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 」李鶩沉聲道,「你拿著樹枝過來救我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我什麼都沒想……」沈珠曦靠在他懷里, 愣愣道。
這姿勢並不舒服, 陌生,拘謹, 而且讓心跳很快。她慌張地想要掙月兌出來,下一刻,卻被李鶩更深地擁進懷里。
她的掌心,恰好踫到了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和她慌亂的心跳重疊交融。
「你不怕嗎?」李鶩沉聲道。
他低沉的吐息像一縷傍晚的徐風,帶著落日的溫暖,熾熱卻並不暴烈。溫柔拂亂沈珠曦的呼吸。
逃也逃不掉, 躲也躲不了, 她只好把發紅的臉往李鶩懷里藏。
「怕……」她小聲道,「但是那時候不知為什麼, 忽然就不怕了……」
半晌後, 李鶩在她頭頂嘆息一聲︰
「……你真是個呆瓜。」
察覺到李鶩雙手的桎梏沒那麼緊了, 沈珠曦連忙從他懷里逃開。誰料剛剛起身,李鶩就捉住了她的下巴。
他凝視著她的雙眼, 把她晃得東倒西歪,沈珠曦哎喲一聲。
「下回不要再這麼沖動了。」他說。
「還不是你——你受傷了!」
沈珠曦話沒說完就看見他手肘處的一片紅色。血液從他的布衣里浸了出來,染紅手肘一大片地方, 踫上去就像洗衣盆里吸飽了水的衣服,沉甸甸的,濕淋淋的。沈珠曦輕輕一踫就嚇得縮回了手。
她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六神無主地看著李鶩︰「怎麼辦?怎麼辦?要現在包扎嗎?怎麼包扎?你教教我……」
「呆瓜。」李鶩看她這模樣,反而笑了起來,「這點小傷,不去管也死不了的。」
「這還叫小傷嗎?!」沈珠曦焦急不已。
「對我來說,是小傷。」李鶩輕聲道。
「那你能站起來嗎?要不要我扶你?」
「我當然……」李鶩一頓,「不能。」
李鶩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吟,像是很難受似的,他一邊扶住額頭,眉頭微皺,一邊緩緩道︰
「我好像失血過多了,有點頭暈。還是你扶著我吧。」
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好!」
她穿過李鶩胳膊,有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站了起來,李鶩身子一晃,大半個身子都靠了過來。沈珠曦吃力撐住,為了不讓他東倒西歪,不得不摟住了他的腰。
「你撐著點……我們下山之後立即去找大夫……」她說。
李鶩虛弱地應了一聲︰「都听你的。」
山路崎嶇不平,腳下都是亂石野草,沈珠曦半扶半抱著一個大男人下山,不一會就累得滿頭大汗。
李鶩雖然走不動路了,但精神還不錯,嘴巴一直沒停︰
「快到了。」
「就快到了。」
「馬上就到了。」
沈珠曦累得想給自己一刀也躺下來了,要不是想著李鶩受傷,她真想把身上這張嘎嘎不停的嘴給縫上!
好不容易,他們終于到了山腳,看見了盡頭的襄陽城牆。沈珠曦再也走不動了,她喘著粗氣道︰
「要不……要不然……你在這里……這里……等等我……我去找牛……牛車來拉你……」
李鶩露出為難表情,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肘上的傷,一臉憂傷。
沈珠曦咬了咬牙︰
「好……好……我們……一起走……繼續走……你再……再撐一撐……」
她擠出身體里最後的力氣,撐著李鶩往山路盡頭的襄陽城東門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身體麻木的緣故,李鶩的重量似乎輕了不少,她走起來也輕松了很多。終于,沈珠曦在倒下之前,終于遇到一輛回城的牛車。
在這時候遇到牛車,無異于久旱遇甘霖,沙漠遇綠洲,茅坑遇廁紙,實在是感人至極,沈珠曦差點就熱淚盈眶了。
她迫不及待地交了車費,嘿哧嘿哧地把重得跟頭牛似的李鶩拉車上車。
「你們去哪兒啊?」趕牛的車夫問。
「去醫……」沈珠曦的館字還沒說完,李鶩就坐直了身體,打斷她的話,報上了四合院的地址。
「你不去醫館了?」沈珠曦急道。
「這里都是宰人不眨眼的庸醫,家里還有唐大夫給的藥,回去搽上就好了。」
沈珠曦不放心,可李鶩非說沒什麼大礙,一定要回家上藥。
她勸不動他,氣得想就著他的傷口捶上一拳︰既然沒有大礙,那他下山時怎麼像是快要失血暈倒的樣子?!
牛車將他們拉到四合院門口放下,沈珠曦扶著李鶩進門的時候,李和李鵲恰好從巷子外走進來。他們一見李鶩的樣子就穩不住了,接二連三地跑了過來。
「大哥!你怎麼受傷了?」李鵲皺眉道。
「血,流血了。」李愁眉緊鎖,望著他的胳膊道。
「進去再說。」李鶩道。
沈珠曦原本想著,兩個弟弟都來了,她可以輕松一會,沒想到她剛要松手,李鶩這廝就一胳膊把她圈了回去。
「你想摔死老子做寡婦?」剛剛還一切如常的李鶩這下又氣若游絲起來。
沈珠曦忽然升起一股狐疑︰這廝,不會是借機佔她便宜吧?
