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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不平蟬(十一)

六月底七月初的二十天, 橫跨了一個由夏到秋的節氣,野狐鄉——乃至于整個陶縣,分明無風無雨, 可是好端端的, 突然就涼了一茬,連峽江水汽都變淡了。

對于普通人來說還算沒什麼, 大概——就是覺得哪飄來塊雲彩帶起了冷風,眼楮一閉一睜過一天。今天是叫「六月」還是「七月」,不影響大伙一日兩餐吃什麼。

可那些正好卡在「生死」線上的人就懵了。

將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一應日常物品都在原位, 有居——的, 被窩里都還有個人形痕跡, 唯獨人沒了。

將生之人毫無準備地摔進人間︰臨盆的婦人一覺醒來,孩子不知怎麼出來了,連眼都睜開了, 正好能跟他們的娘大眼瞪小眼!

而對于玄門來說, 日子就太重要了。

天地宇宙一時一霎都會影響人間靈氣, 人的靈相都跟生辰八字關系——大。丹藥、仙器等——時何地出爐都有嚴格限制,絕不能錯亂, 一些特殊的銘文甚至要隨日期微調, ——以大——數人會隨身帶「歷牌」。

徐汝成——不敢在麒麟衛和三岳內門高手眼皮底下打坐入定的半仙,只好跟凡人一樣蒙頭睡覺——一睜眼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沒等他醒過盹來,耳邊就傳來太歲幽幽的聲音︰「我剛才在想, 是不是得請個九天神雷來才能把您劈醒。可以啊徐大寶,金剛鑽都沒你這覺結實。」

徐汝成舌頭還沒順直,含糊——︰「前輩有什麼吩咐?」

「傻寶兒,看一眼你歷牌吧。」

徐汝成茫然地順——他的——一抬頭,見那本該是「六月十六」的歷牌上赫然寫——「七月初七」!

徐汝成︰「……」

這歷牌吃錯什麼藥了?

「前輩……」

「噓, 閉嘴!」

他剛要說話,就被太歲喝止了,只見一個陸吾的同僚近乎衣冠不整地闖進他臥房︰「你歷牌……咦,你剛才在說——嗎?」

徐汝成激靈一下,徹底醒了︰——,外人不是听不見他和太歲說話嗎?

好在同僚——快將注意力轉到了他的歷牌上︰「……你這里——是七月初七。」

「怎麼?」

「仙宮中沒該續靈石的法陣有小一半因靈石耗盡‘死’了,還有不少銘文無端損毀,蛇王豢養的靈獸有幾頭無故消失,後院青礦培育的鵲橋花昨天還沒長骨朵,今天花多得人起雞皮疙瘩……那玩意七夕當天才開啊!這到底怎麼回事,我們無緣無故丟了二十天?」

徐汝成跟同僚面面相覷片刻,突然叫了聲「不好」,掀開被子就跑。

寶單!七月初七,那不是秋殺要露面的時間嗎!

陸吾、麒麟衛……甚至三岳內門來的高手,誰——沒見過這——陣仗,措手不及,一時亂成了一鍋粥。

太歲其實才是最早注意到異狀的——不是通過看歷牌。

他撿回遺留在徐汝成絡子上的神識後,才想起自己曾經是個人,隨著記憶一起來的,還有種奇怪的壓抑感︰他的本體在某個絕密之地,無法違抗的規則束縛——他,似乎要抹殺他的存在,除了有因果糾纏的人,任何人無法提起他。

可就在剛剛,那種壓抑的束縛感消失了。

那感覺——難形容,不是束縛他的力量不在了,是他和遙遠的本體之間斷了聯系,他沒著沒落起來,卻也在一定範圍里「自由」了。

他逃出來的神識一部分在蛇王手上的神像上,一部分在阿花的遺物————就是那條絡子上,——以原本他只有這兩個地方能去。

除此以外,太歲的神識一直只能在活人身上流轉︰人們信太歲,拿著神牌跟他嘀咕的時候,會將太歲的神識吸到自己身上,因為參拜本身——是一種「關系」,只是比較微弱,那些人們口中的「太歲」畢竟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這種微弱的關系里,太歲只能單方面地感知他們的喜痛與訴求,無法回應,——不能自主。

徐汝成把神牌都毀了以後,人們遇到難處嘴里不說,心里還是會念叨「太歲保佑」,這種關系就更微弱了,連他的神識都吸不過去,只相當于耳邊一點雜音。

而此時,太歲突然發現,自己的神識可以像模糊的記憶里那樣,在轉生木里隨意移動了!

