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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過去三日後, 魚頭鎮一如既往平靜。

鎮上唯一的一家賭坊里,一樓大廳里人聲鼎沸,魚龍混雜。穿錦衣的商戶少爺和穿布衣的農民擠在一張賭桌前, 聲嘶力竭地喊著自己押的大小, 一雙雙亢奮的眼楮布滿血絲。

角落一張賭桌上發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聲,不知是誰又一夜家貧如洗。周遭桌上的賭徒聞若未聞, 紅著眼楮只顧自己桌上搖出的骰子。

一枚一兩銀子的籌碼從樓上咕嚕滾落,兩名樓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撲了過去,不惜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樓樓梯口前的兩名穿錦衣的年輕男子發出看猴戲的笑聲,其中一人模樣俊秀,腰上還別了一把折扇。

在他們身後, 寬闊的空間里只有八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堆籌碼,圍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 或氣定神閑, 或愁眉緊鎖,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廝, 和樓下雜亂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

那以人取樂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籌碼, 正欲向樓下人群最密集處扔下, 一股大力忽然從腰側傳來。

他慘叫一聲,帶著另一人摔做一團。

「誰敢踢老——」他怒氣沖沖地回過頭, 啞了。

二樓在短短片刻內寂靜下來。

李收回踹出的右腳,佝僂著九尺高的個頭開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對他的其中一人,像拎輕飄飄的紙片一樣, 隨手就給扔到了一邊。

李鶩從他身後走出,一坐到了那齜牙咧嘴之人騰出的位置上。

李鵲推著一個雙手反剪,手腕捆著麻繩的男人, 笑眯眯地走了出來。男子嘴里堵了一塊麻布,正嗚嗚叫著,一臉哀求地看著李鶩對面的男子。

李鵲沖著他的膝蓋窩一踢,他就在李鶩身旁跪了下來。

男子撲通下跪的聲音在寂靜的二樓清晰如雷。同桌的幾名賭徒見勢不對,自覺地起身走開了。

李鶩對面穿銅錢紋綢衣的方臉男人面色鐵青,臉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又把視線轉回李鶩臉上,沉聲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鶩拿起桌上一枚籌碼,漫不經心地把玩著。

「胡老板,你說這魚頭鎮究竟是誰握有生殺大權?」

胡一手變了臉色。

「……這兩人終于干上了嗎?」

二樓欄桿前,先前倒做一堆的兩個年輕人已經爬了起來,一邊暗中觀望,一邊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氣這麼火爆,怎麼見了李鶩耐性這麼好?」

「你傻啊!李鶩是縣太爺身邊的紅人,打狗還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縣太爺。」那模樣俊秀的年輕人說。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點當李鶩的小舅子了,我怎麼知道李鶩還在縣太爺那兒掛著名號?」

李鴻勃然大怒︰「胡說八道什麼!你污我的名聲可以,你污我姐的名聲不行,我姐還是待嫁閨中的好女郎,你說的什麼屁話!」

「行行行……咱們不說這個。李鶩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兒怎麼就對上了?李鶩旁邊跪著那人是誰?」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鴻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間折扇,裝模作樣地在臉頰旁扇著風,用余光從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會,說︰「那不是胡一手身邊的陳二嗎?」

「是干什麼的?」

「有什麼髒事就干什麼——」李鴻說︰「听說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麼栽到李鶩手里了?」

「李鶩這是上門算賬來了?要是胡一手讓步了,今後手下怎麼看他?」

李鴻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這下有意思了,少爺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才是真正的魚頭鎮霸主……」

一炷香的時間後,也不知道李鶩和胡一手說了什麼,胡一手的臉色越來越差。他對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麼,接著賭坊就開始趕人。

「提前關門了!都別玩了,別玩了!」

腰粗膀圓的打手在樓上趕人,穿長衫的掌櫃在二樓好聲好氣地請貴客離開,又是許諾優惠又是低聲下氣地賠罪。

李鴻也在被驅趕的人里,他和坐著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來賭坊只是看個熱鬧,並不是賭坊的大客戶,因此掌櫃對他並不十分客氣,李鴻心里不服氣,可也只有不情不願走出門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還粗的壯漢們就來「幫」他走了!

