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低聲嗤笑道︰「小小築基。」
奚平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就見羅青石在他脈門上按了半天, 抬起眼,慢吞吞地開了口︰「奚士庸,有點意思。」
奚平近乎望眼欲穿地盯住他, 等著他接下來的——論。
然而羅爭——說完就撤回手, 趾高——揚地站直了,——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走了。
奚平︰「……」——
是……「有點意思」然後呢?到底有什麼意思啊!
奚平本來以為羅青石體型既然已經這樣爭——凡, 人肯定也是深——可測,敢情他那「深不可測」是裝神裝出來的。
他連裝都只會用「有點意思」一個詞,都不是個成語!
渾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弟子面前玩砸了的羅青石走上——台, 一伸手, 一枚晶瑩剔透的藍玉就落到了奚平桌上。
他老人家——傲地一抬小尖下巴︰「你的了, 祝你早開靈竅。」
有了——塊額外的藍玉,要是省著點用,白玉咫尺能撐到月底發靈石了。要是早一天拿到, 奚平能樂出牙花子。然而此時, 他已經全無心情惦記靈石夠——夠使這種雞毛蒜皮了。
耷拉著一張臉, 奚平木然地道了謝,仿佛羅仙尊剛才祝了他早死。
「畫完的就走吧, 」羅青石往碧章椅上一坐, 接過稻童遞過來的茶,「還在這顯擺什麼呢?」
「師兄,」周樨按捺不住, 開口問道,「弟子與這位奚兄幾乎同時完成,可否請師兄指點一下,弟子的畫哪里——如別人?」
羅青石用眼角刮了周樨一眼︰「你們手中的紙上,——畫用的靈石粉有上中下三等, 還摻了些——入流的濁沫——未曾指望過你們這些沒開靈竅的肉眼凡胎能把四個層次都畫出來。可四殿下既然有‘百歲犀角扳指’引路,是否也該比別人——些洞察?」
周樨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將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心里。
「測靈感,是讓你們知道自己從娘胎里帶來幾斤幾兩,心里有數——是讓你急功近利地向——證明,——給你的那句‘資質平平’是錯的。」羅青石不留情面道,「殿下,就算——向你認十次錯,你能就地開靈竅嗎?你要是能,——也——在乎——張老臉,——就跪下給你磕個頭。」
四殿下金尊玉貴,一貫愛端著「沒架子」的架子禮賢下士,別人也都配合地給他當「下士」,哪受過——種委屈?一時間臉色慘白。
羅青石還沒完了︰「——勸你們有些人,沒事還是多專注自己修行,等從潛修寺退回凡間進哪個外門,再拉幫結派不遲。現在到處賣好有什麼用?沒準別人一步登天進了內門,到時候仙凡有別,可就與你沒什麼瓜葛了。」
奚平︰「……」
就因為四殿下第一天給他打過圓場,羅青石就跟盯上了他倆似的,隨時隨地公然挑唆。當年王母娘娘要是有他——張嘴,早把牛郎織女攪合黃了,還用得著每年過七夕?
周樨——缺心眼,當然知道羅青石是故意的,可知道歸知道,他能不受——個挑唆嗎?進內門的路是條獨木橋,四殿下視之為囊中之物,豈容他人覬覦?
何況是永寧侯世子——種近乎于「家丑」的貨色?
奚平一對上周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和四殿下之間沒來得及「長大成人」的交情已經夭折,並且死相慘烈,一時間簡直心力交瘁——但凡羅大能耐——挑撥離間的本領能勻一點在他修行上,也——至于稀松二五眼到就會說個「有點意思」的地步。
奚平頭一次被人當成嫉恨的對象,要——是此時身上有「難言之隱」,他能得意地開個屏……可是一想起他能被四殿下嫉恨,恰恰是因為這「難言之隱」給了他——弊的耳目,又——出來了。
他沒理會羅青石和周樨之間的口舌官司,慢吞吞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站起來,業火灼身的痛覺似乎仍殘留在他血脈里,奚平一想起那酷刑就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他走到乾坤塔門口時,耳邊忽然想起了壓抑的哽咽聲。
奚平回頭看了一眼,心說︰至不至于啊,——還沒哭呢。
他找了一圈沒找到哽咽聲從哪來的,卻听到那哽咽聲中摻了斷斷續續的祈求,大約是「求保佑」什麼的……
那好像是個女孩的聲音。
聲音不是從周圍來的……好像是從他眉心響起來的!
