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廬的審訊,無論對于昭國官員,還是域外間諜,還是本土武者而言,都是噩夢一樣的境遇。
經過歷代高人改良,從一開始的用刑開始發展,最後返璞歸真。其實最為嚴苛的審訊並非給予對方上的痛苦,以期對方的屈服。若是單純相信痛苦就能換來真相,那無異于將真相的解釋權交到別人手中,並非實事求是的態度。
方未明回到長安的那一天,就已經被周廬收容,截止到今日,方未明已經經歷了十余天的調查。
因為方未明的地位,對方未明的調查,其全面性是要遠超其他人的。如果方未明拒絕回答某些關鍵問題,自然會給他造成一種不利的局面。
不過無數個問題中夾雜著許多重復的問題,更有一些問題,彼此之間具備關聯性,在方未明回答之後,都要相互驗證其中的邏輯是否嚴密。
而且問題的回答都是即時性的,提審方未明的時間也並不規律。即使聰慧如方未明,也被這種審訊折磨的無比頭疼。換句話說,即使是方未明,也不可能在這種審訊面前,編織太多的謊言。因為這相當于一個人和多個人的大腦做對抗,再加上周廬所用的話術都是歷代積累的,方未明也不可能無端的編造出來一個完美的敘事。
這麼多天下來,方未明已經消瘦了一圈。原本看上去略顯嬌媚的身段,此時已經變得有些病弱。
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方未明抬起頭來,有氣無力的盯著門檻。視線有些模糊,方未明也沒有心力凝神去看,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又是照例審查嗎?」
對方突然發出了抽泣的聲音,方未明眯了眯眼楮,這才看清來人是老狗。
嘆息一聲,方未明無奈道︰「到了這種地步了,你何必再來看我?」
老狗沒回答方未明的問題,只是無比痛惜的說道︰「若是之前,大人早就听清我的腳步聲了。」
說完這句話,老狗再也繃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卻不敢發出多大的聲音。原本佝僂的身軀因為顫抖顯得更加猥瑣,緊咬的黃牙,也無端透露出一股滑稽氣質。
方未明依舊優雅的抿嘴一笑︰「我畢竟不是鐵打的,周廬的手段你也知道,我自不可能好受得了。不過眼下被關在這里,我反倒清靜了不少。狗剩只要做成太虛劍宗的宗主,和周廬之間就必然產生沖突。沖突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要積累到什麼時候才爆發。眼下沖突爆發了,我反而有點心安,因為事實證明,我在這種局面下,並非毫無生機。」
老狗的身軀顫抖了一下︰「大人所指的生機在于……」
方未明搖了搖頭,扯下一截衣袖,體內人氣以火雲掌的路線運行,指尖帶上烈火一樣的溫度,在指尖經過的布料上留下黑色的灼痕,而後將那一截衣袖遞給了老狗︰「別問,去做。」
老狗接過那截衣袖後,身後的門卻被粗暴的推開。
一個身穿明王司服飾的人走進來,朝著老狗手中抓去。 老狗低喝一聲,周身青色真氣繚繞,手指如鷹喙般朝那人手腕叼去。
那人也是一把好手。老狗剛入一品境界不久,卻因為在二品境界帶了多年,加之突破一品,是靠方未明這個宗師之上高手的點撥,底蘊無比深厚。那人迎著老狗的刁手,卻毫不避諱的接了上來。老狗的指尖撞到那人手腕之上,卻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記。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冷冽,不急于去抓老狗手中的衣袖,反而一掌推向老狗的胸膛。
方未明冷哼一聲,那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沒有再向前半寸。手背之上多了一根垂掛著的,看上去毫無威脅的發絲,還有一道血痕。
方未明捻著自己鬢角的碎發,淡淡的說道︰「我是周廬的官員,自然也是京官。想找我的麻煩,也該是勢至司的人來,再不濟也得是觀音司的。你一個明王司的密探,還是暫且退下吧。」
那人拱了拱手,而後開始褪去身上的長袍。
