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燭光被隧洞吞沒,一個輕盈的腳步,一個不安的腳步,一前一後走在軟弱地牢的底層,回蕩的聲音交錯成嘈雜噪聲,被鐵鏈束縛的武者們紛紛抬起腦袋。現在不是用餐的時間,他們很意外,更想知道是何人來訪。
石門一道道,打開又閉合,他們的世界再次隱入黑暗。
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這個人竟會親自涉足此地。她換上一身看不出性別的緊湊服飾,長發裹進巨大的帽子,淡藍的雙眸正凝視著石門。此行的目標就在門後。
她一言不發。
「遵命。」
厚重的石門緩緩推開,一片更加漆黑的世界顯現在她面前。
被關押在里面的武者很驚訝,他抬起頭,竭力睜開眼楮,想透過層層錦布看清來者何人。
「把頭低下!」男人呵斥。
她依舊沒有開口,但身邊的男人馬上感受到她的意思。
「您——」
他想說些什麼,但猶豫幾秒,還是恭敬地屈身退出,默默關上石門。
牢房寂靜,空氣遲緩地流動。
她緩慢蹲,伸出右手,托住囚徒的下巴。
被蒙上雙眼的囚徒立刻意識到,這多半是女人的手。
「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她的聲音很輕,微弱得只剩下氣息。
囚徒哼哼了幾聲,想讓她打開鎖住嘴巴的鐵箍。
她抬起手,縴細手指劃過他的臉頰,一直到後腦勺,打開鐵箍的鎖。她停留片刻,之後輕輕撫模骯髒生垢的干粗頭發,又將手放到囚徒肩上。
先是右手,然後是左手。
她跪在地上,像懷抱孩童的母親一般,擁纏住了囚徒。
不知從哪投進的陽光隱約照射進牢房,鎖住囚徒的無數條鐵鏈仿佛是熠熠生輝的翅膀,她如同救贖之光。
「我不想听你說話。」她的嘴巴貼在囚徒的耳邊。
突如其來的親切讓囚徒感到恐慌。
他從未如此恐慌,即便被打入地牢。
而現在,結實的胸膛緊貼著女人的心跳,他卻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可以帶你離開這,」她的聲音愈發飄渺,但足以在空曠的地牢里回蕩多次,「不過,你要發誓,永遠效忠于我。」
「我……發誓。」
汗水和聲音一並從身體涌出,在不知不覺中,鐵箍解開了。
——叮叮咚咚的聲音在陳簡耳邊響起,像是鐵鏈踫撞,又像是工匠敲打錘煉的聲音。
他猛然驚醒。
他知道自己剛才夢到了什麼,那是過去的陳簡,是不屬于他的記憶。想必要求讓他效忠的神秘女子就是傾蓮公主。
雖然現在夢到過往的事已經無關緊要,不過他還是感到驚嘆。
自己附身的人物擁有相當完整的故事,儲存在數據中的劇情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突然,他感到反胃的恐懼。
剛才的夢都是假的,它冠上了名為「記憶」的美名,開始和自己融合了。
這是個好的現象嗎?
他不安地站起身,帳篷里是伙伴們的低聲呼吸,大家都在熟睡,看樣子紅霧能降低人們的防備心。
他躡手躡腳離開草篷,外面站著正在守夜的溫卿筠,或許該叫她「許君若」。
「醒了?」溫卿筠打了個哈欠,以為陳簡是來跟自己換班的,但她突然想到,接下來應該是葵涼,而不是他。「你出來干什麼,上廁所嗎?」
「不是。」陳簡尷尬地笑了笑。
他們很久沒有這樣獨處的機會了。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他如實說道,「夢到了傾蓮公主。」
溫卿筠抿著嘴巴︰「然後呢?」
「可能是我記憶錯亂了吧,她真的很像趙望翷。其實……我現在連趙望翷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也不記得她的性格……她就像從我記憶中消失了一樣。」陳簡一邊觀察她的神情,確信自己沒有失言後,繼續說道,「你認識她吧,能跟我說說嗎?」
溫卿筠冷笑了一聲,轉瞬露出同情而嫉妒的神情。
「你跟她真是……」她想不到很好的詞語,「天生一對啊。」
「哈?」
冷不丁的話讓陳簡詫異。
「你真覺得她就是傾蓮公主?這不是奇怪嗎?這個世界是游戲公司設計給顧客的,又不是給你們做的。」
陳簡想到經理的「彩蛋說」。
游戲里很多人物都和現實中的福腦公司員工有關,趙望翷和他是同事,成為彩蛋角色沒什麼奇怪的。
陳簡沒把這番話告訴她。
他抬頭望向天空,遠方依舊是螺旋下降的、坍塌的雲,陣陣雷鳴依舊接連不斷。
「是很奇怪。」
他眯起眼楮。
一個詞語突然閃過腦海——
「黑淵」。
如果從高空注視陀螺般的黑紅色天空,是不是跟黑色的深淵一樣?
*
糜舟用了將近一整天的時間和趙望翷交換信息。
兩人的談話沒有清晰條理,因此,在夜深人靜之時,糜舟獨自一人坐在客棧的房間里,打開窗戶,從頭到尾開始梳理整個事件。
在太空部發現第二個月球出現後,相關調查人員很快鎖定了目標,那就是福腦生物科技公司正在進行不為人知的跨時代發明。
這項科技說起來非常簡單,無非是將人類的意識通過「某種方式」完全轉化為數據形式,從概念來說它並不算領先時代,在諸多科幻作品中,這樣的橋段屢見不鮮,但變成現實卻充滿了各種倫理問題,福腦公司礙于社會影響,始終不敢把這項科技公之于眾,他們畏懼挑戰人類現存的觀念——
糜舟搖了搖頭。
福腦公司內部如何看待這項技術無關緊要,從結果而言,為了潛移默化地推廣「人類意識可變成數據」的觀念,他們決定和游戲公司合作,從社會中的富豪階層入手,以「二次人生」宣傳語為切入點,開始制作昂貴的游戲軟件。
太空部中的個別工作人員也听過這樣的「傳聞」。起初大家並沒有當回事,只以為是上流社會的新式游戲,但很快,有人接觸到游戲公司的相關人員,太空部很快意識到,太空中突然出現的「月球」正是福腦公司的第一個游戲項目。
因此,作為開發者的陳簡和他的妻子被一同邀請來到太空部,試圖解決這場詭異而緊急的災難。
結果……他們進入太空部沒多久,新聞上就播報了陳簡家遭遇爆炸殺人狂襲擊的消息。
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
糜舟不耐煩地敲著桌子。他就這麼在桌前呆坐了半天,突然起身,來到走廊,往趙望翷的房間走去,門縫透著油燈搖晃的光。
他敲響房門。
「趙護法。」
趙望翷要求這麼稱呼她,但並沒有告訴他原因。
糜舟知道,她從來不做多余的事,既然不告訴,他也懶惰多問。
「趙護法。」
屋內傳來懶散的腳步聲。
「怎麼了?」她推開門,「已經這個時間了,明天還要早起。」
「你不也沒睡……」糜舟有些無語。
「進來?還是我出去?」
「隨你。」
趙望翷推開房門請他進去。
「什麼事?」
「我在想,如果你和陳簡都在那場爆炸後來到這里,是不是意味著,當晚卷入爆炸的其他人也在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