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塵封已久的記憶再度浮現,楊不信的眼神又平添了幾絲冷漠。
楊可欣察覺了楊不信的神態變化,大致也猜到素來冷靜的楊不信,想到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想要勸慰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
那時的楊可欣還小,被接進太虛劍宗之後,在李太安和楊不信的雙重保護之下。打楊可欣記事起,就對那些本就模糊的記憶,最多只有一絲道德上的同情,卻沒有情感上的共情。
前方又傳來一陣哄鬧的聲音。
兩人看過去,是一對年小的兄妹,被人群圍困在中間。那個看上去不滿五歲的小姑娘,臉色蒼白,口鼻之間都有烏黑的血液,一看便知,是感染了瘟疫。
人群中有嘈雜的叫罵聲,那個感染瘟疫的小姑娘,無力哭泣,只是口鼻之間發出「 」的呼吸困難聲。而那個小男孩悶頭發出的聲音,相較之下,更顯微弱。
楊氏二兄妹都是聰明人,轉瞬間就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
長時間來積攢的怨氣和恐懼,讓他們迫切的想要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發泄出來。恐懼病魔,又無法消滅病魔,那便消滅被病魔侵蝕的人。
人在面對軟弱小于自己的生靈時候,很難保持平常的心態。這種與生俱來的支配欲,是作為萬物靈長極難拋棄的,即使是面對同類的時候。
如果這個病人,是一個有著正常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他們或許不會做出這番過激的行為。因為他們要顧慮自己內心深處的道德,還有以太虛劍宗為執行者的律法。
可是眼前這對兄妹實在太過弱小,弱小到足以成為火炬,點燃他們內心深處的暴戾。當所有人都被這種暴戾以群體的名義佔據,就上演了眼前這出人間好戲。
楊不信輕咳一聲,他倒不像荀笙那樣,喜歡故作高深,只是時間久了水米未進,加上眼前這幅浮世繪,讓他有些喉嚨干啞罷了。
只是這聲輕咳還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即使在這般喧鬧之中,也如同烈火中精美瓷器綻出第一道裂縫一樣清晰。
楊不信緩緩的朝著人群中央走去,楊可欣靜默的跟在楊不信的身後。
周遭的人緩緩退避開來,楊不信簑衣之下,太虛劍宗的制式華美長袍,實在是太過扎眼。
這段時日,不管有沒有綢布蒙住口鼻,見到太虛劍宗的弟子就退避,已經成了林檎城百姓的習慣。人在關乎生死的利益面前,往往都是清醒的。且不論心性如何,他們清楚沒有太虛劍宗,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活不到現在。如果不小心感染到了太虛劍宗的人,他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像太虛劍宗一樣無私到近乎愚蠢的存在保護他們。
楊不信周身浮現一層淡青色的罡氣,走到小孩子的面前,模了模那個始終未抬起的腦袋︰「跟我走吧,我帶你回太虛劍宗,在那里你和你妹妹,都能得到很好的救治。」
在周圍幾乎凝聚成實質的妒忌眼神中,小男孩緩緩的抬起頭,看著這個面容憔悴的大哥哥︰「他不是我妹妹。」
楊不信撫在小男孩頭頂的手變得有些僵硬。
楊可欣施展真氣,在身前迎著一層稀薄的真氣罩,這層真氣隨便一個入品高手就能輕易擊破,但是用來隔絕飛沫還是沒問題的。以她現在的修為,維持這層真氣倒不是什麼麻煩事。手掌撫在小女孩的胸口,用真氣梳理著呼吸道。
方才被那麼多人攻訐,有些嚇到的小男孩,面對楊不信的時候,總算恢復了些勇氣,也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仰起頭來,一雙清澈的眼楮中,雖然尚有一絲恐懼,卻比楊不信這個超凡月兌俗的宗師,還要清明一分。