老狗怪叫一聲,趕忙上去捂住方未明的眼楮︰「你莫不是見我家傾城大人長得好看,月兌了衣服想佔傾城大人的便宜,你這種暴露狂是怎麼被招進周廬來的!?」
那人月兌到一半的衣服,愣在了原地。
方未明的身軀也變得僵硬, 老狗還自顧自的低頭對方未明說道︰「大人,咱不看,看了長針眼。」
若不是老狗服侍自己多年,方未明對老狗的氣息無比熟悉,他恐怕會以為眼前的老狗是荀笙假扮的。
推開了老狗的手,那個明王司官員站在原地緊緊盯著方未明看了許久,羞憤卻又帶一分興奮的思考了幾秒,這才老老實實的月兌去了外面的長袍。
內里依舊是一件周廬的制式長袍,只是胸前象征身份的紋路,卻是老狗和方未明從未見過的。
那周廬官員面色冷峻的說道︰「陛下欽點,三司以外,另設一職名喚毗婆舍那,用以監查三司。」
毗婆舍那乃是梵語,意為「內觀」。
方味明眼中閃過一絲玩味,自家這位皇帝陛下,整天追求道教長生,起名的時候,還是喜歡整些佛門的花活兒,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信哪一個。
方未明問道︰「在我職權範圍之內,我是否可以提問,這個職位是陛下有感而設,還是他人去求的?」
那人卻是沒想到,方未明會問這麼一個問題。思索了一番之後,面對這個周廬傳奇人物,那人還是誠實地給出了一個答案︰「關于這一點,傾城大人應該清楚。」
方未明無奈地笑了笑,他不是一個喜歡憑借臆測下論斷的人,眼前這個人卻以為自己是那樣的一個人。但是眼前這人,對他臆想出來的方未明給出一個定論之後,結合語境,倒是可以真切推斷出來,這個職位,正是周廬的人去找皇帝求來的。
方明心下又輕松了一分,毗婆舍那的意思只是「內」觀,說明急于趕自己下台的那些人,還沒有瘋狂到愚蠢的程度。
方未明輕笑一聲︰「如此的話,你便退下吧。作為周廬的一名官員,我有義務提醒你,也有義務提醒推舉你擔任這個職位的那些人。你們去找皇上求這個位子的時候,要弄清楚一點,周廬是朝廷的周廬,朝廷是皇上的朝廷。」
那人眼中起初帶著一絲不屑,听了方未明的話後,卻兩股戰戰,迅速扭頭離去,臨走前卻也沒再問老狗要他手中的衣袖。
老狗困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而後扭頭看向方未明,希望從他那里得到解答。
方未明有些無奈的白了老狗一眼︰「跟著我這麼久了,卻是一點長進沒有。」
老狗嘿嘿一笑,撓了撓頭︰「論武功,論年齡,論才志,大人怎麼看都能活得比我長。我既然能跟在大人身後,許多事就不消得多費腦子。反正需要我知道的,大人自然會為我解惑,不需要我知道的,我倒也省下多問了。」
老狗話沒說全,若是方未明真的遭遇什麼意外,老狗也一定會死在方未明前面的。
方未明意味深長的看了老狗一眼,而後解釋道︰「他們本以為,把我關押的這段時間,找皇上求了這麼一個位子,便能限制我了。但是問題在于,這個位置他們不能坐,因為坐上這個位子,就意味著他們月兌離了三司這個體系。監察三司,就意味著獨立于三司,這個你應該能理解。所以到頭來,他們只能找一個盡可能信得過的人來擔任這個位置。」
老狗有些疑惑︰「盡可能信得過?」
方未明反問道︰「這世上有絕對的信得過嗎?」
老狗知道方未明不喜歡說「絕對」兩個字,便搖了搖頭。
方未明繼續說道︰「但他們忽略了一點,周廬是朝廷的周廬,朝廷是皇上的朝廷。毗婆舍那這個位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高,高到從某種意義上可以俯視周廬。周廬歸屬于朝廷,卻也能在某種意義上俯視朝廷。這二者之間的關系,你可能理解?」
老狗恍然道︰「因為周廬的位置太高了,連帶這個位子的位置也太高了。所以坐上這個位置的人,只能對皇上負責?」
方未明點了點頭︰「如果他敢對別的任何人負責,等待他,和他負責的那個人的下場,就只有一個。相信我,陛下一直關注著這里所發生的一切。」
老狗突然有些驚懼地問道︰「難道說……陛下他一直清楚這些事情?」
方未明微笑道︰「誰又曾說過,陛下從來不清楚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