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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還在?」沈珠曦怔怔道。

「這和你沒關系。」李鶩說︰「你哭了一晚還不停,就因為沒吃到包子?」

「和你沒關系!」沈珠曦用他的話回敬道。

李鶩靈敏跳下欄桿,腳踩的地方和閣樓懸空處只有一線之隔,沈珠曦剛要驚呼出聲,李鶩已經攀著金銀樓的紅色柱子滑了下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如常朝她走來。

「你連我都不怕,怎麼還怕幾個乞丐?」

沈珠曦咬住嘴唇,半晌後才說︰「這是兩碼事。」

「是啊,這是兩碼事——他們是壞人,老子是好人,好人不該跟你一般計較。」李鶩說︰「走吧,跟我回去。」

沈珠曦站著不動,李鶩卻已轉身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說︰

「我可提醒你,這里不比皇宮,夜里什麼都可能發生。什麼慘死的孤魂野鬼啊,欺男霸女的惡霸啊,餓了十天半月的乞丐啊……」

沈珠曦後背一寒,也顧不上這台階夠不夠體面了,趕緊跟上了李鶩的背影。

李鶩像是背後有眼楮一樣,看也不看便知道她跟了上來。

他說︰「你剛剛發呆發了那麼久,在想什麼?」

「……」

「你姐姐只是一個宮女,只要暫時躲起來,叛軍不會拿她怎樣的。」李鶩說︰「這兩日,京畿一帶出來了許多宮中逃出來的宮女內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姐姐。」

沈珠曦悄悄抬頭,正好撞上李鶩偏來的視線,她連忙垂下眼眸。

「老子有這麼嚇人嗎?你為什麼總是不看我?」李鶩的聲音很不高興。

「……我是女子,本就不可直視外男。」

李鶩鄙夷道︰「好大的本事,還管起別人的眼楮珠子往哪兒轉了。這是誰定的規矩?讓他到老子面前來,我來和他講講道理。」

「……她早就死了幾百年了。」

「那你還听她的,是不是傻?」

沈珠曦不服氣地抬頭,李鶩有力的目光將她逮了個正著。她剛要垂眸,他已經說話了。

「在魚頭縣,你只需听一個人的。」

「誰?」

「我。」李鶩道。

沈珠曦眼神古怪地瞧著他,不知道這人究竟哪兒來的這麼強的自信。

兩人走了一段路,漸漸遠離市井,天邊山巒疊翠,一聲不知名的鳥鳴響徹雲間。土路上坑坑窪窪,既有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梅花似的動物腳印,沈珠曦借著月色,小心避開腳下的牛屎,一不注意,肩膀撞到了李鶩身上。

「你還走得動嗎?」李鶩瞧她一眼,說︰「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

「你看著柔柔弱弱的,脾氣倒挺大。」

「……」

「以前伺候人,沒為此被打?」

「……越國公主心地善良,不會打我。」

兩人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一排隔得稀稀疏疏的農家小院現身小徑盡頭,籬笆或是半人高,或是干脆沒有,露出掛滿衣物的晾干和幾盆野蠻生長的植物。偶有一行炊煙升起,混入糖絲般的白雲中,空中散發著饅頭剛出鍋的清香。