奚平伸手按住眉心,閉上眼,將——散的心神集中在那里。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圖景……燻得黑乎乎的牆、簡陋的窩棚夾出來的小巷、滿地的垃圾和廢銅爛鐵、油污里興盛蔓延的青苔……
怎麼——怎麼像金平南郊。
奚平腳步一頓,全神貫注地往那模糊的畫面里——,隨著他心神凝聚,畫面又清晰了——少。
他——見了一個少女,正飛快地從九曲十八彎的窄巷里穿過。
她說——好多大年紀,——著個頭是不矮,但瘦得三根筋支個腦袋,腦袋上頂著一把乳臭未干的黃毛,一——就是個小丫頭。她身上雖然寒酸,但衣裙針腳平整,除了——太合身以外,堪稱體面了。
少女脖子上掛著一塊木牌,——管她怎麼跑,木牌都紋絲——動地釘在畫面中心。于是以木牌為參照,旁邊人和景都晃動得厲害。
奚平被晃得頭暈,一睜眼,藏污納垢的南郊——見了,他依然身在仙——飄渺的靈山中。
「前輩,」奚平踟躕片刻,用生硬但客氣的語氣試著開口問道,「請問您‘——見’了嗎?」
太歲「嗯」了一聲。
奚平又問︰「她是誰?是真人嗎?」
「是個走投無路的可憐人。」太歲輕聲說道,「轉生木乃本座伴生之物,她在供奉吾名的轉生木上滴了血,發誓要獻出身心,本座——才被喚醒。」
奚平︰「……」
三姑姥爺的,原來都是因為她!
本來听見有人哭——特別是小姑娘哭,他好歹是要問一聲的。但听了魔頭這話,奚平一點過問的想法也沒有了。
「什麼玩意,愛死——死,」奚平不動聲色地把一顆小石子踢開,心說,「小小年紀腦子就壞成——樣,藥石罔效了,抓緊時間重新投個胎吧。」
可他的眼楮能開閉,能選擇望靈山而——見塵世,耳朵卻關不上,少女支離破碎的囈語一直在他耳邊縈繞——去。
奚平從乾坤塔走回丘字院,走了一路,听她喋喋——休了一路,煩不勝煩,遂陰陽怪氣道︰「前輩,請問您不打算降個什麼神通幫幫人家嗎?」
太歲反問道︰「你們每年初一國祭,天子親臨南聖廟祈禱,南聖可曾降過神通?」
「——想幫您還一直听她說什麼?」
「愛莫能助,你忍一忍吧,」太歲道,「本座是被她的血喚醒的,只要她心里求神,本座——想听也得听。」
奚平就將——自封「太歲星君」的邪祟和什麼都信的傻丫頭一起,在心里大罵了一刻鐘,罵到他都想不出詞了,耳邊雜音還沒消停。
奚平徹底沒脾氣了,心想這女的是要干什麼,念經把他超度了嗎?
他被那雜音干擾得什麼都干——下去,實在沒辦法,只好閉上眼,凝神眉心,——她到底有什麼事。
阿響編起了辮子,換了女裝——那是她唯一一條像樣的衣裙,她娘彌留之際一針一線縫的,說要留給她嫁人時穿。
可是阿響長了很久,也沒長到能嫁人的年紀,撐——起來的裙子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心里充滿恐懼,似乎是為了壯膽,她將那塊太歲神牌掛在胸前帶了出來。阿響攥住了那木牌,在「老鼠巷」前徘徊著,發著抖,心里反復求神君保佑。
然而保佑她什麼呢?
阿響說不出口。
老鼠巷是幾排參差不齊的窩棚擠出來的暗巷,陰暗潮濕。暗巷被危房的房檐、晾在竹竿上的床單遮得——見天日,老遠一——就像個耗子洞,——此得名。蒼老憔悴的女人們衣衫不整,每到傍晚,就拖著仿佛是累贅的軀體,三三兩兩地出「洞」攬客。客人則大多是那些碼頭廠房里干重活的勞工,——著跟女人們半斤八兩,也沒多出幾——人樣來。
爺爺已經被抓走一天了,咸魚伯說,城防那邊要探出點話來,至少得二十兩銀子……不保證人能出來。
二十兩啊!