「我根本不認識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以為我是她的哥哥。沒有人願意听我解釋,他們好像自顧的宣判了什麼。」
听這小孩子談吐不像同齡人,楊不信有些好奇的問道︰「你讀過書?」
小孩子點點頭︰「我哥也是太虛劍宗的人,宗內有文化課,我哥讀書多,還跟著李宗主學習過一段時間,我也常跟著我哥讀書。不過我哥死了,听說是累死的。太虛劍宗找人來我家,讓我家里人去認領尸體。但是我家就剩我一個人了,爹娘都染病死了,我就想著自己過去。然後遇到了這個小姑娘,我見她可憐,就給了她點吃的,然後我們就被圍在了這里。」
楊不信無言,只能輕聲說道︰「孩子,希望你長大以後,不要因為這次經歷,放棄你最寶貴的善良。」
小男孩听不懂楊不信的話,但他還是拉了拉楊不信的衣角︰「大哥哥,我看你的衣服,比我哥還要好看許多。你是太虛劍宗的上仙麼?你能不能把這里的人都帶走?」
楊不信陷入了沉默,小男孩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這句話問出口來,楊不信若是不答應,必然引起周遭的人的憤恨,也會給宗門帶來不良影響。這種民怨是難以消除的,作為宗門長老,也是曾經參與過宣傳口管理的長老,犯了這種低級錯誤,楊不信愈發無言。
如果是以前的楊不信,他興許會憤怒的質問小男孩兒,就在剛才他們出于無理由的暴怒,就要害死無辜的你,為什麼你還要維護他們。
可是現在的楊長老知道,當自己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就徹底把自己放在了這些人的對立面,也就把太虛劍宗放在了這些人的對立面,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又或者,楊不信沒有發出質問,也有一些其他的情緒摻雜其中。
一旁的楊可欣真氣罩碎裂,那個小姑娘早已病入膏肓。剛才楊可欣用了太多的真氣維護命脈,消耗太大,連那一層薄薄的真氣都無法維持。
興許是受到了驚嚇,陡然出現的楊不信,又在那一瞬間帶來了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巨大的落差,讓她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下,熄滅了求生的燭火。臨死前的小姑娘,呼吸道中的污血終于擠了出來,濺在了楊可欣的臉上。
楊不信的瞳孔縮成一個小點,體內真氣爆發,那個小男孩險些被震暈過去。
「可欣……」楊不信伸手要向楊可欣抓去。
楊可欣後退一步︰「別踫我,瘟君無形。」
楊不信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痴傻的站在原地,身軀動彈不得︰「可欣……你……我……」
「兄長,到現在了,你還是過不去這個坎麼?你知道怎麼拯救他們,怎麼拯救更多的人。」
楊不信瞳孔一放一縮︰「你是故意的?」
楊可欣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我還不至于為了叫醒你,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還要添上一個無辜的人。」
楊可欣懷抱著小女孩,聲音有些哽咽。
楊不信沉浸在巨大的失落感中,像是身上所有的孔竅都被浸在水銀里,名為自我否定的情緒,要將他的身軀撕裂。
楊不信蹲到地上,一旁的小男孩卻過來模了模楊不信的頭,像剛才楊不信撫慰他一樣。
楊可欣看著自己崩潰的兄長,自己終于再繃不住,兩行清淚順著鼻翼,滴落在已經失去生機的小姑娘臉上。
小男孩走上前去,想要模一模楊可欣的頭。
楊不信一把把小男孩兒拉住︰「別去,會感染的,你不怕死麼?」
