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阮府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阮雲舒失蹤一個月, 阮家就亂了一個月,這陣子,就連阮靖馳也停掉學業, 整日帶著家里的護衛、小廝以及他在長安城新交的那些朋友去找尋阮雲舒的蹤跡。
徐氏更是大病了一場。
看到阮妤過來,眾人都愣了下, 知曉她的來意,小廝剛要提燈給她領路,卻被阮妤拒絕了, 「不用, 我自己去。」
蕭英上前接過娟紗燈。
小廝也沒堅持,躬身退讓到一旁,給兩人讓開了路。
正是六月好時節,阮府後院花開得正好, 只是因為許久不曾有人去修剪,看著便有些亂了, 可阮妤也沒什麼心思看花,領著蕭英一路到了榮壽堂。
夜深了,小丫鬟剛要來關門,與她迎面一撞也是愣了下, 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微微睜著, 反應過來忙喊道︰「小姐!」又把本來要合上的門打開,恭恭敬敬的, 「您快請進。」
歲秋正捧著一盞安——茶從長廊的另一條道過來, 看到阮妤也是驚訝,走過來問她,「怎麼這——過來?」
阮妤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又看了一眼不遠處點著燭火的屋——, 不答反問,「祖母呢?」
「正準備睡呢,這些日子因為雲舒小姐的事,老夫人也睡不大好,這不,我便沏了安——茶。」歲秋心細,端看她面貌,便知她是有事來找,也不——問,領著人進去。
青花纏枝香爐中照常燒著安——香,角落里還放著驅蚊用的艾草。
頭發有些花白的言嬤嬤正坐在床前,拿著一把扇,一面打一面同阮老夫人說著話,听到腳步聲,只當是歲秋,便和阮老夫人說,「喝了茶,您今日就早些睡吧。」
「我哪里睡得著?」阮老夫人嘆一口氣,她手里照常握著佛珠,這——微闔雙目,一雙眉目微微耷拉,看著有些愁悶,「明日本來該是阿妤成親的日子,如今……」
言嬤嬤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正要安慰,肩膀就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她回頭,看到突然出現的阮妤,微微一驚,正要起身要給人行禮就見人擺了個手勢,她便沒說話,起身把手里的團扇遞給人,自己和歲秋放輕腳步往——退去。
阮妤拿過扇——,繼續言嬤嬤之前的活。
「也不知道阿妤今晚睡不睡得著。」阮老夫人還未發現阮妤,沉默一瞬,又說,「你明日一早去把她接過來,省得她在家里難受。」
「……祖母。」阮妤這才開口,聲音卻啞了。
陡然听到這個聲音,阮老夫人似沒反應過來,捻動佛珠的動作倒是停下來了,她睜眼,偏頭一看,訥訥喊了一聲,「阿妤?」
「我這是在做夢還是……」話還沒說完,手就被人握住了,溫熱的觸感讓她知曉這不是夢境,也同樣讓她皺了眉,「你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又見她眼眶微紅,更是緊張地坐直身——,沉聲,「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阮妤搖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明明在爹娘面前還能穩住自己的情緒,但踫到祖母就一下——繃不住了,眼淚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擦掉,下一回掉得更多。
阮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了,一面手足無措給她擦眼淚,一面把她攬到自己懷里,就跟小時候哄她睡覺似的,輕拍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不哭,有什麼委屈就跟祖母說。」
阮妤臉埋在她的肩上,說不上是委屈還是什麼。
其實算不上委屈,只是積壓在心里的情緒實在太久了,她怕爹娘擔心怕哥哥擔心,更怕霍青——自責,所以整日裝得一副鎮定從容的模樣,仿佛什麼事都沒有。
但心里的那塊大石頭早就把她壓得喘不過來氣了。
也因此,在看到祖母,在听到她說那番話的時候,再也收不住了。
可阮妤終究不是愛哭的人,何況她還有許多事要做,沒時間耽誤在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當中,她把臉上的眼淚抹干淨,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坐直身——,看著祖母說道︰「我明日要和霍青——去涼州。」
阮老夫人一听這話就皺了眉,「去涼州做什麼?」
阮妤沒瞞她,把今日去宮里的事和人說了一遭,連帶著李泓提的要求也和她說了一遍。
李泓要求有二。
第一,讓霍青——和她拿著立太子的聖旨去涼州。
第二,讓李紹頒布退位詔書,移居皇家別院靜養清修。
「混賬!」
阮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床,震得床邊懸掛的艾草香囊都掉了下來。
阮妤彎腰撿起香囊,放在一旁,抬手撫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一面撫,一面說,「您放心,陛下已經派了徐之恆隨行,至甘肅——率領州府將士擒拿李泓及其黨羽。」
但這一招,能不能行,尚不可知。
若李泓狗急跳牆,他們的努力也就白費了,最主要的是,她已經能夠想象到,到涼州之後,她和霍青——面臨什麼境況了。只這些,她並不願同祖母說,怕她擔憂。
可阮老夫人是什麼人?
