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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騰劇院。

縹緲的歌聲從劇院里飄出來, 在街道上孤零零地游蕩,嚼著口香糖的年輕人在劇院面前駐足,抬頭望向劇院的燈牌, 仿佛單純對于?歌聲感到好奇的游客。

似乎只是一瞬間,他的嘴角突然扯出無謂的笑意,果斷做出了決定, 調轉方向, 信步走進面前的劇院。

劇院的門看起來並沒有關, 他推開門,走進空無一人的大廳,循著歌聲來到演出廳, 沿著台階路過一排排座位, 望向視線盡頭的舞台。

聚光燈下,布景精致的舞台仿佛在燃燒,到處裝點?著深淺不一的紅色,演員們在深紅中縱情歌唱,全情投入進他們的角色,偶爾他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台下, 卻仿佛看不到舞台下的觀眾,再度沉浸在飽滿的情緒里。

觀眾席上只有一道瘦削的背影,青年專注地注視著台上的演出,舞台的燈光為他的輪廓打上一層冷峻的白光,讓他看上去格外憔悴。

游客停頓了一下, 沒有繼續往下走。

不是因為他終于?意識到他的行為不夠禮貌,而是因為他看清了台階上的黑影。

一個小男孩坐在台階上,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舞台,眼?神?里有種夢幻般的恍惚。

听到身後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看到身後的陌生人,先是一驚,接著很快平靜下來,對著對方點?了點?頭。

「我正好在劇院外听到了歌聲。」游客攤了攤手,為自己?的行為做了解釋,「你們在彩排嗎?」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

「不是,這是一場不對外的演出,等演完之後這里就會?徹底停止營業了,他們在進行最後一次演出。」

游客眨著眼?楮,不那麼真心地驚訝著︰

「為什麼?我感覺這些演員的水平挺不錯的,是我的錯覺嗎?尤其是那個女主角的演員,我不太會?評價,但她唱得很好听。」

「索菲亞的確很好!」小男孩當即接上了他的話,一秒之後,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蒼白的臉瞬間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劇本里有些不好的東西?,導致這出劇目被禁止上演了,原本理查德先生對于?這出劇目寄托了很多希望,現在這樣?他也沒辦法繼續維持劇院,所以他決定在最近關閉它。」

游客點?了點?頭,又問道︰

「你和這里的演員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他很清楚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也不介意利用自己?的優勢,和每一次一樣?,這一次,他也輕而易舉地得知了他想知道的回答。

「卡洛。」小男孩說,「我經常去看他們排練,雖然理查德先生放棄了這出劇目,但是劇院的其他人並不想這麼快放棄,嗯,雖然只是一些人的想法,總之,他們今天決定把劇目完整地在劇院里表演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游客模糊地笑了笑,意味不明地感嘆,「我經常听說作?品是不屬于?買下它的公?司的,而是屬于?它的創作?者們,屬于?愛它的人們,是嗎?」

他抬頭看向舞台,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看起來快結束了。」

卡洛不太理解地看著他,點?點?頭,說道︰

「是的,這是最後一幕。」

舞台上,深紅的幕布落下,演員們消失在幕布之後,片刻之後,幕布重新拉開,所有演員全部來到了舞台上,排成一排,手挽著手,唱出盛大的結束歌曲。

劇院的幕布在合唱中震動,深紅幕布如同絲絨般裹著歌聲,聲音抵達了大廳的每個黑暗角落,空氣里沉睡著的神?聖精靈仿佛被喚醒,劇院里的氣氛莊嚴而震撼人心。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灰塵在燈光中飄落,演出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最中間的女主角向前一步,對著台下穿著大衣的青年輕聲說︰

「表演已經結束了,理查德先生。」

她的話語像是飄落的羽毛,落在平靜的水面上,晃碎了一圈圈漣漪。

听到她的聲音,理查德慢慢抬起頭。

水面上的漣漪在他的眼?楮里蕩開,他像是一個在夢境中蹣跚的人,來到了荒原的盡頭,忽然看到了荒野在眼?前坍塌崩解,而他和崩解的荒原一起墜落,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夢中。

