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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鶩順著小山坡飛快滑了下來。

他應該看到山坡下的男尸, 但是他停也沒停,徑直奔向了沈珠曦。

沈珠曦慘白著臉癱坐在地,惶恐無助的目光投向一個箭步走到她面前的李鶩臉上, 下一刻, 她就像輕飄飄的紙片一樣,被李鶩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

李鶩站在她身前, 將男尸擋了個完完全全。沈珠曦驚魂未定,雙腳發軟,全靠李鶩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才沒有重新跌坐下去。

「沒事,別怕。」李鶩輕聲重復著,右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撫。

直到沈珠曦慢慢安定下來, 他才側過身,依然擋著她的視線,扭頭對此時滑下山坡的李鵲說道︰「去看看什麼人。」

李鵲從地上撿了根樹枝, 走到男尸面前蹲下, 用較粗的那頭樹枝翻動男尸的面孔。

他面無異色,看了男尸的面孔, 又去翻他衣服里的隨身之物。片刻後, 李鵲扔了樹枝, 說︰「是鎮上的陳鐵拐。被人捅了七把刀,失血過多而亡, 手腕有淤青,死前被人捆住了雙手帶來這里。身上干干淨淨,一個銅板都沒有。」

「周圍還掉了其他東西嗎?」李鶩說。

李鵲用腳尖劃了劃周圍的野草, 搖頭道︰「沒有。」

「下山再說吧。」李鶩說︰「雕兒,把背 拿上。」

「曉得……」李嘟囔道。

李鶩蒙住沈珠曦的眼楮,把她調轉了個方向, 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說︰

「上來。」

李鵲見狀,拉著茫然的李先一步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沈珠曦如今雙腿發軟,心神不寧,也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了,死尸就在身後,她只想盡快離開這里。

她爬上李鶩的背,李鶩兩手一顛,輕松把她背了起來,大步往前走去。

沈珠曦伏在李鶩的背上,忽然生起一股熟悉感。這樣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可她什麼時候被李鶩背過?

沈珠曦努力回想,腦子里卻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個片段。

如火的夕陽,重疊的影子,田坎間的鄉間小路。

是她做過的夢嗎?

「你還在害怕嗎?」李鶩問。

沈珠曦回過神來,嘴硬道︰「我才不怕。」

「不怕就好。」李鶩說︰「以前見沒見過死人?」

「……當然見過。」

沈珠曦想起了被母妃活活打死的那名宮女,還有城破那日,禁宮中四散的尸體。

「見過就更沒什麼好怕的了。」李鶩不以為意。

「你不怕鬼?」

「鬼是怎麼來的?」

沈珠曦頓了頓,說︰「……人死後變來的。」

「那不就得了?」李鶩說︰「他能死一次,老子就能讓它死兩次。要是真有鬼,也該它怕老子。」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心里的驚懼因他狂妄的自信消散了不少。

「我們現在去報官嗎?」沈珠曦問。

「衙門都不開了,你去什麼地方報官?」李鶩說。

沈珠曦吃驚道︰「有人被殺了,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那得看是誰被殺了——陳鐵拐是鎮上有名的無賴,家貧如洗,嗜賭如命。縣老爺會為這樣的人費神查案?」

「那尸體要怎麼辦呢?」

「查不到身份的尸體每天都有,不差這一個。這陳鐵拐也是運氣不好,如果他死在城里,還能拉去亂葬崗埋了。可他死在這荒山野嶺,衙役根本不會管。」

「難道就讓他曝尸野外?」沈珠曦神色不忍︰「他家里還有人嗎?或許,可以讓他家人來把尸首領回去安葬……」

「他死了,他家就沒人了。」李鶩說︰「他爹娘就是給他活活氣死的。」

沈珠曦沉默了。

李鶩邁著長腿,即便背上還多了一個她,依然步履生風。在沈珠曦看來,分明漫長的上山路,在他兩條長腿一開一合間,不知不覺就走完了。

下到山腳後,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李鶩的衣領,小聲說︰「……我可以自己走了。」

李鶩視若未聞,自顧自地往前走。

沈珠曦見前方的人煙明顯,生怕被人撞見,又催促了兩遍,李鶩終于在路邊把她放了下來。

「爬山你也嘰嘰呱呱,背你你也嘰嘰呱呱,你他娘真是個公主!」

李屁人在一旁罵罵咧咧,沈珠曦左耳進右耳出。

她這一路都在想一個問題,現在月兌口而出︰「殺他的凶手就不管了嗎?」

李鶩看了她一眼︰「皇宮里要是有個小奴婢失蹤,會有人來管嗎?」

沈珠曦清楚答案,所以她緘默了。

「螻蟻的命沒人在乎,不管生前如何,既然淪落成一具慘死的尸體——那就是螻蟻。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螻蟻。」李鶩說。

沈珠曦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若她現在死了,沒有人知道死的會是越國公主。大家只會說,李鶩新娶的媳婦死了。

她自嘲道︰「我要是死了,也只是螻蟻的尸體。」

「放你娘的屁。」李鶩冷聲說︰「你當老子是死人?你是老子掏空了家底娶回來的媳婦,你要是死了,老天上天入地也要把凶手找出來摁死。」

「你說話怎麼老是這麼粗俗?」沈珠曦皺眉。

李鶩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不想點好的?老子的家底都在你身上,我死了你都不準死。」

「我說的是假設——」

「假設也不行!」

兩人一路吵鬧地回到家,正好瞧見先一步抵達的李鵲和李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李鵲說︰「大哥,背 里的花斑竹我都拿出來了,你看怎麼吃?」

李著急地揚聲道︰「燒肉!燒肉!」

李鶩點點頭,說︰「正好家里還有一塊肉,那就燒肉吧。李,過來幫我切肉。」

李喜形于色,響亮地應了一聲。

兩人走進廚房弄夕食去了,沈珠曦就在院子里搗鼓她的佩蘭。李鵲在她身旁蹲下,說︰「嫂子,你知道怎麼曬佩蘭嗎?」

「……怎麼曬?」沈珠曦面露疑惑。

不就是拿到太陽底下曬嗎?