她和爺爺就算沒白天沒黑夜地干活,——吃——喝三年也賺——出來,——讓她上哪弄去?
木匠行收舊家具,當鋪收細軟,老鼠巷收女人。
阿響身無長物,走投無路,她只能想到老鼠巷。
一只手伸過來,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阿響嚇了一跳,驚弓之鳥似的掙開,見來人是個中年男子,手指關節突出,有點畸形,瞎了一只眼,身上卻穿了條頗為體面的長袍——在南郊廠區,只有——用親自干活的工頭才會穿這樣的長袍。
「妹妹眼生,」他像估量什麼東西似的,上下打量著阿響,那視線像粘膩的蟲子,「怎麼賣?」
奚平方才就覺得怪怪的,——會兒終于看明白了那姑娘在什麼地方,一听她哆哆嗦嗦地報價格就皺起了眉︰「她求星君保佑順利把自己賣出二十兩?就為二十兩?——也太賤了。」
「二十兩?就你?」老鼠巷口的男人听完也吃了一驚,「——的女乃女乃,你是廣韻宮里的公主還是娘娘啊?」
阿響說不出話來,她手腳冰涼,臉卻仿佛要燒起來。她有點想吐,裙擺下的膝蓋——由自主地哆嗦著。
「你要是個雛兒,驗了貨,——給你一千;要——是,到時候得給——打個對折。」男人伸手在她臉上模了一把,「怎麼樣,行就跟了——走。」
阿響本能地揮開他的手。
「整個南郊就沒有值一兩銀子的娘們兒,大哥可憐你年紀小才肯出這個價。差不——得了,別給臉不要……還二十兩,菱陽河邊的花魁都要——到這個價,你也配?」那男人罵罵咧咧的,說著要來拉阿響,「就這麼定了,走吧。」——
時,窄巷里忽然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喲,今兒可算長了見識,什麼地方飛來的小野雞,毛還沒長齊,也敢跑到老娘眼皮底下扒食。」
中年男子飛快地縮回手,臉上堆起笑容︰「春英姐姐。」
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老鼠巷里緩緩踱出來,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然而晦暗的夜色與濃妝遮住了她臉上的浮腫和皺紋,只露出個朦朦朧朧的影,——起來竟也勉強說得上有幾——風姿。
女人啐出兩片瓜子皮,翻了個白眼︰「滾雞/巴蛋,哪個是你姐姐?」
男人嘴里叫著「姐姐」,涎著臉湊過去,被那女人一巴掌推開。緊接著,老鼠巷里又伸出一只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軟綿綿地揪住男人的衣領,嬌滴滴地噴出一串污言穢語,連打再罵地將他拖進了巷里。
那名喚「春英」的女人——才冷笑一聲,粘膩渾濁的目光落到了阿響身上。
阿響好像被蛇鑽進了衣服里,——由自主地將那太歲神牌捏得更緊,往後退了半步,臀腿卻被一只枯瘦的手死命掐了一下。
「雞都不夠炒盤菜。」掐她的是另一個女人,法令紋垂到了嘴角,鼻子還有點歪,像個作祟的女鬼。
「女鬼」見她呼痛,生生把鼻子——到了腮幫子上,湊近了阿響︰「回去吃點女乃,長胖點再來吧。」
阿響一把推開她︰「走開!啊!」
春英身邊冒出來好幾個女人,一把揪住阿響。瘦巴巴的少女哪抵得過成年人的力——,阿響很快被幾個女人拉扯著頭發拽到了老鼠巷里,她疼得大叫大罵。一股潮濕腥臊的——味撲面而來,曖昧的窄巷中,泛紅的燈光像血一樣,掠過她掛在胸前的木牌。
她攥著那木牌,絕望地在心里呼喚︰太歲星君!太歲星君!
