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尷尬的一個事實擺在面前,李老漢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當然,孫桂永說完「他們給你喂的東西其實是草灰,那種能具體延時,還有解藥的毒藥也不是沒有,不過不是他們能買得起的」之後,李老漢就更顯尷尬了。
不過更重要的是,自己確實誘導了孫桂永。如果不是孫桂永機智,恐怕真的會遭毒手。屆時,自己將成為孫桂永的謀殺者。
再說,李老漢活這麼大年紀,也見過叛軍起義軍之類的鬧事。一般來說,包藏者同罪,才是這個世界普遍的認知。
雖然孫桂永一直對李老漢很好,但是自己確實把孫桂永往地獄邊緣推了一把,估計孫桂永會讓自己償命吧。至于現在還沒動手,難道是想折磨自己?
方才李老漢的發問,應該也有些試圖死的明白清白的想法。
李老漢想通了一茬,干脆無比光棍的問道︰「桂永,咱倆在一起住了有日子了,雖然我沒怎麼給你好臉色看,不過好歹相識一場,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孫桂永愣了一下而後說道︰「李大爺您有什麼事盡管說,只要不違背宗門原則和我個人的道德準則,我一定盡可能幫您。啊,還有一個前提,不能讓我幫您做不勞而獲的事情。」
看孫桂永認認真真說了這麼多東西,李老漢倒覺得頗有喜感。不過這麼一弄,心中那份緊張也被沖淡了一些,李老漢就說道︰「你也別想轍折磨我老頭子了,給我個痛快吧。」
孫桂永先是眼中掠過一抹迷茫,而後神情一變,面色紅漲的說道︰「李大爺,您難道還有這種想法?我是要考慮換人借宿了!我是個正經人!」
李老漢愣了一下︰「你理解的痛快是什麼?」
孫桂永一愣,盯著李老漢的︰「您說的給您痛快難道不是……」
李老漢默默從地上撿起來拐棍。
孫桂永忙說道︰「您剛說的給您個痛快,是想求死麼?難道最近出了什麼事給了您很大刺激……不對,您說讓我別折磨您了,難道這事兒和我有關?」
李老漢恨不得現在就給孫桂永幾拐棍。
「我出賣了你。」說這話的時候,李老漢很堅定,也很平靜︰「按理說,你應該殺了我,以震懾他人。否則的話,不虛劍宗派來駐守的弟子被人隨意出賣,會造成太大的損失。」
听完這話,孫桂永卻露出了一個好笑的表情︰「您在說什麼啊,我為什麼要殺了您,您是不是被我剛才動手的樣子嚇到了?李大爺不好意思,剛才情況緊急,而且時機不容錯失,只能當著您的面殺人了。這樣能為我們後面的審訊工作省下太多功夫。」
說了一些之後,孫桂永卻發覺李老漢一臉的茫然。
孫桂永這才察覺到,自己好像和李老漢的思維並不在一條線上。
如果這是在宗門內,自己這種自說自話的行為一定會被批評的。想到這里,孫桂永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自己可是對宗主最忠誠的肅反委員會的精英,怎麼能這麼不注重自身的心理建設。
孫桂永趕忙對李老漢說道︰「李大爺您稍等下,給我一點思考的空間。」
李老漢愣在原地,不知道這瓜娃子又要搞麼子。反正這群不虛劍宗的弟子,腦回路確實和他們這些芝芋城的老百姓不太一樣。
孫桂永沉思一會兒,這才想通了一些關節。
清了清嗓子,孫桂永對李老漢認真的說道︰「李大爺,我知道您的話是什麼意思了。您是不是認為,因為您的行為,讓我置身險境,所以我要對您進行報復?」
這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被孫桂永說復雜了,不過李老漢還是听懂了,就點了點頭。
孫桂永說道︰「從邏輯上講,其實想要誘殺我的人才是這件事的主因。您只是被他們選中的對象而已,您這個角色可以替換成任何一個人。在芝芋城中,恐怕除了我那幾個師弟,沒有人會做與您不同的選擇。您這種被動的有心,其實和無心一樣。」
李老漢雖然讀過私塾,但是和孫桂永接受的不是同一個教育體系,所以想要理解孫桂永的話還是費了一番大力氣。
過了好一會兒,李老漢才半咂模半確認的說道︰「就算無心,我也是幫凶,你為什麼不報復我呢?」
孫桂永笑了笑說道︰「李大爺,其實在我看來,您的選擇是正確的。就是放到我們宗門,您的行為也是值得鼓勵的。」