小男孩歪了歪腦袋︰「為什麼要怕死?我爹和我娘死之前,餓得很難受,身體浮腫,翻來覆睡不著覺,最後連翻身的力氣都沒了。但他們死了之後,我好久沒有見過他們睡的這麼香了。」
「你父母……不是病死的麼……」
小男孩指了指剛剛生機斷絕的小姑娘︰「病死的人應該像她一樣吐血吧,看上去好像很痛苦。我之前也覺得我父母是染病死的,不過看樣子,他們是餓死的幾率更大一些。」
小男孩異常的平靜,讓楊不信平白生出一種出離的憤怒︰「你就不難過嗎?」
小男孩低頭扣著手指︰「我難過,但是爹臨死說過,男孩子遇見事不要哭,只要老老實實去做能做的想做的事就夠了。我也不想讓我爹娘死,但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哥哥你說你能救我,你也要救我,這就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嗎?那求求你,也救一救這里的人吧。」
是啊,楊不信能做很多。
楊不信能做更多。
但他不能去做。
心底巨大痛苦掙扎的襲擾,終于讓楊不信繃不住了,就這楊不信眼前泛起一抹陰影,意識即將陷入昏厥的時候。
小男孩又抬起他的腦袋,乖巧的說道︰「其實我知道,我爹死前說的那段話,分明是他偷來的。」
楊不信愣了一下︰「偷來的?」
小男孩用力的點了點頭︰「其實那是我哥有一次和我爹爭吵的時候,我哥對我爹說的。我還知道,那句話是我哥從李宗主那里學來的。」
楊不信身軀顫抖了一下,眼中的神采慢慢匯聚。
良久,楊不信牽起小男孩的手︰「你要知道,道理是偷不來的,它是本來就在的,只要你學到了,你信了,這就是你的道理。」
和楊可欣對視了一眼,楊可欣一雙美目中的痛楚,終于有一絲化作了希冀。
楊不信站起身來,魁梧的身軀仿佛重拾了以前的力量和自信。
他沖著人群鞠了一躬︰「對不起,我會救你們的。」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了呼叫聲︰「楊長老,楊長老,終于找到您了。」
听到長老這個稱呼,人群紛紛跪倒在地,言不信此時卻連說一句「咱們不興這一套」的功夫都沒有,急忙向遠方看去。
來人讓楊不信有些驚訝,居然是之前周廬安插在太虛劍宗的密探于三金。
楊不信說了一句「都起來」之後,身軀就飄然落到了于三金面前。
本來于三金處在教育改造(荀笙提出來的概念)的階段,但這關鍵時刻太虛劍宗不養閑人,加上于三金有一定的行政能力,就被拉去當差了。這種時候,林檎城這種境地,倒也不怕他再和周廬做什麼聯系。
「你來這里做什麼?」楊不信壓低了聲音問道。
于三金從懷中掏出了三封書信︰「宗主的信。」
楊不信臉色驟然一冷︰「你們怎麼知道宗主的落腳地方……不對,是行走路線。」
雖然太虛劍宗的消息傳不出去,但是荀笙突然想回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周廬封鎖了太虛劍宗向外傳遞消息的一切途徑,又獲悉了荀笙的行進路線,這實在不能讓楊不信不多想。
于三金趕忙搖了搖頭︰「是李宗主主動找上我們,要求借用我們的信息網的。」
周廬觀音司,有著這個世界上最快的信息傳遞渠道,以荀笙行事的天馬行空,他主動找上周廬,倒也說的通。
眼看楊不信還想問什麼,于三金趕忙打斷道︰「宗主都找上我們周廬傳遞消息了,這消息必定無比重要,楊長老與其問我這些東西,還不如趕緊看看宗主想要下什麼命令。」
楊不信看了于三金一眼,從于三金手中接過了那三封信。
拆開最上面的一封,也是最薄的一封。楊不信看完之後,虎目噙淚,神態卻無比的放松,也多了一分釋然。
那封信上的內容是︰「我猜你個榆木腦袋,關鍵時刻有可能轉不過彎來。這里提醒你一句,想清楚他們手里的東西是哪里來的。約定俗成的東西,只能是約定俗成,絕不等同于客觀真理。」
第二天,長老會上,楊不信冷靜的眼神掃過在場眾人,宣布了這次會議的議題。
「準備準備,我們打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