奚平按住額頭,只覺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想堵住她的嘴。
阿響猛地被人推進一間小黑屋里,還沒來得及適應驟然亮起來的燈光,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小賤/人。」
女人的長指甲在她臉上劃出了細碎的傷口,她耳畔「嗡」一聲,臉頰腫了起來。阿響轉頭回擊︰「老賤……啊!」——
等她罵完,臉上就挨了好幾個嘴巴子,有人用力擰她的皮肉,污言穢語劈頭蓋臉地灌進她耳目,比南郊的運河水還髒。
春英越眾而出,將她往門板上一搡,啐了一口︰「——要臉的下賤胚子,——要是你爺爺,能臊得一頭磕死了。」
阿響腦子快炸了,也沒細想她怎會知道自己有爺爺,月兌口道︰「反正他也快死了!」
春英听完一愣,抬手擋住嘻嘻哈哈要往阿響身上潑涼水的女人,問道︰「怎麼回事?」
阿響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時說——出話來。
春英修成一條細線的眉——吊起,——耐煩道︰「哭你娘的喪,你爺爺馬上風了?」
阿響——知從哪來的力——,發狂似的跳起來,掙開按住她的女人們,臉紅得發了紫,一頭撞了春英一個趔趄︰「你放屁!——爺爺是被城防狗官抓走的!他是冤枉的!你知道什麼!——許你說我爺爺!」
春英後腰撞在桌子上,茶杯瓜子碗倒了一堆。其他女人忙上前扶,春英卻似乎沒在意,問道︰「給城防拿去了?他犯了什麼事?」
歪鼻子的女人似乎消息靈通一些,將那些失地農民喊冤的事說了︰「城防這兩天拿了——少人,說是有人雇他們聚眾鬧事。」
春英便問阿響︰「你爺爺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麼?」
阿響听了——話,快要噴出天靈蓋的火氣突然涼了。
是了,她魂靈出竅似的想,是因為我。
春英見——小姑娘傻乎乎的,也靠——住,就轉頭問那歪鼻子的女人︰「抓了——少人?」
「——知道,怕是得有幾十上百人了。」
「鬧這麼大?」春英嘀咕了一句,「城防……城防那幫狗娘養的心黑得很,棺材板上都要揩點油。」
說完,她又問阿響︰「哪個問你要二十兩銀子的?」
阿響此時終于回過味來了︰「你……你認識——爺爺?」
春英把有點外凸的眼楮一立,樣子又刻薄了三——︰「再雞/巴廢話,老娘打爛你的嘴。」
阿響︰「……咸魚伯。」
「哈!」春英尖著嗓子——了一聲,「老癟三賭輸了錢,連親娘老子都能從墳里挖出來給人操,信他的狗屁,你以前是不是燒壞過腦子?」
她說著,披上外袍,翻箱倒櫃地模出個小箱子,將里面碎銀錠子、雞零狗碎的首飾一把抓起來,往懷里一塞,趾高——揚地對阿響道︰「走!」
阿響意識到了什麼,睜大了眼楮。
春英看著她的傻樣,眼角一跳︰「對了,你——大來著?十幾了?」
「十五……」
「五」字話音沒落,阿響臉上又挨了個結結實實的巴掌,她嘴里嘗出了血味。
「十五你就敢打扮成——副騷樣子到這來,」春英指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等死吧!見了你爺爺,打——劈你!」
阿響呆愣半晌,突然爆發出一陣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春英。
她願意死,願意挨打挨巴掌,把她打成兩半都行,只要能把她爺爺救出來。
星君听見她的祈願了,星君派人來救她了。
奚平從讓人喘——過——的風塵中回過神來,睜開眼,一時竟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耳邊只有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她自以為神仙已經保佑了她,于是不再祈告,哭聲漸遠了。
潛修寺的夜色寂靜得出奇,窗外傳來稻童打更的聲音,院門已經不知何時落了鎖。
「前輩然後呢?你還能看她們嗎?」奚平一時忘了附在他身上的是個大魔頭,急著問道,「京郊鬧出這動靜,背後肯定是大案子,幾塊碎銀子……哪個城防敢放人?——肯定撈——出來啊!前輩你快跟她們說……」
太歲淡淡地打斷他︰「本座那日幾乎在照庭下形神俱滅,除非有轉生木,否則也只能看著。」
奚平二話——說,跳起來就去翻他的行李。
可是轉生木十——少見,其木質紋不及楠、味不及樟、硬不及紅木,又柴長得又慢,屬于「三等材」。即便在民間,也大多只用來做些冥器神位之類不大吉利的東西,——上哪找去?
奚平在半偶驚異的目光下,把自己隨身帶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倒是翻出了將離的生辰玉。
「前輩,將離也是這樣嗎?」奚平捏著那塊有裂紋的玉,問道,「你……能跟——說說將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