世面,你覺得我這想法能不能行?」
姜曉菱確實在丈夫考上京大,送他報到的時候去了一趟京市。
可那時候還早,她真沒看到像王曉燕所描述的這種什——服裝市場。
她在京市——就是逛了逛百貨商店。
可她倉庫里有那麼些兒媳婦給她買的,做的衣服,她對那些櫃台里的衣服——沒上心。看都沒看上兩眼。
更何況,姜曉菱上輩子是在八零年初的時候因病去世的。
她去世之——已經病了很久。
那時候外面的世道是個什——樣她其實並不了解,那一兩年國家有什——政策她也不知道。
所以,此刻表嫂問她意見,一時間姜曉菱還真不敢胡亂說。
她心里並沒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