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這——年流年——利, 先是深受先帝恩寵的白貴妃被打入冷宮,再是城破後自盡殉帝,現——家中唯一子嗣白戎靈又干出了挾持公主後銷聲匿跡的大事, 別說白家自己覺得倒了八輩子大霉了, 就連看熱鬧的無關百姓也覺得白家該請個大師來看看家中風水了。
法號牛弼的——僧雲游四方,恰好經過揚州, 被白家重金請上了門。
牛弼大師舉——了一場別開——面的法事,光是被邀請上門的賓客就有五六十個,他們無一——是揚州——地有名的善人孝子,更別提門口搭的粥棚,讓——乎整個揚州的貧苦人家都聚集了過來。
法事——日, 白家門口人山人海,喧嘩若市,看守白家的傅家軍吃力地維護著現場的秩序。
無人注意, 兩個衣著平凡的下人埋著頭快步走進了挨肩擦踵的白家大門。
走過二門步入後院後, 作婢女打扮的沈珠曦——由松了口氣,一旁的李鶩神色一如既往輕松, 仿佛壓根——擔心——門外就被識破偽裝。
他這天塌下來恐怕也——慌——忙的鎮定, 一直都是沈珠曦——羨慕的。
白游庚早就清退里府中下人, 帶著白老夫人和白安季——後院中等候,一見沈珠曦, 白游庚就雞爪一樣枯瘦的右手便撩開了長袍想要向沈珠曦下跪——禮。
沈珠曦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一手一個,急忙扶住顫顫巍巍, 滿頭白發的兩位老人。
白安季則跪了下去,——完整個大禮。
「外祖父母——要多禮,你們身體——便, 我們還是進屋說話吧。」沈珠曦關切道。
白游庚還是——副板著的消瘦面孔,嶙峋的顴骨讓他看起來稍顯刻薄冷硬,但——雙閃爍著淚光的雙眼,——帶給沈珠曦莫大的溫暖。白游庚緊抿嘴唇,無聲地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背,像是——說「回來就好」。
沈珠曦一手握著一個,牽著二老進了白家沉穩寬闊的花廳。由于白游庚怎——也——肯坐——上首,于是沈珠曦獨自坐——上首,白游庚和李鶩等人則坐——了她的兩側。
「殿下——前經歷的事,我已大概知道了。」白游庚緩緩道,「傅玄邈人面獸心,——堪為駙,殿下放心吧,白家和殿下共進退,絕——會讓殿下落到——獠手中。」
「祖父深明大義,義薄雲天,小婿佩服佩服!」李鶩一臉真切。
白游庚說︰「目前有兩件難事擺——眼前,——一就是殿下和傅玄邈有婚約——先,違背婚約另——嫁娶難免會落人口實。」
「算我強娶,和殿下無關!」李鶩一臉堅決。
「——二就是,殿下——選,托付終——之人,是否可靠。」
「可靠!可靠!絕對可靠!」李鶩拍著胸脯,斬釘截鐵道,「山倒樹倒我屹立——倒!」
白老夫人看著眼前豪邁而自信的人,覺得這副油嘴滑舌的模樣有些眼熟。
白老爺子像是听到什——絕世——話,歪頭眯眼看著李鶩,——屑之意溢于言表,毫——掩飾心里的嫌棄道︰
「……我看你就——像好人。」
「英雄——見略同!」李鶩立馬接上白游庚的話,「我看我們很是投緣,——如結為異姓祖孫,這聲祖父,我先叫為敬!」
他舉起桌上的茶盞,——待白游庚發話便一飲而盡。
空茶盞落桌,李鶩嬉皮——臉地看著板著臉的白游庚,臉上只差明晃晃地寫上——個大字︰
「你雖然看我——順眼,但你也拿我沒有辦法。」
狹路相逢,——要臉的勝。
白游庚從李鶩臉上移開視線,繼續看著沈珠曦說道︰
「……既然殿下已經選定了人,我也——便多言。」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薄薄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是殿下選的人,他就是坨屎……我白游庚也認了。」
白游庚看向李鶩,嚴肅道,「你且老實答我,你現——手中有多少兵力?」
「現——揚州的,有三千五百人,主力都——金州,大約有二十三萬。」李鶩說。
「拿著這些兵,你是怎——打算的?」
李鶩顯然早有打算,——慌——忙道︰
「先取揚州,有祖父幫忙,取下揚州輕而易舉。拿下揚州之後,再取襄州,聯合水患中失去家園的流民,由外而內包圍建州。」
「既然你心里已有打算,——就好辦了。」白游庚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沒有長輩證婚,也沒有準備婚書,——如說先前只是亂世扶持,以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鶩取下揚州後,若殿下願意,我便重新為你們主婚,這樣也好避免落人口實。殿下以為如何?」
「我沒有異議。」沈珠曦看向李鶩,「你呢?」
「我覺得挺好!」
李鶩更沒異議了,送上門來的名分,他——抓住難道還要等下次機會?
兩個——事人都沒意見,這事兒就這——定下了,等李鶩拿下揚州,白游庚便為二人主婚。
揚州城看上去還是——平靜,沒有人注意到平靜之下暗藏的波瀾正——逐漸激烈。
載著白家退婚書的快馬——數日後趕到了建州,送信的小兵敲開了傅府大門稟明來意。
「白家的信?」管家面露疑惑,伸出手來接,小兵——沒動。
「上峰特意叮囑我,要將——信親手交到傅大人手中。還請管家代為通傳。」
白家的信又如何?就是一品大員來信,也要通過他交到公子手中!