而比記憶中更強的是,他不單可以隨便串,還能將轉生木當成自己身體控制。

他能動了!

這孤獨的神像太久不知道「自主」是什麼滋味了,他在轉生木里伸「胳膊」伸「腿」,恨不能原地跑上幾圈,一時忘形,不留神把一棵轉生木連根拔了,差點壓——旁邊村民的房子,這才不敢隨便浪了。

唯一一點不太方便的,就是他不再是「不能提起」的存在,要是再肆無忌憚地跟徐汝成說話,那大傻子怕是要被人當成真傻子。

太歲有種感覺,這時要是再有人拿著神牌跟他說話,他或許可以直接回答……怕嚇——別人——今天陶縣人民已經飽受驚嚇了,因此還沒來得及嘗試。

他的神識眨眼光景就在周遭轉了一圈,發現自由邊界以陶縣為限。

有什麼東西將陶縣和外界隔絕了。

「這秋殺有點東西啊。」太歲心說。

提醒徐汝成寫日期的——理——簡單︰一個人不可能干得過整個三岳門派,她敢來野狐鄉,必得做好挨群毆的準備。被修為接近的人群毆,最簡單的思路就是控制好敵人數量,確保自己只應付能應付得過來的對手,不能讓他們聚集。而不讓對方聚集有兩個辦法︰要麼是空間上將對方分開,要麼打時間差。

在空間上做手腳不容易,即使做,她也避不開「蛇王」這個地頭蛇,但眼下顯然沒有,那麼就只能是時間上的了——她特意提前報單,不——大集開始就預約下七月初七,——篤實了這個猜測。

太歲原本以為「七月初七」是個障眼法,她手上可能會有某種高明的仙器,能讓人產生時間上的幻覺,這才隨口提醒了一句,讓徐大傻跟外界聯系的時候記得標日期,以防著。

誰知這好像根本不是幻境。

她真的打亂了陶縣的時間!

如果這——是仙器,那得是什麼品階的?蟬蛻?還是鎮山神器,劫鐘那種級別的?

奇怪了……「劫鐘」是什麼來著?他腦子里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個東西。

太歲一邊放風似的在全縣的轉生木里溜達,一邊琢磨「劫鐘」,忽然,他靈感一動。

一片轉生木林隨著他心意無風自動,集體仰起樹冠,往天上「張望」,只見才剛亮起來的天色迅速變化,東升的太陽就跟後面安了蒸汽馬達似的,一路火燒火燎地「跑」到了西天,縱身跳下地平線,留下漫天星河如洗。

仙宮一幫找不——北的修士臉還沒洗完,門口夜宴的燈籠已經亮了!

太歲忽然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說道︰「破法鐲所在之處,需要一條規則做準星,此地準星是‘秋殺將在七月初七夜里現身野狐鄉夜宴’。除了這一條,此間一切听天由命,你自求——福。」

破法鐲?

太歲神識一掃,就找到了那天那個賣銀盤彩的神秘姑娘,她身上阻斷他視線的禁制也隨著陶縣錯亂的時間消失了。

只見那男裝姑娘對面站——一個女「鐵塔」,太歲在樹里,目光居然剛好與她齊平,與那雙妖異的眼楮對上,太歲一下明白了阻斷他視線的是誰︰原來這人就是秋殺!

秋殺︰「謝了,自己藏好,你死了不要緊,別壞老娘的事。」

那男裝姑娘又叫住她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我不管你是要獵殺蟬蛻,還是想砍‘點金手’,捅破天——捅你自己頭頂上那塊,不得波及無辜。」

秋殺做作地「嘖」了一聲︰「听听,你這是‘邪祟’該說的——嗎?你怕不是那個……南宛叫什麼玩意來著?哦,‘天機閣’——天機閣什麼不領薪俸的編外人士吧?」

「‘邪祟’是他們強行給我取的名,我管不了別人怎麼想,但我認為自己不是邪祟,為何要說邪祟的——?」那男裝姑娘——,「你是升靈高手,言出則錄入天地,膽敢背約,小心破法鐲反噬。」

「屁大點人,好生嗦。」秋殺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舌忝了舌忝嘴唇,狹長的眼楮里冒出餓狼似的光,整個人化成了風暴,囂張地卷過,將旁邊那棵轉生木的半個樹冠都給掀掉了。

好家伙!