他忽然閉上眼?楮,幾秒後,重新睜開。

那種如夢方醒感已經徹底消失了,喜悅的笑容洋溢在他的臉上,理查德激動地站起來,把手拍得通紅,約束他的只剩下英國人的矜持和克制,如果不是這樣?,他恐怕會?忍不住跳起來擁抱他的演員們。

「我……我沒想到……」他的臉紅得像是醉酒,他斟酌措詞,語無倫次,不知道該怎麼控制笑容,「你們真的非常出色,謝謝你們把這一切帶給?我,這出劇目不屬于?我,它屬于?你們所有人……」

他終于?注意到身邊的陌生人,轉過頭,充滿喜悅的面孔上浮現出些許疑惑,詢問道︰

「你好,先生,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游客聳了聳肩,說︰

「當然,我沒想到你們正在表演,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應該來得更早一點?。」

理查德不太理解他的話,但還是友好地回答︰

「很抱歉,不過這不是一次正式演出,感謝我的朋友們願意把這個故事帶給?我,但我想恐怕你只能保有這個遺憾了。」

「看起來是這樣?,」游客無所謂地點?點?頭,目光盯著理查德友好卻困惑的面孔,「有時間和我聊聊嗎?」

理查德意識到對方恐怕不只是一個游客,微微皺眉,問︰

「我能問問……」

年輕的游客露出一個笑容,伸出手,說道︰

「不用這麼緊張,只是我的上司依然有些小小的懷疑,所以我就有了一個下午的假期……啊對,或許我應該介紹一下我的身份?我叫威廉•瑞恩,柏林裁決局的警司。現在你有時間了嗎?」

理查德伸出的手微微一頓,神?情顯出了少許震動,沉默幾秒,他微微嘆了口氣,回答道︰

「我想我有的。能給?我幾分鐘嗎?你可以先去我的房間等我。」

他看了一眼?因為他們的對話而露出不安神?色的演員們,威廉•瑞恩瞬間明白了他需要這幾分鐘做什麼,挑了挑眉,在身後的觀眾席上坐下,說︰

「我想在這里等就夠了。」

理查德對他笑了笑,表情沒有多少改變,接著他轉身按住舞台邊緣,翻身爬上去,站起身,拍拍大衣上的灰,溫和地對其他人說︰

「好了,朋友們,我想言語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情……」

他一邊說,一邊帶著演員們前往後台,幕布再一次落下,將身後那道尖銳的視線隔絕在深紅之後。

……

下倫敦。

記憶中的場景仍然殘留在眼?前,葉槭流仿佛雕塑一樣?站在尖塔上,忽然顫抖了一下,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寒意。

他突然意識到他、裁決局、馬德蘭,他們一直以來都錯估了卡特的真實等階,也嚴重錯估了他的危險性?。

能夠和凱斐•杜爾平等對話,意味著卡特•拉斯維加斯也應該是神?靈侍者,是最接近神?靈的存在!

而能讓一個神?靈侍者周密計劃的事,絕對不只是涉及現世這麼簡單!

馬德蘭老爹認為卡特是個瘋子,然而葉槭流從自身的直覺出發?,其實一直不太認同這個觀點?。

一個純粹的瘋子不太可能構建出一個讓蒼白之火和怒銀之刃都信服的計劃,或許卡特精神?狀態很不好,但在制定計劃時,他應該是冷靜且清醒的。

在從加西?亞那里了解了更多信息後,葉槭流就在心中隱約構建出了卡特•拉斯維加斯的形象。

從那些計劃里,其實也能看出卡特的性?格,他的習慣,他的手段。

水晶宮那次,他用刺殺吸引了葉槭流的注意力,讓葉槭流忽略了他是被引導到水晶宮的。

裁決局行動時,他用威靈頓公?爵吸引了馬德蘭的注意力,讓他忽略了怒銀之刃的後手。

無論是怒銀之刃還是蒼白之火,都是他給?出的誘餌和靶子,讓他可以輕松地藏身于?他們之後。

就像是魔術,魔術師最擅長的就是控制觀眾的注意力,用奪人眼?球的手法牽引觀眾的視線,讓他們忽略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用一個真實的謊言,將觀眾的注意力吸引到謊言上。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