管家心中——屑,面上維持著——動聲色的微。
他將手收回袖中揣著,緩緩道︰「既然如——,——就請回吧。」
小兵一愣,無措地站——門口。
「很是——巧,我家公子已——建州,若你執意要親手交給公子,——便只——等公子回來再說了。」
「傅大人何時回來?」小兵追問。
「短則一月,長則數月。」管家微——道,「公子的——蹤,我也——太清楚。」
小兵欲言又止,一臉為難,管家視若——見,老神——地微——著。
「既然這樣……——就請管家代為交給傅大人吧。」小兵終于遞出一直貼身保管的信箋,再三懇求道,「請管家一定要親手交到傅大人手中。」——
封信箋——半空停了半晌。
小兵臉上神情越發忐忑。
管家終于伸出藏——袖管里的手,慢悠悠地取走了小兵手中的信箋。
「……每個求我遞信的人都是這——說的。」管家眼中閃過一抹——屑,敷衍道,「我只負責把東西送到公子桌上,看或——看,就是公子的事了。你回吧。」
小兵剛一張嘴,傅家大門就——他眼前關緊了。
他望著緊閉的大門,無可奈何地轉身離開了這里。
深秋正——接近,銀杏樹上——知何時只剩空蕩蕩的枝條,紅葉從北至南染紅了一座座山巒,吞天洞外被一望無際的紅色包圍,如血的紅葉——細雨下顫抖著,□□著。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傅家軍——雨中一動——動,只有胸脯微微起伏,如一條死寂的黑色河流,淹沒了洞外的山路。
橫亙——黑色河流和吞天洞之間的,是一個——挑的身影。
傅玄邈手持青色紙傘,輕風細雨輕撫著雲山藍色的大袖,握著紙傘的——只手消瘦蒼白,三個小而圓的淺粉色傷疤醒目地烙——片蒼白里。雨滴沿著傘檐落下,一滴一滴,連珠似的掩映著——張俊雅沉靜的面容。
天地間如——安靜,只有雨聲——斷。
壽州的雨季已經降臨,經過數日等待,今日吞天洞里縈繞的瘴氣終于完全散去了。
若要入洞,今日便是最好的時機。
三名腰上栓著粗麻繩的小兵從洞中探路而回,燕回看著軍醫檢查過他們的身體狀況後立即返回稟告。
「大人,瘴氣已散,可以入洞了。」
燕回的聲音完全散于雨風後,傅玄邈依然一動——動。
他靜靜地凝視著——個昏暗壓抑的洞口,沉靜的面容下藏著天人交戰。
曾——何時,他也這般猶豫過——
是——前往壽平村的路上——時,他也同現——這樣,既害怕見到她,也想見到她——同的是,今日他怕的,是見到一具因他而起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同樣的痛苦,只是比起上一次,又強烈了百倍。像兩條看——見的繩索,一條勒住他的脖頸,遏制他的呼吸;一條捆住他的心髒,絞爛他的血肉。
他畢——追求的,苦苦挽留的,全都從指縫中流走了。
一樣都沒——留下。
短短一月,他已瘦了大半,寬大的衣服像是穿——一具骨架上,他的神情依然是沉靜的,——並非和風細雨的沉靜,而是風雨欲來的沉靜,——有的波浪,都——雙深——見底的幽深眼眸下悄悄翻涌,等待著一個掀起駭浪的時機。
「公子……」燕回出聲提醒。
傅玄邈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輕聲道︰
「命將士……」
「大人!——好了,傅大人!」一名輕騎從雨中疾馳而來,手中舉著一個——斷往下滴水的竹筒。
騎手快速下馬,匆匆跪至傅玄邈身前,雙手——舉手中竹筒,沾著泥土的十指微微顫抖。
燕回皺眉道︰「何事慌張?」
秋風肅殺,細雨冰冷,就連腳下的土地,好像也——無時無刻地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揚州……揚州反了……」
騎手低著頭,戰戰兢兢道︰
「越國公主現身揚州,以公主鳳印為信物,征召五湖四海的有志之士一起……清君側……」
轟!
天空乍然亮如白晝,緊接著一聲轟鳴從天邊響起,大地也仿佛——震顫。
慘白的電光映照——每個人臉上。
騎手頓了頓,咽下一口畏懼——安的唾沫,啞聲說︰
「還有……還有……」
騎手結結巴巴了一會也沒說完,雨幕下的空氣愈發凝重。
又是——聲響雷,雨勢越來越大了——
近凝固的粘稠空氣里,傅玄邈低弱的聲音——乎湮沒——雨聲中。
「說罷。」
騎手得到首肯,再次咽了口唾沫,鼓起全部勇氣,顫聲道︰
「越國公主……越國公主將——三日後,于揚州白家見證下,同前鎮川節度使李鶩成婚。」
燕回面色大變︰「公子!」
他眼疾手快,猛地扶住身旁踉蹌的身影。
「公子!」
「大人!」
一大口刺目的鮮血涌了出來,染紅了傅玄邈的衣襟。血珠接二連三砸落進腳下的水泊,化開絲絲紅色的漣漪。
燕回的手被傅玄邈緊緊攥著,連骨頭都像要被壓碎,觸目驚心的鮮血一滴滴落——手背上。
泛著紅色漣漪的水面,倒映著扭曲的面容。
傅玄邈緊咬牙關也無法克制胸口里像是要將他整個人撕碎的劇痛。
他咽下涌出喉頭的腥熱,啞聲道︰
「去……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