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別人說這話,恐怕早就被轟下台了,說不得還要被痛打一頓。
這是個出軌就會被浸豬籠,還有全員叫好的年代。所謂的離婚,是直接與普世價值觀對沖的。男子休妻都不常見,因為這對女方家里是極大的羞辱,最多是冷落之。連改嫁的女子,都要被人背後戳脊梁骨。
至于那些文藝作品里,改嫁寡婦幸福美滿,那也只是文藝作品。藝術源于現實又高于現實,改嫁寡婦日子真過的那麼美,還能被寫進書里讓人覺得有趣?藝術效果唯有沖突能制造。
最重要的是,「離婚」這個詞在場很多人第一次听說,卻都能理解其中的意思。這個詞在眾人看來就很離譜,因為這個「離」的詞性不像「休」與「辭」那樣,帶有由上至下的指揮決斷的意義。
「離」的雙方是平等的,可是男女之間怎麼可能平等,怎麼能平等!?
夫為妻綱,這是亙古顛撲不破的真理。這個上台大放厥詞女人,實在是大逆不道。
這也不難理解,被他們視作神明的李夙夜,表明態度支持離婚的時候,為什麼會讓這麼多人感到震驚。
李夙夜的話沒人敢反駁,即便他說的話在眾人耳中听來再離譜。因為事實證明,李夙夜太多次近乎預言的命中了時代的變化。他的一切策略仿佛命定一般,讓這個世界跟著他的劇本運轉。
許多李夙夜的狂熱追隨者,像是末世前的信徒得到了神明啟示,但是無法臨來的劫難中解月兌,轉而暴露了最深處清醒的驚慌。
荀笙知道,想要這樣以宋楊氏的事為切入點搞發揮,公然扭轉普世價值觀,是一件冒險的事,是在拿自己的信譽和不虛劍宗的公信力做賭注。
不過荀笙還是覺得有必要賭一下,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夠成功破局。
荀笙近來很喜歡切格瓦拉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荀笙不是浪漫主義者,他甚至有些反感任何試圖畢其功于一役的做法。但是事實將他逼迫到了這種程度,假設荀笙真的落不下什麼好結局,他也想給這個世界,起碼在他曾停留過的地方留下些什麼。
所以荀笙轉過身去對身後的先進代表們說道︰「不虛劍宗的理念是為人民服務,前段時間公審地反壞的時候,百姓的決議佔據很大權重。各位代表中絕大部分也在那時候出席過。事實證明,這也使得辦案的效率更高。所以本宗主認為,民主制度是好制度,是值得推廣的好制度,不知道各位代表意下如何?」
民主制度幾個字落在各位代表耳中的時候,他們明顯有些興奮。不虛劍宗口頭喊著林檎城是百姓的林檎城,天下是人民的天下。可許諾好的參政議政機會,還真沒放出來多少。
李夙夜在這種公眾場合親自宣布,就不一樣了,李宗主說話那還能有差?
荀笙隨後扭過頭來對著台下的人說道︰「我宣布,設立陪審團制度和政治協商會議制度。具體的制度落實,會在幾天之後貼出公告。我向諸位保證,不虛劍宗熱于、也樂于傾听基層百姓的意見,並對自身進行審查整改。」
此言一落,台下傳來陣陣歡呼聲。
荀笙細細掃過每個人的表情,而後低頭問道︰「這位女士怎麼稱呼?」
宋楊氏施一個萬福︰「妾身宋楊氏。」
見荀笙開始問詢,台下也安靜了下來,一個個抻直了脖子想要听听具體情況。
荀笙依舊是那副和善的表情︰「宋楊氏,你剛才說你夫家對你施暴的事情,是真的麼?」
宋楊氏點了點頭︰「妾身以性命作保,千真萬確。常言道夫為妻綱,妾身若非被凌辱至此,何需冒天下之大不韙,意圖離婚,還叨擾宗主?如若宗主不信,盡可傳喚妾身的鄰居問詢。」
荀笙問道︰「你自稱妾身,可是家中有官身?」
妾身和民女兩個稱呼,還是有不小區別的。
雖然荀笙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具體情況,但是此番問話是說給台下百姓听的。宋楊氏依舊認真的解釋道︰「妾身祖父乃是山竹邑巡檢,自是有官身的。祖父仙去後,家道中落,可仍有十余畝田。只可憐瘟疫害了我一家性命,我一個女子無依無靠,家中幼弟尚未成家,夫家雖是農人,可看著為人老實忠厚,加上有人說媒,妾身便嫁于夫家。弟弟頗有出息,進了不虛劍宗做外門弟子。可上天不憐,舍弟又死于賊匪之手。夫家欺我家中無人,成日毆打于我……」
听了女子的話,台下人的表情有些戚戚然。
本來他們以為,這頗有幾分姿色的宋楊氏,是存了什麼腌心思才提出離婚。畢竟對美好的東西存丑陋設想,是獲得快樂最粗暴爛俗的方式。卻不想這女子背後,還有這麼淒慘一段故事,這倒是讓那些人有些汗顏,又不自禁的生出憐惜。
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在他們潛意識里,敢跳出來反休夫家的,能是什麼好女人。
