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非凡說不上期待,甚至還有些惶恐,但依舊沒有猶豫的推開了書房的門。
許久不見的父親依然是那般精神矍鑠,頭發束的很扎實,房間中一切事物的擺放都極其方正。連凳子和桌子之間,都維持了一個極為精準的平行。
尹老相爺手中捧著一本古卷,也不抬頭看尹非凡一眼。尹非凡默不作聲,上前替老相爺添了幾次茶。
待到老相爺把那本古卷翻完最後一頁,這才長舒了口氣,將那本古卷齊整整的擺在一邊︰「听說太虛劍宗那個新宗主李夙夜挺能鬧騰的,你是他的座下護法,這段時間來,對他有什麼看法?」
尹非凡倒是沒想到,自己回來之後,父親會先問自己這個問題。
按照自己在太虛劍宗上課時候學到的那些東西為準繩,自家老爺子可謂是反動頭子之一。如果太虛劍宗,或者秉持和太虛劍宗一樣的理想的某個勢力,將來真的做大,自家老爺子一定是帶頭鎮壓這個勢力的角色。
按照宗主的說法,對待這種人要麼武裝斗爭,要麼進行統戰。而按照太虛劍宗制定的統戰細則,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
想到這里,一向對自己老爺子又敬又怕的尹非凡,看向自家老爺子的眼神,多了幾分玩味。
老相爺似乎沒想到,自己這個兒子有一天會拿這種眼神看待自己,一時間也有些不舒服。不過老相爺畢竟擔任宰執多年,城府深似海,即便心中的感覺有些微妙,卻也沒有表現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尹非凡才緩緩的說道︰「宗主是不世之才,我雖然在宗主身邊待了一段時間,卻仍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老相爺飽讀詩書,年輕時候更是儒門大牛,素王一脈的領袖,立刻就幫尹非凡形容了出來︰「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尹非凡點了點頭,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就是這種感覺。不過,宗主他是個妙人。許多地方,宗主比之常人尚有不及。但在眼界思想方面,縱使素王再世,仍不可及也。最主要的是,宗主有一顆樸素到令人震撼的仁心,和一種熱烈到令人敬畏的激情。」
老相爺有些不滿的說道︰「小凡,我自小便教導你,凡說事,要挑重點,要論實事,要舉例子。你這番形而上,又極為自我的描述,實在太過空洞了。若你在太虛劍宗只學到了這些,那我看這太虛劍宗,你還是不要回去了為好。」
尹非凡有些驚喜︰「原來父親早就知道,我這次回家是來省親的。姨娘們,還有那些族老們,都巴望著我這一次回來,就長住長安了。若父親早有了這般打算,姨娘族老那邊,還望父親替我解釋一番。」
以前那個在自己面前三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在別人面前又性格乖張的尹非凡,。而今學會了打蛇上棍,起碼抓重點三個字,尹非凡還算合格。不得不說,這已經是一種不錯的進步。所以面對尹非凡的無禮,老相爺如天下所有父親一般,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欣慰,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這個忙我就應下了,他們那邊我去說。不過你不是戀家的性子,從小到大你都是關也關不住的。說說吧,這次回來,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什麼難處?如果合理的話,我可以酌情幫你。」老相爺一臉平靜的問道尹非凡。
自家老爺子哪兒都好,就是太容易一眼把自己看穿。打小就因為這個,尹非凡自己父親說不上來的怕。
不過說真的,雖然回來的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這一路上尹非凡也一直在思考,應該怎麼開這個口。不過到頭來,尹非凡還是沒想好該怎麼和自己父親說起這件事。
從前自己最為厭惡的,一眼就被別人看穿的事,當下反而成了一種幸運。既然自家老爺子都這麼問了,尹非凡也毫不避諱的說道︰「父親,這次不是我需要你幫忙,而是宗門需要你幫忙。」
「什麼宗門?」老相爺沒有急著回復,而是先問了這麼一句。
尹非凡這才發覺自己的用詞不是那麼妥帖,連忙糾正道︰「我們宗門。」
老相爺和太虛劍宗本沒有交葛,唯一的聯系便是尹非凡。說到底老鄉也沒有幫太虛劍宗的理由,即使有,這個理由也只能是和尹非凡相關。