親生經歷兩任皇帝登基,也見證過朝堂政治交迭,豈——不知這其中要害?可一面是丹陽的名聲,一面是兩個孩——的安危,若能選,她自然選後者,便是丹陽還活著,也絕對不希望兩個孩子出事。
可問題是,如今根本輪不到她來選。
握著阮妤的手不自覺收緊,她緊繃著一張臉,——情陰沉得可怕。
只想到一事,又皺了眉,「李泓讓明光去,我能理解,可信中怎麼還要求讓你去?」她微微蹙眉,見眼前少女微垂眉眼,心不由一沉,「怎麼回事?」
剛才被這消息沖擊得頭腦發昏,現在倒是清楚些了,也因此,剛才遺漏的那些關鍵更讓她疑惑。
「李泓是怎麼知道明光身世的?」
「我上次听方惠說,他們收到一張字條就是關于明光身世的,你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
她一句接著一句,聲音越來越沉,阮妤耷拉著眼皮,知道自己瞞不過祖母,沉默一瞬後還是點了點頭。
「是誰?」她的聲音低沉,還隱含著未加掩飾的怒火。
阮妤抬起眼簾,看著她,紅唇微張,輕吐三個字,「阮雲舒。」
阮妤看到祖母怔楞的臉,看到她微張的嘴唇還來不久閉合,只是還不等她說話,簾——就被人掀了起來,夾雜著憤怒和不滿的女聲在身後響起,「你胡說什麼!」
是徐氏。
沒想到她——來,更沒想到這事——被她听見,可阮妤也只是驚訝了一瞬,頭也沒回地繼續掖著祖母的錦被,沒去回應徐氏的話。
不和爹娘說,是因為爹娘對阮雲舒有十六年的養育之恩。
沒隱瞞祖母,一是因為祖母和阮雲舒的情分不算深厚,即使知曉也不——太傷心,二來也是知曉祖母的手段,即使她不說,她也能查到,既如此,又何必再費這個心力。
至于徐氏——
她知曉也好,不知曉也罷,與她沒什麼關系。
「我明日就得出發,回去還得整理東西,今日就不陪您了。」這一——的功夫,阮老夫人也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了,看了一眼悲憤交加的徐氏,又看了一眼面前——色淡淡的阮妤。
她握著她的手,沒再問也沒再勸,只沉聲發話,「平平安安回來。」
「好。」
阮妤唇畔微彎,笑容在橘色燭火的照映下顯得十分明媚,「您還要給我帶孩——呢。」她一句玩笑,若放在從前,阮老夫人必定是要刮她的鼻子笑話她,可今日她看著阮妤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半晌才語氣沉重地答應,「好。」
「回去吧。」
阮妤點頭,起身又同她行了一禮,這才轉身。
她看見了依舊站在屏風旁的徐氏,也看見了她眼中和臉上流露的悲憤,傷心和怒火全在那張臉上沒有一絲遮掩,而她身後,歲秋、方嬤嬤還有盛嬤嬤都在。
阮妤目不斜視,沒看她,也沒理她。
知道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的胳膊被徐氏用力握住了,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啊,你為什麼不說!雲舒和你究竟有什麼仇怨,你要這樣詆毀她!」
有那麼一瞬間,阮妤仿佛回到了前世。
好像也有過這樣的話。
忘記是因為什麼事了,只記得阮雲舒坐在一旁小聲啜泣,而徐氏就是這樣憤怒地握著她的胳膊,質問她為什麼要詆毀阮雲舒。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找徐氏,也是最後一次。
去的時候還揣著希望,覺得無論如何,她們也曾相處了十——年,無論她們關系再不好,徐氏也該了解她的為人,可她得到了什麼呢?是失望,是可笑。
那個時候她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哭著向徐氏尋求母親溫暖的稚童了,可在听到她說出那樣的話時還是覺得如墜深淵。
也是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如今再听到這樣的話,阮妤已經不——生氣也不——傷心,她甚至連一點波動都沒有,不等歲秋等人上前,她抬手握住徐氏的手一點點掰開她的五指,然後看著她,輕描淡寫的一句,「這不是該問夫人您嗎?」
「……什麼?」
徐氏愣了一下,似是沒有明白。
阮妤啟唇,她其實有滿月復惡毒的話可以說與徐氏听,在前世,她心中所滋生出來的陰暗面其實並不比阮雲舒少,可看著徐氏這副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能摔倒的模樣,她抿了下唇,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輕拍衣服上的褶皺,而後一言不發,徑直抬腳往——走去。
「阮妤,你給我站住!」
徐氏想去追,可言嬤嬤三人攔著她,身後還有阮老夫人的怒斥,「夠了!你那麼想知道就自己派人去打听!」
「現在,回到你的屋——去!」
腳步粘在原地,徐氏只能眼睜睜看著阮妤離開她,離開她的視線,不知道為什麼,她恍惚覺得這樣的情形好像發生過,熟悉地讓她恐慌害怕。
而最讓她害怕的,不是這一份熟悉感,而是——
她居然信了阮妤的話。
她相信她說的,這一切幕後主使就是雲舒,她跟阮妤生活十六年,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最清楚不過,她絕不——拿這樣的話來騙他們。可如果真的如她所說,那……她該怎麼辦?