藏在轉生木里偷听的太歲嘆為觀止,當場有種被她揪禿了的錯覺,「頭頂」從綠油油變得涼颼颼的。

此人言行舉止,完全就是照著民間傳說中大妖怪的樣子長的。太歲听那男裝姑娘說什麼「獵殺蟬蛻」「砍點金手」,——不知是真的還是隨口夸張,听得樹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他還沒見過活蟬蛻呢!

太歲毫不猶豫地穿過路邊叢生的轉生木,追了上去。

風暴中卻露出一雙眼楮,要笑不笑地轉過來,朝那些無風自動的轉生木看了一眼。

只見那大妖邪伸出根比別人長一個關節的手指,扒拉下自己的眼皮,沖他做了個鬼臉︰「窩、囊、廢。」

太歲︰「……」

不是,老子一個路過看熱鬧的,招你惹你了?

秋殺罵完他,縱聲大笑,笑聲雷鳴似的在整個陶縣上空回響,嚇哭了一幫本應在娘肚子里的嬰兒……以及嬰兒的娘。

徐汝成耳邊響起太歲那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妖怪來了,叫上你同僚,躲遠一點。」

徐汝成趁別人都被那笑聲驚住,無暇注意他這邊,飛快地小聲問道︰「前輩,到底怎麼回事?」

太歲沒來得及回答,升靈高手能縮地成寸,就這兩句話的光景,秋殺已經落到仙宮門前了。

仙宮那低調又氣派的大門口被她一襯,高度上幾乎有點局促,她要是邁腿跨門檻,怕是得稍微低點頭!

可惜她壓根不認得「低頭」倆字,對著門口的琉璃燈相了會面,她一拂袖,巨響後,仙宮的石門分崩離析,三——銘文——禁不住她一巴掌,集體灰飛煙滅。

「這不敞亮多了。」秋殺笑——,轉頭沖不遠處驚呆了的小販招招手,「今天夜宴不限人數,不來湊個熱鬧嗎?」

小販一大早出來,根本沒注意今日與平常有什麼不同,照常踩著輛三輪小車賣早點,結果沒開張天就黑了,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此時猝不及防地被大妖邪點了名,小販一腳把車鏈踩下來了,嚇得兩腿並用在地上緊倒,人力拉——車跑了。

秋殺清了清嗓子,學著那小販吆喝——︰「排骨便宜 ,五百兩白靈一斤——」

一嗓子沒吆喝完,便听一聲斷喝︰「妖人爾敢!」

留守仙宮的一個三岳升靈也是劍修,——音沒落,一劍便如雪亮月光,當頭朝秋殺潑了下來。

那一劍簡直仿佛要將整個十七里鎮給劈了,不說劍鋒——指,光是那劍氣余波過處,徐汝成——一群半仙就都被迫祭出護身法器。

方才那倒霉催的小販還沒跑遠!

一棵支楞八叉的歪脖子轉生木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根樹藤,一下卷起那嚇尿了的小販,往遠處一拋,堪堪將人扔在了劍風之外。

合抱粗的樹身與三輪車一起被那劍氣余波掃斷,燒餅和——蘸料,滾得滿地都是。

小販摔出數丈之遠,耳邊依稀落下一聲嫌棄的抱怨︰「嘶,兄台,你這幾天有點上火啊。」

七葷八素的小販呆呆地抱著一截轉生木,一臉血地滾在地上,喃喃——︰「太……太歲?」

幾乎是同時,留守仙宮的另一個三岳升靈出了手,一顆升靈級別的巨大芥子轉瞬鋪開,在那石破天驚的一劍落地前,將劍氣與幾個升靈都裹進了芥子中,以防他們把整個陶縣都給夷為平地。

劍鋒過處,秋殺化成風沙,在芥子中散得無處不在︰「你這還不如項肇呢,看我的。」

緊接——,風沙卷成了一個漩渦,一——凶戾逼人的劍氣暴起,直取那三岳劍修。劍修面露驚愕,倉皇間提劍一扛,「嗆啷」一聲長吟,他那本命劍竟被崩掉了一個齒!

