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到荀笙和楊不信的時候,上官刺蝟也有些驚訝。畢竟他和荀笙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會面,就是荀笙和陳同知的第一戰。
可能是想到了這點,上官刺蝟面上浮起幾朵紅雲,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想不到居然能在這里遇見李宗主還有……呃,不知這位是?」
楊不信拱手行禮道︰「見過上官小姐,在下太虛劍宗長老楊不信,早就听聞上官小姐姿容昳麗,嫻靜淑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荀笙有些羨慕的看了一眼楊不信,文化人就是好,自己就只會說些土味情話。
上官刺蝟畢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听了楊不信的稱贊,落落大方的行了一禮,而後舒展開好看的眉頭問道︰「不知二位公子今日至此所為何事?」
雖然這一段時間荀笙整天瞎跑,但實際上因為瘟疫流行,林檎城以及周邊的小邑,對人員流動的管控還是比較嚴格的。正常人也都是惜命的,沒有事兒一般不會亂跑。
荀笙如實回答道︰「听說最近來了一批災民在城外聚集,我和楊長老特意過來看看。」
荀笙瞄了一眼,發現上官刺蝟手中提著個食盒,提起來似乎有些費勁。本著紳士的原則,荀笙做的一件地球上絕大部分男性都會做的事,將上官刺蝟手中的食盒接了過來。入手有些重,即使是荀笙這個二品之軀,也感覺有些重。鬼知道上官刺蝟一個弱女子,怎麼把這個食盒提到這里的。
楊不信瞪大了一雙眼楮,若有所思。荀笙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楊不信趕忙說道︰「宗主,我今早上吃壞了肚子,去附近居民家借個茅房,您稍等我一下。」
荀笙有些奇怪,宗師之軀也能吃壞肚子?太虛劍宗的廚子,不會是搞毒藥出身的吧?
不過楊不信都這麼說了,荀笙當然也沒法拒絕,就放楊不信離開了。荀笙那一瞬間也不是沒有想過,楊不信是要給自己創造和美女單獨相處的機會。不過想想,楊不信那麼崇拜簡單,倒不至于這麼做。
再轉過頭去看上官刺蝟的時候,卻發現上官刺蝟臉上一片羞紅,竟不敢再看荀笙一眼。
荀笙更加莫名其妙,這倆人是突然怎麼了?
上官刺蝟縴細的手指,緊緊的搓著衣角。方才荀笙從他手中接過食盒的姿態實在太過自然,她自己竟毫無察覺,就這麼把食盒遞了過去,就好像二人是熟識多年的好友。
那食盒很重,提到這里的時候,上官刺蝟也有些掌心冒汗。想來那食盒的握柄,現在還是有些潤濕的。想到這里,上官刺蝟只覺得自己心髒仿佛要跳了出來。
其實也不奇怪,對一個生長在封建立校之下的女子而言,這種行為似乎有些越界,畢竟二人根本算不上熟識。但是對荀笙而言,實在尋常不過的,他方才那份自然,倒也不是裝出來的。
荀笙對上官刺蝟沒什麼興趣,也不會上趕著硬上去搭話。上官旻這種老儒生出身的官僚,也不太可能在家里面,當著家中女眷的面提及政事。
二人就這麼沉默無言的等了一會兒,楊不信很快就過來了。
看得出來,等著一會兒的時候,上官刺蝟有些急于要去城外。楊不信過來的時候,她明顯松了一口氣。
三人結伴而行,到了城外的時候,雖然荀笙早就有心理預期,卻還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撼到了。
有時候,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到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歷史書上的一筆帶過,真的放到人的面前,會連帶著人的五髒六腑一起震動。
荀笙親手殺過人,還不只殺過一個。在面對尸體的時候,荀笙最初會感受到一種生理上的強烈刺激。只是後來就慢慢習慣了,能夠適應了。
但是眼前的大多數人,明明荀笙能夠看到他們胸腔的鼓動,明明荀笙能夠看到他們眼皮的翻動,可荀笙還是很難將他們和「活著」兩個字聯系起來。
僅有的一層薄皮將並不寬大的骨架緊緊的包裹起來,一部分人身上已不著寸縷。那些被皮膚勒得很緊,高高凸起的骨骼,像科幻作品里的怪物一樣,刺激著荀笙的每一寸神經,讓他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月復部高高隆起,沒人知道里面到底是填充了草木石子,還是因為水腫,又或者是瀕死之時,或者初死之時,體內的菌類在消化內髒的時候,排出的大量氣體,把人體像氣球一樣鼓吹起來。
荀笙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道︰「這里面怎麼不見多少青壯年?」