李老漢這就完全理解不能了。
孫桂永看出來李老漢眼底的疑惑,便解釋道︰「首先,我們要弄清楚我們各自的角色和職權。李大爺,您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
和孫桂永住過一段時間,李老漢自然知道孫桂永問的問題一般就是字面意思,便很果斷的回答道︰「我是芝芋城連家莊子的百姓,你是林檎城不虛劍宗的弟子。」
「很對。」孫桂永打了個響指說道︰「作為芝芋城連家莊子的百姓,您的義務就是好好活下去。李大爺,我問您個問題,您知道我們宗門的執政理念麼?」
荀笙這輩子最崇拜的那個人說過「思想是高地,我們不去佔領,敵人就會佔領」。結合那個人確實做過宣傳口工作,還有參考現代社會的政治體制內將宣傳口一把手設為常委分管的事例,荀笙自然深諳宣傳的重要性。
孫桂永他們的一大筆活動經費,就分到了宣傳上。發小冊子,貼大字報什麼的,簡單粗暴卻無比好用。加上孫桂永他們的實踐精神,確實讓一部分人對宗門理念產生了興趣。
不過這年頭識字的人是少數,作為少有的識字、又沒什麼地位、可以隨意指使的人,李老漢常被人要求念不虛劍宗的宣傳文本給他們听。
所以李老漢對于宗門宣傳的那一套,沒準兒要比宗門宣傳口有的同志還要熟悉。
所以李老漢干脆的給出了答案︰「為人民服務。」
孫桂永滿意的點了點頭︰「沒錯,就是‘為人民服務’。李大爺,從法律角度講,生命權高于一切。作為一個普通人,只要不主觀和客觀事實上嚴重傷害組織利益,組織也不能剝奪您的生命。但是我不一樣,我是宗門弟子,我的行為準則,就是為人民服務。」
孫桂永語氣十分平常的敘述著一個事實︰「您放任我死,沒有人能說什麼,沒有人有資格批判您。但是我如果放任您死,那我內心的道德,還有宗門的律法,會對我進行嚴格的處理。」
孫桂永抬手指向柴房的門扉︰「其實我知道您吃的草灰不可能是什麼毒藥,但是在我親眼見到對手之前,我不確保他們的實力如何,是否有遠程武器,我是否有能力攔截。所以,我才要配合您,親自進去看一眼。」
李老漢嘴唇顫抖︰「可是……如果確認了你不是他們對手,那我們倆不是還要死麼。」
孫桂永搖了搖頭︰「這不一樣,確認過後,即使我不是對手,他們也只是有概率殺死我們兩個。但是如果我不這麼做,直接跑路,屆時我雖然能百分百保住性命,但是您也百分百保不住姓名。」
李老漢更不能理解︰「用一個百分百換取兩個未知,值得麼?這不是虧本買賣麼?」
孫桂永咧嘴一笑︰「正因為選擇權在我,我只能這麼選,也只會這麼選。任何一個真正的宗門弟子都會這麼選擇,我們百分百存在的意義,就是用這百分百的存在,去博取一切未知的可能。」
听了孫桂永的話,李老漢感覺有被燒的通紅的鐵棒一下塞進了自己骨髓里,讓他後腦勺發麻的同時,還不自禁的打起了哆嗦。
孫桂永說道︰「其實我剛才想了想,讓您產生那種想法的,或者說造成您剛才那種認知的,應該是這個社會環境,這很容易理解,畢竟人都是經驗動物。」
李老漢大致理解孫桂永的話,卻緊緊閉著嘴唇不開口,孫桂永則毫不介意的說道︰「李大爺,其實我之前根本沒打過仗。我第一次發張,是受宗主的指揮,打我們林檎城地主家的圍子,之後我也外出執行過任務。」
孫桂永走到李老漢面前,緩緩說道︰「我從一開始接觸這項事業開始,就是這樣做的,所以我從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問題。就像一只井底之蛙,他從生至死,都會以為天空只有他知道的那麼大。當然,我想,根植于我大腦深處的這種觀念,應該是良善的吧。」
李老漢不知道怎麼評價,理智的講,沒人能否認不虛劍宗這種做法的正義性,可是這種正義實在太蠢了。
看出了李老漢的想法,孫桂永說道︰「李大爺,您一定覺得宗門這種做法很蠢。其實不然,我們誠以待人,人雖然未必一定能同等回饋我們,但是一旦回饋,自然要比那種暴力鎮壓得來的回饋強。」
李老漢有些迷茫,他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個根源上的問題,就是認為不虛劍宗蠢的前提,是認為和自己一樣的老百姓都是壞人。
是什麼導致了自己預設了這種前提,又或者是忽略了這種前提,而是直接將不虛劍宗視作愚蠢者的呢?