那三岳劍修驀地退後幾步︰「項師兄的修羅劍!」

劍是項肇的本命法器,劍法是如假包換的修羅劍法……方才那一瞬,他幾乎以為和他對招的是項肇!

風沙凝聚出女人高大的身形,她一招手,一把漆黑的長劍落在她掌心里。

「是啊,」秋殺笑——,「我吃了,修羅劍現在歸我了。」

太歲已經從方才那被劈開的轉生木移到了另一棵稍遠些的樹上——幸虧蛇王在的這幾年,當地人都時興種轉生木,他現在才有騰挪余地。那丑八怪辦的——不全是壞事。

不過大妖邪這修的什麼——?

天狗——嗎?

怎麼什麼都能吞,還吃什麼補什麼?

不——太歲看明白,一個他——熟悉的莽撞人就從仙宮里跑了出來。

徐汝成那貨將身上的蛇王皮扒了,敷衍地隨便改扮了一下,換了一身仙宮下人的衣服。

這倒霉蛋才到門口,恰好那撐芥子的三岳升靈中了秋殺一掌,芥子倏地松動,駭人的靈氣只泄露出一絲,對徐汝成這樣的半仙來說——仿佛是當頭砸下來一座山。

他呼吸都滯住了,只來得及本能地撐起柴刀,抱住頭。

就在這時,一——極有西楚特色的符咒憑空出現,擋在他面前,正好將那一線升靈的靈氣打散化解。

徐汝成耳邊傳來太歲的聲音︰「不想活了去找根梁上吊不體面嗎,非得被他們分尸?!」

「不是,」徐汝成狼狽地從升靈戰場邊界滾出來,「野狐鄉夜市太陽落山才開始,——以周圍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早出攤,天黑才走。誰知道今天這鬼天黑得這麼快,他們反應不過來!」

他一邊說,一邊撒腿往外跑去,從懷中模出一個信號彈往天上一扔,尖銳的呼嘯聲炸出了一大片火紅的煙火——這是仙宮緊急驅人的意思,要閑雜人等立刻閃避。

然後徐汝成一腳踩上自己的柴刀,御刀飛出去疏散周遭人群,飛出去足有百丈,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什麼,震驚——︰「——,前輩,剛才那是你?你……你能使符咒?」

太歲︰「……現在是研究我的時候嗎?」

他自己——震驚。

那符咒是他無意中看來的,東衡三岳的「符法銘」冠絕天下,其余三大門派——有不及。這邊不管正邪修士,——少都會點古怪的符咒法陣。太歲混跡野狐鄉,見——了——無意中記住不少。他雖然忘了許多事,但似乎本能地知道怎麼使靈氣,方才一時情急,竟真將一——符咒打了出去。

這些轉生木身除了不能撒腿跑,居然像真正的人體一樣,能容他調用靈氣!

「我一——符咒打散了升靈的靈氣余波……然後本體還被封在某個不能提的地方?」太歲心說,「我不會——是個什麼跺跺腳能讓地動山——搖的大妖邪吧?」

他抬起目光,看向眼前的升靈戰場,一時憤憤不平出了「徐腔」︰「喪板板的,那姓秋的婆娘那麼威風,我怎麼混成這樣?」

太歲怕徐大傻折在這——此人堪稱奇珍,再找個這麼缺心眼的不容易了——神識緊跟上他,見他連吆喝再趕,符咒都用上了,玩命將來不及撤走的小商小販往遠處轟。

不——時,另外幾個陸吾受他影響,——跟——出來了。

太歲卻突然一皺眉,轉生木中飛出道靈氣,打散了徐汝成的一——符咒。

那符咒方才居然打出了築基的力量,真落到凡人身上,就不是把人推出去,是把人壓扁了。

徐汝成他們這批陸吾,不管腦子在不在腦殼里,符咒水平是相當穩定的,來之前應該下狠功夫訓練過。可是此時,這些人打出的符咒時靈時不靈,偶爾還會出個匪夷——思的越級水平。

徐汝成自己——發現了,倏地縮回手。

「當心,」太歲說道,「陶縣現在亂的可能不止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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