听到尹非凡的回答,老相爺一雙眼皮耷拉了下去。
自小便是如此,自己說的話,父親好像從來沒有認真听過,總是這般朦朧欲睡的樣子。不過在宗門里呆久了,尹非凡認識了一批無論擅不擅長思考,但是真正樂于思考的人。他們每個人在思考的時候,都會有一些無意識的動作。
而今尹非凡才知道,原來父親從來沒有不在意自己。
思索了許久,這位幾乎站在帝國最高處的老人睜開了眼楮。
老相爺再度睜開眼楮的時候,眼神卻不在如之前那般威嚴十足,而是換做了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
看到這副表情,尹非凡反而心下一凜。
他自然清楚,自己母親去世的早,父親一直習慣在自己面前維持一個父親的威嚴形象。而作為一個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職業官僚,父親最擅長一人千面。當父親開始在自己面前轉變形象,就說明,父親這次是真的想和自己正正經經的談一談這件事了。只是談這件事時候的立場,和原本自己設想的就有區別了。
「你先給我講一講,太虛劍宗是一個什麼樣的宗門?」
老爺子要說這個,那尹非凡就不困了。身為太虛劍宗肅反委員會的創建者,尹非凡須得以身作則,各種政治考試參加的多了,甚至自己還參與過出考題,回答這些問題自然信手拈來。
「太虛劍宗是昭國五大門派之一,地處林檎城,兼具人文與自然環境的美好。宗門秉持著深挖武道功法細節,不斷探索,不斷追求武道境界,服務昭國百姓,為昭國百姓做貢獻的理念,從昭國各界招攬志同道合之輩。宗門內部,弟子們誠信、踏實、和諧、友善、團結,共同追求價值,創造價值……」
尹非凡洋洋灑灑的說了小半個時辰,不過架不住老相爺宦海沉浮這麼多年,以前做宰執的時候,每天要經手的文書不知幾何。應付過的那些三句話能憋成十斤屁來放的酸腐文人,比尹非凡在周廬那幾天受的苦都多。抓個重點什麼的,還是十分輕松的。
等到尹非凡講完,作為一個父親,老相爺還是有些憐惜的,將自己手中的茶杯遞到了尹非凡面前。
畢竟老來得子,再給渴壞了也不太好。
等到尹非凡如牛嚼牡丹一般,把那一杯香茗連枝帶葉的吞了下去,老相爺這才說道︰「說到底,這李夙夜是個擅長變法的人。你要知道,凡變法者,無論變法成功與否,多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何況這李夙夜所行之變法,根本就是……別人變法那是遇到禮崩樂壞之世,蕩滌邪魔。好家伙,他這是打算沒有禮崩樂壞,就自己把禮記焚了,鐘鼓砸爛了,然後拖著一群人跳崖,樹枝掛到誰誰活,全看運氣?」
尹非凡搖搖頭︰「不應說是運氣,而是氣運。所謂氣運者,應天行之綱常也。宗主所說的路子,是皇皇正道,是歷史必然的選擇。父親剛才所說,樹枝掛到誰的問題。我只能說,樹枝若想掛住人,那人好歹也得著件衣衫。宗主是個有能力攪弄風雨,掀起滔天巨浪的人。屆時浪潮褪去,才知道誰在果泳。反正在我看來,當世有許多人,稱其沐猴而冠都算抬舉,說到底,其行其徑和赤果野獸無異。」
「不要以為我不清楚你們宗主所做的那些事。」老相爺緩緩說道︰「以近妖之智,于風和處喚雷雨,卻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這世道,本不該亂的。」
「當今世道,看是尋常,實則暗流涌動。宗主有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從來如此,便一定是正確的嗎?若以千百年的經驗來看,當今昭國,君明臣強,內穩外伏,即使前段時間對外吃了點小敗仗,也無傷大雅,確實稱得上太平盛世。但這千百年的經驗,就是對的嗎?父親你年輕時候游學之際,難道沒有見過那些窮苦人家?只是這千百年來,那些窮苦人家又何曾開口說過話。」
老相爺有些不屑的看著自己兒子︰「你小子才走過幾里路,看過幾本書,便敢在我面前說見識過人間疾苦?」
尹非凡歪了歪腦袋︰「我看過的書不是很多,大抵都是父親你從小逼我看的。那些書好是好,要論高明也確實高明,只是從未戳到人痛處。倒是宗主給我列了些書目,宗主自己也寫了一些文章,我看著倒是挺得勁。走幾里路的問題,我見識雖少是真的。林檎城遭逢大難的時候,我也剛好不在場。不過跟宗主待久了,再放眼看來,這昭國,這世上,哪還有一寸太平土地。」
尹非凡看著父親書房里,牆壁上掛的一副釣叟圖,不由得嗤笑了一聲,吟了一首荀笙授課時常念的打油詩︰「呵凍提篙手未蘇,滿船涼月雪模糊。畫家不識漁家苦,好作寒江釣雪圖。」
老相爺听罷,拍桌子大罵道︰「混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