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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空曠漆黑的房間里, 萬物寂靜,只有幾道幾不可察的呼吸聲微微響起。

人在視覺被剝奪時,對時間流逝的感知是極為遲鈍的。或許是過了十五分鐘, 又或許是過了半個小時。忽然, 一道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從黑暗中的某處響起, 連奚心中一動,他握緊手腕上的青銅鈴鐺, 捩臣也取出白玉印章。

窸窣聲越來越響, 這時, 只听胖子更夫一聲低喝。

「江南道白無常敕令, 魑魅魍魎速速退散!」

「滋——」

詭異奇怪的聲音倏地在房間里響起。

這好像是肉類被烤焦發出的滋滋聲。胖子使用自己的鬼差證, 發出數道光芒, 結成一張大網,向三人不遠處的一道黑影籠罩而去。這張光網勉強提供出一點亮光,也讓連奚看清了它所籠罩的人——

是劉倩!

劉倩的雙眼翻著眼白,她本只是睡著後起身, 如陳凱所說的「夢游」。但是被胖子用這張光網禁錮後,她的身上發出滋滋的聲音,整個人也面容扭曲,淒厲地慘叫起來。

屋外穿來陳凱和吳副隊焦急的聲音︰「沒事吧,這怎麼了, 倩倩怎麼了!」說著, 兩人就要推門進來。連奚迅速地把房門反鎖,快速道︰「不用擔心, 沒事。」

陳凱二人在屋外急得團團轉。

屋內,被光網制住後,纏繞在劉倩肚子上的一圈黑色陰氣蒸騰起來。陰氣越加濃烈, 劉倩猙獰的面容也越加凶狠。

胖子︰「果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關!」

如果和這個孩子沒關系,那他使用無常證,胎兒的陰氣就不會產生反應。

連奚︰「現在該怎麼辦?」

胖子︰「制服她。如果不在乎這胎兒的話,直接將陰氣打散即可,只是這胎兒必然會流產。但小的貿然揣測,若是可以,兩位大人還是想保住這孩子的,所幸這陰氣並不強盛,咱們可以先把她制服了,再慢慢解決這陰氣。大人,你們有什麼辦法能把這陰氣從她身上剝離下來嗎?短暫的剝離不會使她流產,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還回去就行,但我們需要讓陰氣離開她的身體,才能再做打算。」

捩臣眯起雙眼︰「把陰氣從她身上剝離?」

「是。」

更夫話音落下,只見捩臣手中金光一閃。下一刻,一枚瑩潤的白玉印章飛身而上,沖向了正在與光網撕扯的劉倩。白玉印章毫不客氣地用力戳向劉倩的肚子,六個金色篆體大字立刻浮現半空,照亮了整個房間,很快又消散在空中。

但就是這極短的瞬間,更夫依舊看清了那六個字。他有一瞬的錯愕。他並沒有完全認出這六個字,可是他認識其中的兩個字。

臉上表情變換,更夫開始思索這個蘇城黑無常到底是什麼人。

這時,白玉印章已經徹底在那一圈陰氣上蓋了戳。金光大盛,將黑色陰氣遮住。可是,並沒有將其從劉倩身上剝離。

這算是生靈?捩臣眉頭一挑。

白玉印章只對已死之物有效,並不能控制還活著的東西。不過這也不用擔心。

捩臣收回白玉印章,再取出金色冊頁。

風聲呼嘯而過,金色冊頁興奮地沖上去,準備大顯身手。它張開書頁,散發出刺目金光。這一次,纏繞在劉倩肚子上的陰氣被金光照射,不斷變換暗淡。然而,數秒過後,竟然依舊無用!

更夫並不清楚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的不同作用。但是看著這一幕,連奚和捩臣齊齊怔住,兩人互視一眼——

這陰氣竟然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眼看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都不起作用,更夫大驚,急道︰「我的鬼差法器是殺戮之物,並不能將陰氣從母體身上分開。」

眼看劉倩咆哮著撕扯著那張罩住自己的光網,就要掙月兌而出。連奚抬起手腕,袖口隨著他抬手的動作向下褪去,露出一顆由紅線綁著的古樸鈴鐺。

連奚輕輕撥動。

「嗡!」

悠遠沉靜的鐘聲以青銅鈴鐺為圓心,向四周蔓延擴散。

鐘聲所到之處,萬物倏地寂靜,連空氣都變得平和。

因為沒能制服劉倩身上的陰氣,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回到捩臣手上後,頗為急躁。但听了這鐘聲後,它們乖巧安靜下來,悄悄地隱沒在捩臣的掌中;胖子更夫一手持銅鑼,一手拿無常證,他本已打算實在不行死馬當活馬醫,使用銅鑼試試看能不能剝離陰氣。突然听到鐘聲,他的心靈驟然平靜。

胖子扭過頭,看向連奚和他手腕上的鈴鐺。

反應最大的,是被制服住的劉倩。

連奚再次撥動鈴鐺,一連撥動三下。

第一聲鐘響,壓制住劉倩身上沸騰的陰氣;第二聲鐘響,黑色陰氣終于意識到鐘聲不是來幫自己的,它急躁地反抗起來;第三聲鐘響,陰氣與女人的身體之間的連接點被 嚓一下,徹底分割。

在陰氣被徹底分開的下一刻,捩臣直接一掌抓向那團陰氣。

更夫雙目瞪大,他正想說「要用法器做為容器,不能徒手抓陰氣」,卻見捩臣已經穩穩地把這團陰氣抓在了手里。

更夫︰「……」

行吧,我的世界觀已經被打碎過很多次,也不差這一次了。

其實捩臣想的很簡單。既然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這兩個沒用的東西都沒法禁錮這團陰氣,那他自己來唄。成為蘇城黑無常的兩個月時間里,捩總不是第一次對付孤魂野鬼的陰氣了。雖然這次的陰氣有些特殊,似乎非人非鬼。可陰氣嘛,難道還能傷了他不成?