楊不信目光深邃地回答道︰「青壯年要麼落草為寇,要麼去山里討生活了吧。這也不是什麼天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禍。對于普通人而言,傳承香火就是最大的目的。家里沒有吃的,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卸下青壯年的負擔,讓他們好好的活下去。」
荀笙咬了咬牙,頷骨微微作響。也就是說,眼前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被拋棄的。
其實今年各地多多少少都有點災害,這群外來逃難的災民,已經行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路上餓死一批,凍死一批,本來只要堅持到一些大的城池附近,多少能夠討些糧,讓剩下的一小部分人活下來。
只是沒想到,林檎城爆發了瘟疫,加上太虛劍宗幾個長老牽頭,掏空了城中不少糧倉,加上現在糧米的行情大漲,整個昭國東境,都沒有多少余糧。
眼下再讓他們往遠處走,他們也實在沒有力氣了。
上官刺蝟的眼圈有些泛紅,自顧自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強行打起了精神,從荀笙的手中接過了食盒,朝著這批災民走去。
看她情緒調節的這麼快,想來不是第一次來的。
初見上官刺蝟的時候,荀笙還有一些詫異。上官刺蝟怎麼說也是官家小姐,雖然上官旻一向清貧,可是家里還是能有幾件綢布衣裳的。上官刺蝟今天出門,穿的卻是一身粗麻衣服。
直到上官刺蝟分發糧食的時候,荀笙才明白過來。
那些看上去已經毫無生機的人們,在見到食物的時候,還是爆發出來的強大的力量。他們干枯的手臂,支撐著軀體,像科幻片里的喪尸一樣,拼命的爬行著。
已經沒有什麼清醒意識的他們,拼命地拉扯著上官刺蝟的裙角。如果上官刺蝟今天真的穿著什麼綢布衣服,恐怕很快就會被撕碎。
荀笙深深嘆了一口氣,一旁的楊不信也有些不忍地走到上官刺蝟身邊,用真氣輕輕的震開那些人。
這些人已經太過脆弱,生命如同風中搖動的燭火,熄滅可能就在下一秒。如果不是宗師境界的楊不信,對真氣的掌控出神入化,恐怕震這一下,就能把很多人震死。
很快,上官刺蝟那個原本顯得很重的食盒里面的所有東西,都分了出去。可實際上,別說每個分到食物的人,手中根本沒有多少東西,大多數人根本一點都沒分到。
無數雙眼楮緊緊的盯著上官刺蝟,嘴唇嗡動著,卻說不出來一點話。
這是無聲的吶喊哭號,卻仿佛震耳欲聾。
上一秒還在城中的時候,荀笙仍在感嘆往日繁華不在。平日里在官道上行進,他也沒感覺什麼。直到看到了這幅人間地獄,荀笙才感到了極度的震驚。原來一道城牆,真的分割了天堂和地獄。
荀笙看向上官刺蝟,卻欲言又止。上官刺蝟的眼中泛起一層霧氣,自顧的說道︰「城中沒有一個糧鋪開門,刺蝟家中清貧,也拿不出多少……」
荀笙扭頭看著楊不信,每次話到嘴邊,卻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最後,荀笙有些無力的說道︰「走吧,回宗門。」
楊不信欲言又止,卻也只能無奈的點了點頭。
上官刺蝟看著荀笙,像是有些話要說。但是話到了嘴邊,卻也無法說出口。
雖然在這一片死氣之中,听不到半點聲音,但是扭頭離去的時候,荀笙卻還是覺得耳邊是無盡嘈雜。
走了沒幾步,一個俏麗的身影落到三人面前。簡單的額頭有一層細密的香汗,一點兒也不淑女的用袖子擦了擦,微笑道︰「好久沒遇到值得我用輕功的對手,輕功有些生疏了。才趕了這麼點路,就有些累了。」
以往看到在別人面前面部表情極其匱乏的簡單,在自己面前露出笑容。荀笙往往都會情不自禁的,露出一個溫柔又滿足的微笑。
只是這一瞬間,荀笙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簡單湊上前,柔軟的小手拍了拍荀笙厚實的胸膛︰「宗主,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愁眉苦臉的宗主,一點兒也不俊了,我不喜歡。」
荀笙愣了一下︰「可是……」
簡單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發出了空鼓一樣的聲音。簡單臉色一變,而後扭頭看向荀笙身邊的上官刺蝟。從簡單的表情來看,上官刺蝟胸前的偉岸,不僅和簡單平坦的胸部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對比,也讓簡單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不過再次看到荀笙的臉,簡單還是咬著牙,換上了一副盡量溫和的笑容,將眼中的嫉妒有些生硬的隱藏了起來,即使隱藏的一點都不好。
「沒事的,宗主,有簡單在呢。」
荀笙呆滯在原地許久,而後用手指勾住自己的唇邊,咧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我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