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再次見到方未明，是在周廬大獄的門口。常听說書人講故事，那些主角兒被構陷入獄的時候，多半會受到獄卒的欺凌。然後受到什麼大人物召喚，出獄的時候，就是經典的裝x打臉橋段。
不過方未明畢竟是方未明，不管是獄內還是獄外，這三個字足以代表很多東西。方未明進去的時候什麼樣子，出來的時候還是什麼樣子，連衣角都沒有半分凌亂。唯獨眼中的一絲疲憊，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
老狗從食盒中取出一壺溫酒，遞到方未明手中，嘴角一咧，露出兩顆大黃牙︰「大人出獄是好事兒，干嘛苦著一張臉？大人，大獄的規矩，出獄的時候一壺清酒，洗盡塵穢。」
方未明從老狗手中接過酒壺，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是個無趣的人，做一件事的時候，無論結果失敗與成功，我不會有喜悅或者悲傷的情緒，只是覺得有些疲憊。狗剩說，人生下來就是做事的，確乎是這般道理，我這般心態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方未明很少喝酒，但還是輕啜了一口。眉頭微微舒展，卻又皺了起來。
酒很好喝。
稻米最純粹的香味，和竹葉的清香完美的糅合在一起，入口之時，清淡如雲氣，和唾液混合的瞬間，酒精獨有的辛辣在舌尖綻開，又平添了一絲粘稠。酒液順著喉嚨攀爬至小月復，酒氣把天靈蓋兒頂開，讓人舌尖兒連著後腦勺一齊的顫抖。
這應該是青龍街上依竹軒的酒，這一小壺就要六兩紋銀。
方未明抬眉問道︰「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老狗撓了撓頭︰「老娘前幾天病死了，省下了不少買藥錢。往後的日子，過得能略微寬裕些了。」
方未明倒吸一口氣︰「我曾經許諾過老太太，要親自給她抬棺的。老狗，是我對不起你。」
老狗慌忙擺了擺手︰「大人能夠出獄，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方未明有些無言，卻還是道了一聲謝︰「本來有些事情，可以托尹相去做的，只是……總之，黃老將軍的事，謝謝你了。」
老狗又撓了撓頭︰「大人今天好生的客氣，聖上要接見您，咱們還是別在這兒耽誤時間了吧。」
方未明點了點頭，施展望氣，目光看向籠罩在一團沉悶紫氣之中的皇城。
……
又一次見到站在帝國最頂端的那位，方未明的神態依舊不卑不亢︰「罪臣方未明，見過聖上。」
昭皇接見方未明的時候，無論衣著還是體態，分明都莊重了許多。打量了一番方未明，昭皇眼中還是有一絲驚訝︰「方卿從周廬出來，面色依舊如常，真不愧我昭國之棟梁。」
這番話有很多種理解方式，方未明自然清楚昭皇指的哪個意思。方未明躬身行禮道︰「啟稟陛下，罪臣在周廬下了獄，周廬的同僚一切都是按規矩辦的。」
昭皇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方才欽點方未明為副總指揮使，整個周廬都是方未明說了算的。但是在他下令之前的那一秒，周廬不能听任何人的，這才是他需要的周廬。
昭皇在這個位置上坐的太久，以至于許多程式化的東西，他一貫習慣于省略再省略。方未明這般與他溝通，倒讓他輕松了不少。
先前讓方未明下獄，背後自然有他的意思。現在讓方未明出來，作為補償給他一個副總指揮使的位子，看起來方未明也欣然接受。如此這般，自然該聊一聊戲肉的部分。
昭皇注視著方未明，緩緩說道︰「林檎城那個小家伙，你打算怎麼處理？」
方未明恭敬答道︰「有用之人仍有有用之處，又用的順手，自然要繼續用下去。」
昭皇笑道︰「他在林檎城做的那些事，你不會不清楚吧？」
「臣自然清楚。」
昭皇面色一冷︰「那你還敢繼續用下去？」
「臣的卷子已經開始寫了，沒法中途再修改。」
「他所做之事，在動搖天下根基！」
「這個天下是陛下的，陛下在，天下就在，不是什麼人都能動搖的。」
「你既然知道這個天下是朕的，又豈敢反駁針對天下的定性？」
「陛下是社稷主，是天下王。但這江山社稷，太廣太大，陛下久居這皇城之中，未必能夠全然看通透。」
「方卿！你這是欺君！」
「陛下若真的看得通透，林檎城那麼多災民，陛下不該為一人而輕百姓。」
「方未明你找死！」
「臣不敢。」
「不敢什麼？」
「不敢找死。」
「大名鼎鼎的周廬傾城，是貪生怕死之輩？」
「陛下言重了，只是臣死了，許多事就沒人去做了。陛下縱然可因一人而輕百姓，卻不能為我一個人輕天下。大羅虎視眈眈，此局非臣不能破。」
「你憑什麼？」
「林檎城的小家伙，依舊在臣控制之下。對大羅的了解，他也該是最多的。他在區區一林檎城中所做之事，都能被陛下認作是動搖天下根基，陛下自然清楚他搗亂的能力。」
昭皇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黃老將軍借機面呈朕那篇文章，是你的手筆？」
方未明俯身︰「臣罪該萬死！」
昭皇眼中的冷意退去，卻依舊擺出來一副威脅的神態︰「看得出來，你對如今時局非常了解。這還真是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方卿，你可謂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手。這樣一來，你到底算是書生，還是一個武夫？」
方未明朗聲道︰「是陛下的臣子。」
昭皇拍手大笑，方未明神色如常。
等到笑夠了，昭皇這才問道方未明︰「朕的臣子有很多種，你想做佞臣，還是賢臣，還是錚臣，還是孤臣？」
方未明低眉︰「臣不知。」
昭皇這才滿意的背過身去︰「你打算怎麼做？」
方未明注視著昭皇的背影，緩緩的說道︰「這要看荀笙怎麼做。」
「你打算親自去問他？」
「臣打算親手把他提來，讓他和臣一起去做。」
昭皇手指按在書案上︰「這件事只有你們兩個自己去做。」
因為昭皇背對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方未明有些僭越的皺了皺眉︰「敢問陛下，其余的呢？」
昭皇清楚方未明所說的這個其余是指什麼。
邊軍的分布，政局的穩定。
還有，林檎城的水災，林檎城的百姓。
昭皇轉過身來︰「照舊。」
方未明神色黯然。
昭皇道︰「這不應該是你最想要的結果嗎？」
方未明叩謝離去。
出了皇城，看著長安街頭人來人往，方未明愈發顯得疲憊。
這是最好的結果。
卻不是方未明最想要的結果。
面對那麼多活生生的人，即使是方未明，也不由得有些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