手里的陰氣叫囂著又沸騰起來。

捩臣眉頭一皺,手指縮緊,掐住陰氣。

陰氣發出一道道尖銳的嘯聲,連奚一把按住捩臣準備再掐的手,捩臣抬頭看他。

連奚搖搖頭,神色凝重︰「別傷了它,畢竟現在看來,它應該還是陳凱和劉倩的孩子。」

哦……捩臣微微松動了手指,但這團陰氣已經不敢再反抗,老老實實地被黑無常抓在手中。

陰氣從身體上剝離後,劉倩頓時渾身無力,向後摔倒。連奚眼疾手快地上前將她扶住。這個女人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她臉色慘白,雙眼青黑。她昏迷一般地睡了過去。

連奚將人放到床上安置好後,他才回過頭,看向捩臣和更夫。準確的說,他是在看更夫。

「怎麼說?」

更夫不敢大意,立即收起自己的銅鑼法器,小心翼翼地觀察起蜷縮在捩臣掌心的陰氣。

「兩位大人請看。」更夫指著那團陰氣,「這團陰氣,其實就是這個女子即將生出的嬰孩的魂魄。兩位大人並沒有去過地府,恐怕並不知道,你們在陽間抓鬼送去投胎時,看到的那些孤魂野鬼,似乎還是個人形對吧?」

連奚從他的話中听出了第二層意思︰「你的意思是,難道那些被我們送去投胎的鬼魂,到了地府,就不是人形了?」

更夫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是也不是。他們穿過陰陽之隔,來到地府時確實還是人形。但當他們離轉世越來越近,迎來新生時,他們就會慢慢失去形態,變成這番最純粹的陰氣魂體的模樣。孟婆湯,只是個儀式,是個慰藉,慰藉你了卻前塵。大人應該得到過業績排行榜獎勵的孟婆湯的吧?」

連奚︰「當然。」

更夫接著道︰「那你們也應該發現了,孟婆湯十分神奇,但它的作用並不是洗去鬼魂記憶。真正讓一個鬼魂忘記過去、成為新生命的,是那段走向輪回的路。踏出了第一步,開始遺忘曾經的父母;踏出了第二步,遺忘掉曾經的愛恨糾葛……

「當鬼魂走出輪回盡頭,化為纏繞母體的這圈陰氣時,便已經徹底忘記過去,等待新生。」

說完,更夫鄭重地看向捩臣手里的那團陰氣︰「所以,這是一個完整的靈魂。而這個靈魂,確確實實是這個女人和門外那個男人的孩子。大人請看。」

更夫將自己的鬼差證翻開,動作輕柔地將它蓋在這團陰氣的上方。

「江南道白無常敕令,莫問前塵,但知今生!」

黑色陰氣被鬼差證籠罩住後,隨著更夫的一聲令下,鬼差證散發出白色光輝。同時,被鬼差證照耀的陰氣應聲而動,投射出兩道黑線。一道射向躺在床上的劉倩,另一道射向門外的陳凱。

毫無疑問,他是在映射自己的父母。

「與母有緣,因為他本就借由母體月兌身,這是不可磨滅的生身骨肉,養育大恩。任何一個鬼魂,哪怕是鳩佔鵲巢的孤魂野鬼,在攀附上母體後,他們都不會傷害母體,因為他和母體已經結緣。而現在他與父有緣,就說明他並非鳩佔鵲巢的惡鬼,而是真的屬于這兩人的孩子。」更夫收起鬼差證,他遲疑片刻,又道︰「但是現在最奇怪的就是,就算是惡鬼奪舍,也不應該傷害母體,這可是生身骨肉,養育大恩,他怎會如此,我從未見過這種情況。除非……」

聲音頓住,胖子更夫一驚,沒有說話。

連奚正听著,忽然沒了下文,他看向更夫︰「除非什麼?」

胖子猶豫許久,道︰「除非,這確實是個鳩佔鵲巢的惡鬼。他與母結緣,這是必然,因為他已經入了母體。但同時,這道指向父親的黑線並不是說他與父結緣,而是說他和他的父親……結了大怨!」

說到這,胖子不再多說,他擔憂地看著連奚。他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連奚的好友。

連奚倏地怔住。

……這孩子的父親,是陳凱。

***

听到屋內傳來未婚妻的慘叫,陳凱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他的身旁,吳副隊雖然經歷過大風大浪,可他從未經歷過這種奇幻詭譎的事件,他自詡出色的刑偵能力在此刻全無作用,只能和陳凱一起焦急等待。

終于,門開了。

陳凱和吳副隊立刻沖上去。

但是連奚並沒有開門,他只把門打開一道縫隙。

陳凱愣住︰「連奚?」

狹窄的縫隙中,陳凱和吳副隊看不見屋內的情景,只能看見青年那雙冷靜鎮定的眼。

連奚看著自己的好友,道︰「這件事我們大概已經有了一點頭緒。陳凱,你進來吧。但是吳副隊,里面的情況可能和你過去這幾十年的認知不大一樣,所以你要不還是在外面待著好了。」

陳凱心中一緊,就要進屋。

吳副隊愣了片刻,下一秒,他眼神堅毅地看著連奚,伸手攔在陳凱身前,一字一句道︰「小倩不肯告訴她的父母,是因為怕她爸媽不給一點機會,就直接打了孩子。她願意和我說,她這是把我當作親人了。既然如此,我一定要陪她。連奚,能讓我也進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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