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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刀與牙齒

「老薛,我問一下啊,你花了多少大洋?」

「不多,一萬六千六百六。好數字,圖個吉利。」

「……」

陳酒捏了捏額角,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一看就很名貴的木頭家具上稍作停留,心理價位又抬了幾層。薛征報價,怕是沒把這些算進去。

「太貴重了。津門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奢侈的武館。」

實際上,一想到自己完成任務就會離開,再看這家館,陳酒心里就有些發沉。

「你值得。」

薛征笑著回答,「況且,過命的交情,不必糾纏這些。」

「交情是交情,買賣是買賣。你這麼弄,就算我成功開了館,也難有得賺的。」

「我一開始撐你,就沒想著賺錢,秦得利也看不上這點兒薄利。」

薛征用拐杖杵了杵腳下地板,咚咚作響,

「我要的,是你的武館光明正大釘在這里,釘在津門的心髒,告訴暮氣沉沉、抱殘守缺的武行,告訴武行背後那些追名逐利的政客商賈,中山先生親筆題的國術二字,到底何解。」

陽光透過門窗,照亮館內,明淨的空氣中一顆灰塵也無。

「買都買了,就這樣吧。」

陳酒微微苦笑,

「你就不擔心,要是我踢館敗了,命沒了,這間館怎麼處理?」

「買都買了,也不礙事,大不了改成壽材鋪,賣棺材。」

「真吉利啊。」

「對了,有個東西。」

薛征似乎想起了什麼,朝身旁揮了揮手杖,新面孔的保鏢進了里屋,沒一會兒,捧出一個素面無花紋的長型木匣。

「醫武本一家,這家醫館的東家頗有名望,常與武人打交道,不止局限于津門,整個河北和直隸都有武師交好。」

「這柄刀是買館的添頭,名字不怎麼大氣,叫燕子,但來頭好像不小。」

陳酒打開匣子,里面靜靜躺著一柄寒氣森然的苗刀,血槽發暗,古體銘文。

銘文「長生」。

燕子,長生。

陳酒合上盒蓋,心里頭已然是有了分寸。

「確實不小,是披掛門前輩的物件,但和我師父這支不屬于同脈,輪輩分,他這一脈是正宗。不折不扣的名器,比我的刀更好。」

「那,換刀?」

「更好,不一定更好用。」

陳酒搖頭,

「刀就不換了,我得用師父的刀,報師父的仇。」

這時候,敞開的門外突然飄進來一陣喧鬧,陳酒抬眼望去,街上經過一頂八人抬的豪華涼轎,上面坐著一個頂戴花翎的年邁王爺,頂著大太陽,披著厚重的披領、官褂,胸前是一團彩繡五爪行龍的圓型補子,前擁後簇,熱鬧非凡。

抬轎的腳夫們脊背佝僂,轎子旁的人群點頭哈腰,遮陽簾下的貴冑王爺滿臉威嚴,身姿端正。

清朝的轎子,民國的街,仿佛斑斕油畫上一潑格格不入的山水墨。

「這個人叫載勛,前清多羅武哲郡王,還是三眼花翎的一品重臣,載豐的親弟弟,溥弈的親叔叔,在遺老遺少中講話很有分量,幾乎算得上廢帝以下第一人。」

薛征頓了頓,接下來的話似乎意有所指,

「目前住在日租界里,和溥弈做鄰居。」

「好熱鬧啊。」轎子離得有些遠,陳酒微眯著眼才看得清。

「大半是花錢雇的人,假熱鬧。」

薛征搖頭,

「清朝亡了,張和死了,辮子軍覆滅了,連紫禁城都成了辦事處博物館,搞這些吹吹打打的舊日光景,又能有什麼用。」

……

「有用,當然有用。載勛可以成為撬動溥弈和滿清皇室的支點,這次喬裝去津門,他是最重要的目標人物之一。」

奉天火車站,站台煙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煤粉味道。蒸汽火車靜靜臥在鐵軌上,車窗中映出一張張模糊的臉龐。

講話的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低著頭,腦袋埋在一份報紙里。

「賢一先生,我不明白。」

喬裝打扮的秘書用日語問,

「清朝已經成為歷史了,這些殘黨,真的值得我們這樣費力籠絡麼?」

「過一個月,你會明白。」

賢一放下報紙,捏了捏鼻梁,眉頭微皺︰「要發車了,隼人在哪里?」

似乎是應著這句話,一個穿著黑呢大衣的年輕男子從站台角落的陰影里快步行來。

皮膚極白,白得慘淡而病態,甚至隱約可以看見發青的血管。但他臉上時常掛著一抹微笑,驅散了這種慘白給人帶來的不適,讓這個年輕人的氣質顯得親切而溫順。

「賢一,你是保鏢,應當時刻留在賢一先生身邊拱衛安全。你失職了。」秘書出聲詰問。

「抱歉,去拿了個東西。」

「什麼東西?」

年輕人伸出掌心,攤開,上面躺著一枚沾血的門牙。

「這是……」秘書露出惡心的表情。

「牙齒。」

「我當然知道是牙齒。」秘書臉色不佳,「你的怪癖我不會管,但如果因為這種事影響了賢一先生的布局,我會在報告上如實說明。」

「我弟弟宮田,對支那的武術一直很感興趣,這是我為他準備的見面禮。希望你體諒一個兄長對胞弟的疼愛之情。」

隼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鐵質煙盒,打開,里面卻並非香煙,而是用鐵片隔出來的一個個正方格子,裝著不下二十顆牙齒,有的發黑,有的發黃,有的潔白如骨。

「薛,薛……」

隼人又拿出一支鋼筆,落在煙盒蓋的布滿字跡的紙襯上,筆尖一頓。

「薛的漢字怎麼寫來著?我古漢語這門課一直不及格。」

「……我來吧。」秘書替他寫上。

「謝謝。」

隼人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和煦如朝陽的燦爛笑容。

「該上車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賢一先生從長椅上站起,拎起行李箱。

汽笛拉響。

火車遠去。

奉天火車站人流依舊,往來匆匆,兩堵牆壁之間的陰暗角落里,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仰天平躺,鮮血在身下凝固成一大灘。

他嘴巴大張,門牙的位置黑洞洞,一雙渾濁而死寂的眼瞳中映出鐵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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