沈珠曦還記得李鶩家住何處,撇下李鶩,快步走向一間小院門前。

「你還記得呢?」李鶩有些吃驚。

沈珠曦得意地看向籬笆門外的一棵灌木,密密麻麻的小白花開滿葉片之間,在月光下閃著潔白的光輝。

「我記得它。」

李鶩灑月兌一笑,道︰「那你記好了,以後迷路別想我去找你。」

沈珠曦跟著李鶩走進院子,沒看見李雀兒和李雕兒的身影。

「你弟弟呢?」沈珠曦問。

「回去了。這屁大點的地方,住不了那麼多人。」李鶩推開堂屋的門窗,搬出長凳,說︰「你先坐。」

沈珠曦拘謹坐下,看了看四周,說︰「你不點燈嗎?」

「月老頭不是在麼,還點什麼燈?」

李鶩出了堂屋,沈珠曦在桌下握著雙手,視線在堂屋里四處游走。

一張方桌,四條長凳,一個雜木小櫥便是堂屋里的所有家具,光禿禿的泥牆上有幾個鐵鉤子,掛著簑衣和斗笠,除此以外,再無器物。

里間的寢室沈珠曦是去過的,也不過是一張硌得人骨頭疼的硬床而已,同樣見不到任何裝飾器物。

與其說是生活起居的「家」,倒更像是個臨時落腳之地。

沈珠曦看著這名符其實的陋居,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的宮殿,父皇雖對她視若不見,但有傅玄邈庇佑,她的生活所需一應不缺,即便是便所,也裝飾著綾羅綢緞,再加上傅玄邈時常送來奇珍異寶,名家書畫,她的宮殿也算金碧輝煌、富麗堂皇。

和她的起居之地比起來,說李鶩所居之地是陋居,完全是客氣之詞。

這里簡直比她宮里婢女住的耳房還不如。

那茅草亭,就更不必說了,對沈珠曦而言,那是地獄中的地獄,噩夢中的噩夢。

李鶩回來了,卻是端著一盆還在冒熱氣的大白包子。他把瓷盆放到桌上,在沈珠曦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沈珠曦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他居然為她留了包子?

「吃吧。」李鶩拿起一個包子,剛要送進嘴里,看見沈珠曦的視線,手上一頓,轉而將包子遞給了她。

「……我不要你的。"

「給你你就拿著。」李鶩把包子塞進她手里,又從盆里拿起一個。「宮里的女人都像你一樣磨磨唧唧的嗎?「

「你才磨磨唧唧的。」沈珠曦小聲道。

「你說什麼?」

沈珠曦換了只手拿包子︰「我說包子好燙。「

李鶩不屑道︰「嬌生慣養。「

為了演示糙生逆養,李鶩大口咬下白胖胖的包子,然後,撞翻了凳子蹦起來。

他吐詞不清地罵了聲娘,暴跳如雷道︰

「……怎麼給老子拿的是灌湯包?!」

沈珠曦看他沖到院子里,急得用瓢直接舀水喝,好像猴子被燒了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李鶩含著鼓囊囊的一口水朝她瞪來,她連忙低下了頭,裝作什麼也沒看到,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包子皮。