這麼一想,沈珠曦醍醐灌頂!
原來如此!這屁人著實可惡!
「我不會被你騙了!」
沈珠曦氣得把他推向李,獨自一人大步往後院走去。李鵲攔住想要跟著往里走的李,沖他搖了搖頭,笑道︰「跟我走,我帶你去找吃的。」
李鶩站直身體,吊兒郎當地跟上了沈珠曦的腳步。
「我這是在教你呢,天下男子多狡詐,你可別上了他們的當。」
「你最狡詐!」沈珠曦氣得回頭朝他叫道。
李鶩嘿嘿笑著,模了模鼻子,倒不是因為羞愧,而是突然被稱贊,他有些不好意思。
厚顏無恥!沈珠曦氣得跺腳,不再理他,加快腳步往後院走去。
沈珠曦回了主屋後,李鶩也跟了進來,他當著沈珠曦就月兌衣服,沈珠曦知道他是為了給傷口上藥,但要她就這麼直溜溜地看著她還做不到。
為了避嫌,沈珠曦打算去院子里呆著,李鶩不等她動作就說︰「你現在出去,反而讓人起疑。丈夫受傷了,妻子難道不該為他上藥包扎嗎?」
「可我不會……」
「山上的時候,是誰說要學的?」李鶩睨著她。
好吧……是她。
「……要怎麼做?」她戰戰兢兢道。
「你上次已經包扎過一次了,沒什麼差別。」李鶩在床邊坐了下來,神色平靜地露出手臂上一片鮮血淋灕的傷口。
血淋灕的傷口讓沈珠曦指尖發麻,她吸了一口氣,安撫自己平靜下來,喚下人送來熱水和干淨手巾。
她屏息凝神,用打濕的手巾小心翼翼擦拭在李鶩被虎爪抓傷的手臂上。
這鮮血淋灕的可怕畫面,放在往常,她早就退避三尺,可現在,她只覺心痛和後怕。
在另一邊完好的手臂上,氣勢磅礡的青鳳依然在遨游,它和它的主人一同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傷口沒在她身上,但她好像比受傷的人更痛,雙眼含著哀傷的淚水。
她總是厭惡這暴露脆弱的眼淚,可她不知道,正是她的眼淚,讓他知道,她已在不知不覺之間,將他的悲傷當成了她的悲傷。
還有什麼是比傾听者的感同身受,更讓令傾訴者動容的回應?
他的過往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置身之外的安慰。只要一滴傷在他身,痛在她心的眼淚,他過去的那些年,就不算孤獨,不算悲慘。
有一個人,在很多年後,陪他重走了那段路,為他流下真心實意,痛徹心扉的淚水。
她似乎沒有受過追捧,對旁人的稱贊最先感受的不是驕傲自得,而是無措和疑惑。她明明已經這般好,身上卻纏著許多看不見的枷鎖,每一根枷鎖,都在桎梏她的意志,否定她的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若月下海棠的美,更不知道,她柔韌堅強,純如赤子,能和每份痛苦共鳴的靈魂本身,是比皮囊更璀璨千倍,萬倍的稀世珍寶。
只是一眼,就讓他移不開眼。
「……多謝。」李鶩說。
沈珠曦抬起頭來,詫異地看他一眼。
「謝我做什麼?」
「謝你為我奮不顧身。」
「也沒有……」沈珠曦臉紅了,低頭小聲道。
李鶩凝視著她,說︰「你現在已經知道我們三兄弟的過去了。你準備什麼時候,把你的過去告訴我?」
「什麼過去?」沈珠曦一驚,涂藥的手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你的過去。」李鶩說,「……沈珠曦,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說實話?」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是宮女,我……」
李鶩牽起她的手,溫熱的指月復在她手心里輕輕摩挲了一下,沈珠曦不安地縮回手。
他抬起頭來,洞察秋毫的目光直視著她閃躲的雙眼。
「有手若凝脂,不通庶務的宮女嗎?」
沈珠曦嘴硬道︰「怎麼沒有,我——」
李鶩再次打斷她的話︰
「那我問你,一個最低等的掃地宮女,一年薪俸是多少?每月能夠取用多少份例?你剛進宮時,教養姑姑教過你什麼規矩?宮中值夜班的規矩又是怎麼樣的?要穿什麼衣服,打什麼燈籠,多久換一次班?」
他一口氣問了許多,每個問題都是沈珠曦一頭霧水的。
李鶩說完後就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神色平靜,對她的啞口無言意料之中。
「……」
沈珠曦試著張了張口,可是腦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她想。
「答不出來對不對?」李鶩說,「我問的這些問題,宮中只有兩種女人答不出來。」
「嬪妃和公主——」
李鶩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沈珠曦,你是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