賭坊徹底安靜下來後,胡一手陰沉著臉開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為什麼不直接稟告縣令大人?」

「死賬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為難你。」李鶩扔下手中籌碼,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說︰「來都來了,我也不能空手而歸。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李鴻在緊閉大門的賭坊外等了許久,終于看到大門重新打開。

李鶩打頭走出,身後跟著小山般的李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過年似的李鵲。

李手里握著一根麻繩,麻繩另一端牽著陳二。人還是那個人,只是變得涕淚橫流,淒慘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著好大一塊鮮紅。

李鴻見人出來,趕緊打開扇子遮面,一個箭步走到前面的小雜貨攤,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來。

「少爺看看吧,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錢。」攤主熱情道。

李鴻特意等了片刻,估模著李鶩他們都走了之後,才扔下簪子,惡聲惡氣道︰

「少爺我是買這種破爛貨的人嗎?不要!」

「你——」

李鴻轉過身,拔腿追向李鶩離開的方向。

他遠遠跟在李鶩身後,直到看著他們三人——再加上一個翻著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進了縣老爺的府邸。

他這是做什麼呢?李鴻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鴻終于知道了答案。

魚頭鎮的縣令是個貪財但又膽小怕事的人,托這膽子小的福,他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自禁宮龍椅上坐的人換了以後,天下亂了多久,魚頭鎮縣衙就關了多久。

時隔兩個多月,縣老爺罕見升堂,許多無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縣衙門口看起了熱鬧。

李鴻當然也在看熱鬧的人群里。

退堂之後,李鴻立馬跑回家,向唯一的觀眾唾沫飛揚地轉述著他的所見所聞。

他把裝模作樣的縣太爺模仿得眉飛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觀眾連看都不看他。

「這李鶩——我就沒見過像他這麼賊的人!他這手玩得妙啊,既給縣太爺搞了政績,又賣了胡一手一個面子!」李鴻拍著大腿說。

李青曼坐在光線明亮的屋檐下繡著一面團扇,對李鴻說的不為所動。紅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在蠶絲扇面上,鮮艷奪目的梅花已經進入收尾階段。

「只慘了那陳二,明明是為胡一手做事,現在東窗事發,胡一手為了保命,轉手就把他的舌頭給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脅了他什麼,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認了罪,供詞也寫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鴻說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長凳上擠著坐了下來。「姐,你听到我說什麼了嗎?」

「听到了。」李青曼拿著團扇站了起來,走到陽光底下,端詳她成型的梅花。陽光從頭頂澆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溫婉柔弱,宛如沾著春雨的一枝梨花。

長凳一翹,李鴻措手不及地摔了下來。

他慘叫一聲,揉著跳了起來。

「我今天已經摔了兩次墩了!你還是不是我親姐啊!」李鴻叫道。

李青曼說︰「我要不是你親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許多次了。」

「我剛剛和你說話,你怎麼不理我?」李鴻說︰「你是不是還記掛著李鶩呢?」

「他已成親了,我自然不會記掛著他。」李青曼說完,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團扇上的紅梅︰「只是想再找一個相差無幾的可造之材卻是難了。」

「天下男兒那麼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頭地。」李鴻不服氣地說︰「這魚頭鎮屁大點地方,你想找個能入眼的男人當然難了,我們不如去京城,听說京城換皇帝了,以你的聰明才智和美貌,說不定撈個貴……」

李鴻話未說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掃去。

「去京城?就你這張沒個把門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麼?反正有我姐替我撐腰。」李鴻說︰「你要是不想入宮,我們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們了,我們一起走,去哪兒不是家?」

「現在不是好時機。」李青曼低下頭,繼續繡著她的紅梅︰「等外邊亂起來的時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鴻不再勸了,他這個姐姐,自小就有想法,決定了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動。

「那你真打算嫁縣太爺的公子?」李鴻問。

李青曼沒有立即回答。

她繡完最後一針,從一旁拿起繡剪,仔細剪斷了團扇上的線條,然後重新拿到太陽底下觀看。

看了一會,她的唇角勾了起來。

「听說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錯。」她柔聲說︰「不交個朋友,怎麼能認識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會真的看上那個繡花枕頭!」

「只是……」李青曼放下團扇,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只是什麼?」

「李鶩粗中有細,從不無的放矢。以往這麼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無事,這次為何要冒著開罪胡一手的風險,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已死之人出頭?」

李鴻也茫然了︰「是啊,為什麼?」

他們不知道李鶩此舉何意,更不知道,此時此刻,就在同一片陽光下,李鶩正拿著一個繡了小人的香囊罵罵咧咧︰

「我讓你親手繡個香囊給我,誰讓你扎個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當寡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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