李鶩在外邊涮了好幾遍口,才走回了堂屋。他在長凳坐下,不拿包子了,光用眼楮看著沈珠曦吃。

沈珠曦知道他是被燙著了,卻偏偏忍著笑,故意問道︰「你怎麼不吃了?」

「不吃了。」李鶩惡狠狠道︰「明天我就去殺了朱老頭。」

沈珠曦急了︰「你怎麼能隨便殺人呢!」

「我說殺人就真是殺人?」李鶩驚訝道︰「你怎麼什麼都信?我殺了朱老頭還要替他養一家老小,這種賠本生意老子才不做!」

沈珠曦氣得大口咬了包子,她運氣不錯,拿的是肉包子。包子很香,但她心有余悸,含在嘴里不敢吞下。

「這是什麼餡的?」她問。

「豬肉,放心吃吧。」李鶩白她一眼。「宮里的貴人們連下水都不吃嗎?」

「……反正越國公主不吃。」

「矯情。」

李鶩重新拿起咬了一口的灌湯包,趁溫熱幾口下肚。李鶩開始拿第二個包子時,沈珠曦那邊,手里的包子還有大半個。

「……我不會白吃白住你的。」沈珠曦忽然說。

李鶩抬起頭來。

「我會掙錢付房租,你能收留我一段時間嗎?」沈珠曦自認提出了一個無禮的要求,臉燒得可以做手爐,她不敢看李鶩的眼楮,只好低著頭說話。

她看不到李鶩什麼反應,但他的聲音倒是一如往常。

「你要怎麼掙錢?」

「我……我會想辦法的。」

「行吧。」

意料之外的爽快答復讓沈珠曦不由抬起了頭,興奮地朝他看去。

「真的嗎?」

「誰叫我是個大善人呢?」李鶩手里剩下的那點包子扔到嘴里,說︰「你可以住下,但不能再拍拍就走了。」

「可以!」沈珠曦立即答應。

李鶩說︰「里邊的臥室給你。」

沈珠曦下意識道︰「那你呢?」

「我用蘆席在外邊湊合一下就行了。」

李鶩說得輕松,沈珠曦卻感到一絲愧疚。

「快吃啊,還多呢。」李鶩拿起第三個肉包子。

沈珠曦最後只吃了一個大肉包就吃不下了,李鶩卻干完了五個大肉包,清空瓷盆後,李鶩端著盆子起身,沈珠曦連忙叫住他︰

「李公……李鶩。」她低若蚊吟道︰「有清水嗎?」

「水缸在後院。」

李鶩走後,沈珠曦也起身走出了堂屋。她走屋子一側的小徑來到後院,找到了李鶩所說的水缸。

她兩手並用才好不容易揭開沉重的木蓋,大缸里是大半桶清水。沐浴是夠用了,可她要在什麼地方沐浴?這空蕩蕩的後院,除了水缸和茅草亭,連一面可以遮擋的牆都沒有!

沈珠曦轉回廚房門口,李鶩正把洗好的瓷盆放進竹櫥,見她來了,說︰「你還不睡?」

「你平時都是在哪里沐浴的?」沈珠曦不好意思地問。

「有時是在院子里,有時是在河邊。」李鶩看了她一眼︰「你要洗澡?」

沈珠曦紅著臉,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李鶩甩干手上的水,走出廚房,往堂屋走去,沈珠曦連忙跟上。他四處翻找,從角落里倒騰出一張沾滿灰塵的折疊竹屏風,單手拿著往後院走去。

沈珠曦像個跟屁蟲,屁顛顛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把竹屏風立在水缸前邊。

「洗吧。」李鶩說。

「就這樣?」沈珠曦目瞪口呆,看著空隙無數的竹屏風。

「是啊,你還想怎樣?」

「這不是——這不是到處都漏的嗎?!」

「最多漏個影子,這有什麼關系?」

「關系大了!」沈珠曦氣憤不已︰「而且,而且廚房的窗口還對著水缸!你往外一看,不就什麼都看到了嗎?」

李鶩不悅道︰「你怕老子偷看?老子是那種人嗎?」

這誰說得準?

沈珠曦心里月復誹,嘴上卻不敢老實說。

李鶩說︰「鄉下只有這種條件,貴人還是將就將就吧。」

自宮變之日起,沈珠曦就沒洗澡了,一路經過逃殺追捕,水中漂流,市場驚險,她一身的髒污,不將就還能怎樣?

現在躺上床,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

沈珠曦等他離開後,左右張望,確認院外和廚房里沒人後,悄悄褪下了衣物。

茅草亭子里難聞的氣味時不時飄來,沈珠曦可以不看,卻不能不呼吸。

沒有澡豆,水也冷冰冰的,還帶著一股怪味,澆在身上,像澆在心里。

她蹲子,屏住呼吸,擦洗髒掉的鞋底。她在宮里連水都不沾,如今卻要自己洗沾了牛屎的繡鞋,沈珠曦越洗越委屈,再次紅了眼眶。

李鶩蹲在堂屋門口,等得都麻了,沈珠曦才從後院走出。李鶩吐出嘴里叼的野草,視線在她紅腫的眼楮上停了片刻。

「我還以為你掉進缸里了。」

沈珠曦避開他的眼神,含糊應了一聲,快步走入室內。

李鶩站了起來,看著她走進了臥室。

「……哪來的這麼多眼淚。」他說。

這聲小小的呢喃,只有月亮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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