一些諸如「階級」、「壓迫」的字眼浮現在李老漢大腦里,卻也只是轉瞬即逝,畢竟他沒接受過系統性的理論教育。對李老漢而言,那些閃過腦海的詞匯,比起來虛無縹緲的靈感更不靠譜。
李老漢仍有守舊的搖了搖頭︰「你們這樣真的有效果麼?我不信。」
孫桂永笑道︰「您听過匪過如梳,兵過如篩這句話吧。」
李老漢何止听過,活了這麼多年的他,還親眼見過呢。
孫桂永又問道︰「您听過的,見過的軍隊,無論多麼軍紀嚴明,打了勝仗之後他們的做法是什麼?他們勞軍的舉動絕大部分情況下又是什麼樣的?」
做法自然是燒殺搶掠,宣泄戰場上遺留的恐懼。
勞軍的話,和最原始的生理性的發泄自然月兌不開關系。好軍隊和壞軍隊的區別,可能就在于好軍隊睡的是作為戰利品的女人,或者養的起軍妓,或者領頭將軍願意出去包青樓窯子。壞軍隊的話,就做完上述的事後,還要就地禍害良家。
和孫桂永說了說以前自己的見聞,孫桂永雖然早有耳聞,可是再听一位有過親身經歷的老人敘述一次,孫桂永震驚之余還是不住的慶幸。
慶幸自己是不虛劍宗培養出來的。
孫桂永誠懇的對李老漢說︰「以前我們宗主給講課的時候,給我們講述過一支以赤為名的軍隊。說他們打完仗之後,就在一起唱歌跳舞做游戲,根本不做燒殺搶掠的事情。說真的,我們沒有人不無比敬仰和尊重宗主,但是宗主的話我們當時真的沒人信。」
孫桂永話鋒一轉︰「但是第一次宗門打完圍子之後,宗門真的沒有帶我們去集體逛窯子宣泄情緒,也沒有把那些地主家的女眷當做物品賞賜給我們,只是把一些欺壓過百姓的公審斬首,一些沒做過壞事的進行了勞動改造。您知道當時給我們的獎勵是什麼麼?未來三天一頓飯加一個咸鴨蛋。」
李老漢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不嘩變!?」
「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後的游戲真的很有趣,唱歌的師兄很厲害,跳舞的師妹很漂亮……我們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消解了我們的恐懼和悲傷。畢竟逛窯子不是目的,消解才是目的。只要不是目的,就可以替換方式。」孫桂永列出來他認為的原因,然後給這些原因做了解釋。
孫桂永最後做了總結︰「人最可笑的是慣以神明自居,而世界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件事的存在方式,從來不以人是否覺得這件事離譜而改變。」
孫桂永沖著李老漢笑了笑︰「所以啊李大爺,放下虛偽的執念,睜眼看看現實。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很離奇,但這些離奇往往是在裝點這個世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