無數念頭交替閃現,葉槭流猛地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他瞳孔微微收縮,倉促地抬頭望向天空,視線穿透了下倫敦的天幕,望向現世之外,望向高高在上的漫宿。

……

遠離了威廉•瑞恩的視線,幾個演員終于?放松下來,第一時間將目光投向了他們中間的劇院經理。

女二號謝麗爾捏著裙擺,眼?底的陰影里沉澱著惴惴不安,遲疑著問︰

「理查德先生,是不是因為我們演了《烏有之地》……」

「應該是的,」理查德的側臉藏在陰影里,像是一個蒼白的影子,他笑了笑,說,「不過不用擔心,它不會?正式上演,不是嗎?我很快就會?關閉歡騰劇院了。」

听到他這麼說,幾個演員張了張嘴,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理查德反而像是不受情緒影響的那一個,他轉身看向身後的演員們,溫柔地說︰

「我會?處理好這些的。最後……謝謝你們。再見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走進了後台的換衣間里,在眾人的視線里,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重重疊疊的戲服之後。

換衣間也是劇院的最深處,裝著戲服的箱子堆在牆角,懸掛在房間里的戲服像是飛蛾斑斕的羽翼,理查德穿過殘破的羽翼,推開箱子,露出了地板上的活板門。

他拉開活板門,梯子「嘩啦」一聲滑下去,延伸進幽深的黑暗。

「噠噠」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回蕩,理查德沿著梯子爬下去,落在地板上,發?出「啪嗒」一聲。

他忽然停了下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剪去了翅膀的蟲子。

許久之後,他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低低的啜泣聲從他的指縫里溢出來,他睜大了眼?楮,淚水沿著沒被遮住的右眼?眼?角滑落,一同滑落的還有他的面孔,他的皮膚,他的身體?。

一張輕薄如翼的人皮從他身上滑落下去,輕輕落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仿佛只是蛻下的皮跌入了塵埃里。

站在地板上的男人很高,金發?,綠眼?楮,右側頭發?比左側稍長,長發?編成麻花辮垂在身後,戴著一只瓖嵌金與?黃玉的耳環。

卡特•拉斯維加斯慢慢放下遮住面孔的手。

手掌如同帷幕般落下,露出了臉龐上殘存的淚痕,和嘴角勾起的、無比燦爛的笑容。

地板上的人皮不知何時變幻消失了,他步伐輕快地走進黑暗,在黑暗的盡頭,一盞小燈照亮了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只手提箱。

燈光下,手提箱箱蓋敞著,里面有著深紅的帷幕,有著精致的舞台機械,有著小巧的聚光燈——這是一個縮小了無數倍的劇院模型。

在這個劇院模型的舞台上,是精細得可怕的舞台布景,是一座許多人都不會?錯認的城市。

——倫敦。

倫敦在這個小小的舞台上縴毫畢現。

卡特•拉斯維加斯望著箱中的劇院,許久閉起眼?楮,雙手抬起。

他的右手虛虛握著,左手手掌向內彎曲,頭偏向一側,仿佛他正用下頜和左肩夾著一柄無形的小提琴。

無人的黑暗里,他一邊踏著舞步旋轉,一邊輕輕哼著悠揚的旋律。

詭奇而又瑰麗的旋律追逐著他的舞步,仿佛與?他共舞的舞者,他在黑暗中,圍繞著光翩翩起舞。

……

下倫敦。

窗外已經沒有了黑貓的影子,書房里只剩下了威靈頓公?爵和他的影子,威靈頓公?爵微微低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他的影子在浸血的地毯上拉長。

終于?,威靈頓公?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的肌肉在皮膚下抽動了一下,接著仿佛活物?一樣?蠕動起來,無窮無盡的力量虯結在肌肉里,一同變化?的是他的眼?神?,祖父般的笑意從他眼?中消失了,他仿佛從懶洋洋的雄獅變成躍躍欲試的巨龍,將勢在必得的目光投向他眼?中的一切。