當然,這些人能設身處地的為宋楊氏思考,也是因為宋楊氏剛表明了自己三代以內的直系親屬有官身,他那個夫家只是普通農人,這種情況是下嫁。
成年人是最喜歡把憐惜弱小掛在嘴邊的,實際上又最喜歡在態度上把人分三六九等貧富貴賤。
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宋楊氏說自己的弟弟是宗門弟子,又死于賊匪之手。按不虛劍宗的標準,宋楊氏十有八九是烈士家屬。
不虛劍宗對烈士家屬的禮遇無人不知,誰也不敢在這事兒上打馬虎眼。
荀笙對一遍的楊不信說道︰「安排兩匹快馬,把宋楊氏的夫家和鄰居接來,我想親自問話。」
楊不信受命後就去辦事了,荀笙又對在場的百姓說道︰「諸位,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李夙夜不是什麼清官,可事關百姓,李夙夜責無旁貸,今日我便斷一斷宋楊氏這一案。先前說推廣民主制度,依我看不若今日便先實驗一番。在場的人如有興趣,可陪同一起。太陽快落山了,如果有興趣留下的,不虛劍宗管飯。」
本來看熱鬧就是人的天性,加之能見荀笙一面不容易。更不消說,不虛劍宗還管飯。誰都知道,不虛劍宗在吃上一貫節省,自家弟子吃的東西百姓都不願意踫。當然,有需要的外事接待場合除外。
可每次不虛劍宗拿給百姓吃的,從來不會差到哪里。壩上的民夫一個月吃的肉,都抵得上宗門弟子半年的消耗。
結合這幾點,竟是沒多少人離場。有幾個離場的,也是受周圍人之托,趕緊回家喊著親戚朋友一起來蹭飯的。
一個多時辰過去,楊不信帶著兩匹馬回來了。
雖然去的時候騎馬去的,回來的時候楊不信卻是施展輕功跑回來的,宋楊氏的夫家和鄰居分別坐在馬上。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楊不信作為不虛劍宗的大(da)長(zong)老(guan),素來節約的很,能用輕功解決的,一般不會浪費畜力。
宋楊氏的夫家宋曉顏,當確認楊不信不虛劍宗大長老身份的時候,哪還顧得上腿剛被自家婆娘攮了一錐子,幾乎什麼都沒問,連滾帶爬的上了楊不信帶來的馬。要不然,楊不信想把他帶來,恐怕沒那麼簡單。
宋楊氏的鄰居一開始也下了一跳,隨後楊不信表明了來意。跟著楊不信走的路上,宋楊氏鄰居一直在思考要不要說實話。
畢竟楊不信這種大人物,沒準兒過兩天就把這點小事兒給忘了。自己的鄰居宋曉顏,可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要一起過幾十年呢。
當然,這種想法在見到台上的荀笙之後,就被徹底打消了。
誰不知道不虛劍宗宗主李夙夜災荒之中力挽狂瀾,劍宗山門怒斬瘟君塑像還不遭報應的事兒,這種活神仙還不一眼把自己看到頭?
自己在人家面前,絕對是有碼好似無碼。
荀笙剛一發問,宋楊氏鄰居便滾珠炮一樣全吐露了出來。這樣荀笙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來準備了些話術,居然一點兒沒用上。
荀笙又問道宋曉顏︰「方才你鄰居所說是否屬實?你是否對你的妻子進行過家暴?」
家暴這個詞也實屬新鮮,但是本來見到荀笙質問有些心驚膽戰的宋曉顏,頓時松了一口氣︰「啟稟宗主,宋楊氏所言不虛。」
楊不信一直關注著宋曉顏的表情,見他如釋重負的樣子,雖然楊不信是個面癱,但他也能知道對方的心理。
宋曉顏無非覺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宋楊氏嫁到自己家里,自己打罵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皇老子也管不了。只要不出人命,誰能管得著?
察覺到對方這種心理,看對方那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令楊不信直欲作嘔,恨不得上去給他來一腳算完。
不過看荀笙也只是收斂了表情,沒有說什麼,就靜待荀笙的處理結果。
荀笙喚了個弟子過來,命他將自己起草的《婚姻法》初稿帶了過來,然後翻閱了一下,對趙曉燕宣讀道︰「《婚姻法》即將頒布,雖然法不溯及既往是不虛劍宗立法的基本原則,但是汝妻宋楊氏跟你的關系已經破裂。婚姻關系不同于犯罪,犯罪是既成事實,你們的關系則是一種狀態。等到婚姻法正式頒布的時候,依據你所供認的事實,以及你們現階段夫妻感情的情況,我會同意宋楊氏的離婚申請。當然,申請夫妻關系調解,也是你們的權力。宋曉顏,你有什麼意見想要發表麼?」
宋曉顏听完荀笙說的,呆立在原地,只覺得有些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