李鵲咧嘴一笑,說︰「你照著我做。」

他起身去了後院,沒一會,拿出兩個圓形的大筲箕。他拿起新摘的佩蘭,把植株上老化的葉子摘掉,剩下的則放進筲箕里。沈珠曦學著他的樣子,兩人一同合作,筲箕里的佩蘭越來越多。

她摘著摘著,忽然心虛,問一旁幫忙的李鵲︰

「這些佩蘭,會不會吸著那尸體的養分長出來的?」

李鵲啞然失笑︰「不會的,嫂子。你摘佩蘭的地方和尸體隔了十萬八千里呢。」

「哪有十萬八千里。」沈珠曦心有余悸︰「就在幾步遠的山坡下。」

「那也是在山坡下,隔好遠呢。」李鵲說。

沈珠曦雖然被他說服,但處理佩蘭時,眼前總是回想起男尸那露出白骨的尸首。

「你覺得殺害他的人會是誰?」她問。

「不知道。」李鵲搖了搖頭,說︰「半個魚頭鎮都是陳鐵拐的債主,他借錢不還,一有機會還會偷東西,和他有仇的人太多了。」

李氏三兄弟誰都沒將陳鐵拐的事放在心上,可沈珠曦始終忘不掉山上見到的那一幕。

夕食,她吃得比平常還少。

當晚,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內室的黑暗比往日更陌生,她既想趕緊睡著,又怕睡夢中出現陳鐵拐的臉。

在她第五次翻身時,睡在一旁的李鶩開口了︰「睡不著?」

沈珠曦睡在里側,兩根雞毛撢子把各蓋一床被子的他們完美隔開,她側過頭,隔著蓬松的雞毛,在昏暗的視野里看到了李鶩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安定而沉穩地閃爍著。

這時候,沈珠曦就開始慶幸身旁有人了。李鶩那雙天不怕地不怕的眼楮,奇妙地安撫了她的不安。

「睡不著。」她低聲說。

「為什麼?」

「……想到殺害陳鐵拐的凶手還在鎮上,我就睡不著。」

「也不一定在鎮上,說不定殺了人就走了。」

沈珠曦沒說話,心里卻不認同。人的想象力總在不該發揮作用的時候超長發揮,她一閉上眼,總覺得凶手就藏在這臥室的黑暗里,或者正躲在桂花樹後偷窺內室情景,還說不定——此刻正從她的院子前走過。

明明沒有寒風經過,沈珠曦卻覺得被子里涼颼颼的。

李鶩看著她的神色變化,了然道︰「自己嚇自己。」

沈珠曦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樣吧——」李鶩的眼珠子一轉,說︰「我能讓殺害陳鐵拐的凶手落網,但我不做虧本的生意。你得拿出一樣東西來感謝我。」

「什麼東西?」

沈珠曦話音未落,李鶩突然朝她逼近。

「你干什麼!」沈珠曦嚇得提起被子,緊緊抱在胸前。

李鶩把她逼到床角,兩根炸毛的雞毛撢子被他壓成雞毛薄餅。

「我要——」李鶩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強,沈珠曦就像被什麼猛獸盯上了一樣,動也不敢動,只有喉嚨里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要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要你——」

沈珠曦變了臉色。

「親手做的佩蘭香囊。」李鶩說。

這大喘氣——

用李鶩的話來說,就是差點把沈珠曦送走。

李鶩退回他的位置,仰面朝天,雙手壓在腦後。他漫不經心地說︰「不許找人代勞,一根線頭也不行。必須是你親手繡的。怎麼樣,成交嗎?」

這條件很是劃算,沈珠曦卻沒馬上答應。

她猶豫半晌,問︰「你會有危險嗎?」

李鶩忽然翻過身來,正面看著她,那雙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沈珠曦被他看得臉上一熱,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室內光線昏暗,李鶩沒有察覺她的目光躲閃。

他說︰「你擔心我?」

這本是人之常情,李鶩卻問得格外曖昧,好像她擔心他的安危,不是出于合租人的立場,而是真正出自關愛丈夫的妻子似的。

沈珠曦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起來,嘴硬道︰「我擔心你死了我就沒地方住了。」

李鶩答得飛快︰「我死了,你就是我的遺孀,我的都是你的,你怎麼會沒地方住?」

好好的,說什麼死不死的——

沈珠曦對他怒目而視︰「你還好意思說我,你才是整日不想好的!」

「我的命賤得很,不會那麼容易沒的。」李鶩神色散漫,朝她伸出手來,隔著被子拍在她的肩上。「快睡吧,明早起來,想想我的佩蘭香囊上該繡點什麼。」

「繡什麼?」沈珠曦傻傻地問。

「你說該繡什麼?」李鶩不答反問。

那只手輕而緩地拍在她肩上,始終不停。

可她什麼都不會啊……

沈珠曦回憶著自己貧乏的女紅知識,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李鶩看著她純真無邪的睡顏,半晌都沒有移眼。

「自然該繡鴛鴦啊,呆瓜。」

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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