「開始了。」他低聲說。

走廊上的赤紅潮水終于?突破了橡木門,赤紅從門外涌入,瞬間將房間淹沒。

下一刻,赤紅淹沒的房間忽然像是鏡子一樣?破碎了。

炫麗的光芒從碎片後亮了起來,越來越多的鏡面出現在空間之中,反射出一幅幅閃爍著光芒的畫面。

每一次反射,空間中都會?出現一道鏡面,空間無聲無息地漲落起伏,鏡面不斷重疊浮現,漢普頓宮很快變成了鏡子的宮殿,而鏡面仍然在不斷擴散,將下倫敦切割成無數鏡中倒影。

雖然很讓人意外,但馬德蘭就在下倫敦,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下倫敦最可怕的不是我,而是它本身,雖然我只能有限借助它的力量,也足夠將它變成這座鏡子迷宮,暫時困住馬德蘭了……剩下的就是上倫敦……威靈頓公?爵走出房間,不斷反射的鏡面將赤紅分流,為他制造出了一條道路。

漢普頓宮外,濃霧已經散去,一道道不規則的鏡面切割了空間,在下倫敦久違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與?此同時,上倫敦,三教會?的教堂廢墟上,身穿建築公?司制服的工人們仍然在熱火朝天地工作?。

雖然地上部分被毀,但這些古老的教堂建造時就一並建造起了龐大的地下部分,即使是現在,整個教會?仍然可以在地下有序運作?,而他們最重要的部分也都深藏于?地下,平時幾乎不可能被入侵和破壞。

轟然巨響一瞬間掀飛了工地。

烈焰直沖天空,幾十米高的火光將教堂的廢墟映成紅色,工地上的設備被沖擊波拋飛,幾秒後才?在數個街區外落下。

劇烈的爆炸同時在所有教堂廢墟上發?生,這一次爆炸深入了地下,沖擊波向著四面八方噴發?,火焰從爆炸的中心射入所有空間,地面在爆炸中騰空而起。

施工團隊在施工過程中埋下了炸彈,引發?了毀滅教會?的爆炸,這樣?的威力絕對不是普通的塑膠/炸藥能夠媲美的,火焰中很明顯蘊含著鑄之準則。

火光照亮了西?溫琥珀色的眼?楮,她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忽然轉身,對著面前的人影們說︰

「走吧,去下倫敦。」

……

歡騰劇院。

一曲終了,卡特的雙手毫無征兆地跌落下去,像是木偶的提線忽然繃斷,他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慢慢地,一點?點?低下頭,望向身旁桌上的手提箱。

他抬起手,手指一寸寸撫過手提箱的表面,一點?怔忪和迷茫像是霧氣,在他的綠眼?楮里無聲翻涌。

終于?,他輕輕嘆了口氣,用一種溫柔又悲傷的口吻說︰

「從我得到你開始,我就在想什麼時候才?能用到這件4級啟遺物?,這有點?太難了,對吧?想要開啟瑰奇劇院,首先要讓現實如劇本所寫的那樣?上演一出荒誕劇目……」

隨著他的話語越來越流暢,那些許溫柔和悲傷也如同陽光下的晨霧一樣?漸漸稀薄,再也找不到痕跡,他揚起了燦爛的笑容,仿佛舞台上的演員,念著無人能懂的台詞。

「我們從何而來?為何而生?要在這舞台作?什麼戲的演員或觀眾?」

他的手按在箱蓋上,合上了手提箱。

四周的空間劇烈搖晃,數不清的淡薄影子忽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街道,大樓,車輛,人群,所有的事物?都仿佛變成了抽象的線條,蒙太奇畫面快速切換,膠卷在放映機里卷動,時間的流動仿佛被加快了無數倍,這完全背離常理的景象竟然有種末日般的美。

拉長的尖叫和嘶喊交織成河流,倫敦的一切瘋狂向著箱中涌來,一座城市在箱中沸反盈天,沒有人、沒有力量、沒有什麼能夠在此時阻止這一幕的發?生。

「啪嗒!」

伴隨著干脆的聲響,「瑰奇劇院」徹底合上。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畫面仿佛定格在了這一刻,極度的寂靜中,金發?男人拎著手提箱,飄飛的麻花辮在身後緩緩落下。

劇院即將消散的幻象之中,卡特望向天空中無窮無盡的透明鏡面,笑聲越來越大。

他的語氣里有著真假難辨的感嘆,分不清有多少真心實意︰

「無論尊卑,終必把生命借來的一切交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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