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好不容易找回來想悉心疼愛照料的女兒,她日後該怎麼面對她?
……
走出屋——,阮妤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那好不容易被她壓下去的負面情緒又回來了,讓她整個人仿佛跟——界隔了一層屏障,她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蕭英本就不善言辭,見她這般,雖心中擔憂萬千,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直到走到門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氣。
阮妤也看到了,本來疾行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她看著攬著月色朝她走來的霍青——,好一——才啞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在家里等我嗎?如想呢?她怎麼樣了?」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霍青——也不覺得煩。
牽起她的手,攏到自己的手中,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回答,「睡不著,便想著來接你回家,如想哭了一場倒沒有什麼大礙,我出來的時候已經睡了。」
阮妤這才放下心。
她任霍青——牽著他朝馬車走去,心里的那一堆負面情緒早在他出現的那一刻消失殆盡,只有一些疲憊和不知道為何存在的難過。
到馬車旁,霍青——被阮妤牽住了袖。
「怎麼了?」他低頭看她。
「我這——不想坐馬車,你背著我走一——,好不好?」阮妤仰頭看他。
她還是白日那一身大袖衫,銀線繡成的流雲紋在月色的照映下仿佛活了一般,被風一吹,恍如漣漪,而她的臉上也有著幾乎從未出現過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支離破碎。
但也只是一——,她就搖了搖頭,「算了,還是回去吧。」她也只是那麼一說,實則,看到霍青——眉眼之間的疲憊就後悔了。
這陣子,最辛苦的便是他了。
可還不等她把手扶到車轅,男人就松開她的手,到她身前半蹲下來,「上來。」他來時換了一身常服,竹青色的圓領長袍,頭發也未全部梳起,插著一根玉簪半披在身後,晚風輕撫他的長發,而他偏頭朝她笑,狹長的鳳眼仍是獨屬于她的寵溺和縱容,「背你回家。」
阮妤也不知怎麼,看著這樣的霍青——只覺得心里又酸又甜,「這麼長的路,你背我回去,還不累死?」卻也沒再推辭,她趴到他的身上,任他把她背起來。
「能背——久背——久。」霍青——笑著背起她。
蕭常在後面趕馬車,蕭英騎一匹牽一匹,而她靠在霍青——的肩上,只覺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霍青。」她輕聲喊他。
「嗯?」
「等事情都結束,我們就成婚。」她像一只收起利爪的小貓似的,貼在他的脖——輕輕蹭了蹭,「我想給你生孩子。」
腳步忽然一頓,霍青——停了下來,「阿妤……」他的聲音有些無奈。
阮妤輕輕嗯了一聲,「怎麼了?」
霍青——偏頭看她,抿著唇,悶聲說,「你這樣,——讓我立刻就想和你成婚。」
阮妤愣了下,回想了下自己方才說的話。
其實只是隨口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她自己也有些驚訝,實則,她並不是很喜歡小孩,別人家的小孩自是無所謂,高興了陪著玩一——,不想玩了隨時可以離開,可自己的孩子卻不同。
無論他調皮搗蛋,她都只能忍著陪著,不能丟了他。
所以阮妤即使想過和霍青——成婚,但在此之前也從未想過生孩子這個事,既怕疼也膽怯,她怕自己照顧不好一個小生命,更怕沒有擁有童年的她會潛移默化像徐氏當初那樣對待自己那般去對待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想生。
她也相信,若她不願,霍青——絕不——逼她。
今日——
或許是真的情之所至了吧。
她不僅僅想要跟霍青——在一起,她還想要擁有一個屬于她跟霍青——的孩子,她不再懼怕,因為她相信有霍青——在她身邊,一切都會變好。
阮妤的心變得有些軟。
卻沒和他說,只是看著他臉上的無奈和難得一見的沉默,伸手輕扯他的臉頰,彎著眉眼笑盈盈說,「不——哦。」
霍青——當然知道不——,可誰讓她拿這樣的話招她。
黑溜溜的眼楮直直看著趴在他身上笑容明媚的少女,听她催促,「快點背我回家,我要睡覺。」便又只能無奈一笑,任勞任怨輕輕應了一聲「好」。
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出巷——,步入已經沒多少——人的大街。
他走得不算快。
阮妤已經趴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蕭常驅著馬車向前,壓著嗓音說,「主子,上馬車吧,還有一段路呢。」
霍青——偏頭看了眼阮妤,她側著恬靜的睡顏,月色清輝照映下是那樣的無憂無慮,唇畔輕彎,他小心翼翼顛了一下,把人背得更牢,輕聲說,「不用。」
而後繼續頭也不回地背著他的阿妤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