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顧修明還記得今天是年夜——
坐在流轉著星辰的佔筮台上, 眼中映出如同殘留著點點光屑的深淵——般的景象。
片刻，那眼中濃稠的漆黑逐漸褪去。顧修明活動了——筋骨，吐出了——口濁氣——
已經許久未曾踏入命運的星流了。
蒼梧一脈的佔筮以觀星為主, 平日里銅錢與龜甲的卜算也湊活，但遇到嚴肅的大事, 仍舊是要回歸星空的。
星河宇宙神秘浩瀚, 心智不堅之人, 欲壑難填之人、狂妄無禮之人, 將會被星河卷入命運的碎屑之中，化——無知無覺的養料。
顧修明在這方面天賦極佳，通透又堅韌, 甚至于能在星海之中來去自如。
若不是蒼梧一脈遭到了滅頂之災, 讓顧修明將這份才能與傳承死死埋藏, 如今的蒼梧一脈定然是如日中天的鼎盛。
只是實在可惜。
顧修明眨了眨眼, 收回了神思——
極少去做這樣的推演與假設, 因為人心中生出的悔恨與痛苦, 絕大部分都是來源如「如果我……」這類的想法。
而——走于命運之中的人，是不應該有抱有這樣的悔恨的。
顧修明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掐算著時辰，從漫天星辰織就的羅網之中抽出了空閑來, 拾掇了——番自己的衣著，等著顧時過來跟——過年——
頭子有這樣的自信，大過年的, ——家臭小子怎麼也該帶著飯菜來找他。
從撿到顧時起, ——還沒有哪年沒跟顧時一起過呢。
顧修明走——佔筮台，仰頭看了——眼頭頂天洞漏進來的星光，活動了——長時間落入星辰長河而僵硬的四肢，沿著——旁的石階拾級而上, 在寂靜的山頂上等待起來——
所在的地方是鐘山地界的月復地，周圍荒僻得幾乎可以稱之為無人區，遠離喧囂與燈火，讓顧修明時時刻刻都可以窺見天幕之後的星空。
因為謝九思的護持，凜冽的冬風雨雪都繞過了這座山峰。
顧修明借著月光看了——圈周圍，發覺埋在土地里的草籽冒出了翠綠的芽尖，屬于春天的杜鵑已經悄悄打上了花苞。
顧修明怔愣片刻，掐指——算，發覺立春已經過了，馬上雨水就要到。
相信等——出來的時候，這片山頭也會如春日一般百花爭艷，奼紫嫣紅。
顧修明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安然的等著——
已經吃了——個多月的食堂菜了。
謝九思倒還是記得——是個人類，需要進食，每天都會悄無聲息的送來飯食，到了時間又把碗筷收走。
菜色甚至還都是素菜，最多也就是加點蛋。
鐘山療養院食堂的伙食味道屬實不錯，但顧修明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
道士捋了捋長須，砸吧砸吧嘴，覺得食堂師傅做的菜里，可能是少了——份快樂——欺壓臭小子的快樂。
顧修明惦記著顧時，心想這小子等會兒來的時候，——定是罵罵咧咧地說著臭老頭子好麻煩，——邊給——擺出一桌子菜來。
倒不是顧修明喜歡挨罵——
就是覺得顧時這種嘴上罵罵咧咧，身體誠實無比的——為，屬實讓他感到快樂。
顧修明想著想著，嘴角就禁不住翹了起來——
在星河絢爛的大年夜里盤起腿來，胸有成竹。
第一個小時，顧修明活動了——僵硬的脖頸。
第二個小時，顧修明站起來蹦了兩下。
第三個小時，顧修明開始摳手。
第四個小時……
第四個小時顧修明終于沒忍住，回到山月復里拿出了手機，發現壓根沒電，又轉頭模出了龜甲，隨手——撒。
龍鳳呈祥，春宵——刻。
「……」
顧修明默默收好了龜甲，仰頭看著洞口漏進來的星光。
「哼，年輕人。」——
嘰歪了——句，憤憤地走回了佔筮台。
……
鐘山的大雪下了七天——
直到社畜的春節假期結束，顧時才重新見到了太陽。
顧時迎著微熹的晨光站在院子里，往前走了幾步，揉了揉腰，恍惚想起諦听那天夜里跟——說當心——點。
……媽的。
確實需要當心。
顧時綠著——張臉，在察覺到屋子里謝九思有了動靜的瞬間，仿佛見了鬼一樣，回頭大喊︰「我去吃飯順便找老頭子了！不許跟過來！」
屋里的動靜霎時停了。
顧時「嗖」地一——直接跑出了三界院，直奔食堂——
已經——周沒有好好吃飯了，現在簡直是能吃——整頭牛。
妖怪也是要正常飲食的！
雖然不進食也能存活一定的時間，但也就是會比人類堅.挺那麼——點點。
謝九思？
謝九思是怪物！
不然他怎麼可能不吃不喝還這麼精力充沛！
這根本不符合能量守恆。
顧時來得很早，天才蒙蒙亮，食堂里只有打菜的阿姨，和零零碎碎的幾個需要早起的工種。
顧時刷了碗豬油拌粉，找了個避開——人視線的角落，剛坐——，就看到李閉嘴端著兩個碗湊了過來——
坐——來，——開口就是一聲︰「嗨呀！這不是顧時嘛，這幾天跟謝九思……」
顧時抬手，拳頭——握︰「收！」
李閉嘴瞅了瞅顧時陰沉沉的臉色，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顧時冷酷的指了指——面前的碗︰「吃飯。」
李閉嘴意思意思扒拉了兩口粥，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張嘴︰「謝九思——……」
「阿善。」顧時打斷，陰森森道，「你的狗命我可算是幫你擋了——半。」
那確實。
要不是顧時跟謝九思那什麼去了，——這會兒估計也回不來。
李閉嘴拉上嘴拉鏈，縮了縮脖子，哼唧兩聲，眼珠子咕嚕嚕轉。
顧時被李閉嘴盯著，面無表情地緊了緊自己的高領毛衣。
李閉嘴的嘴瞬間開了條縫︰「你拉領子沒用，你嘴都破了，還腫了。」
顧時「 」地一——捏碎了手里的筷子——
抬眼看向李閉嘴，扯了扯嘴角，指尖微動，——秒眼前的人影就瞬間消失。
顧時冷酷地繼續吃飯。
但剛吃了半碗，李閉嘴又「嗖」地一——出現了。
「你之前都不會這個的！」李閉嘴端著碗，瞪大眼——
剛剛被顧時扔出了鐘山地界，回來路上還被草木的枝干頻頻阻攔，要不是動作特別溫和，李閉嘴都要以為這是謝九思的手段了。
只有鐘山的主人才能夠掌控鐘山的——靈。
李閉嘴扒拉了兩口飯，看了——眼顧時的眉心——
當然知道顧時能做到這種事，是法印帶來的好處，但以前顧時壓根就不會使用法印的力量。
李閉嘴嘰嘰咕咕︰「謝九思教你的？」
顧時點頭︰「不然還有誰？」
「——竟然有空教你！」李閉嘴瞳孔地震，「——是不是不——啊！」
顧時︰「？」
顧時回憶了——自己學習這些東西的場景，原本陰沉沉的臉色一點點漲紅了。
顧時飛速從李閉嘴碗里拿了個饅頭往——嘴里塞。
「吃飯！這麼大個饅頭怎麼都堵不住你的嘴？！」
「唔、唔唔！」
顧時面目猙獰，把整個饅頭都塞進了李閉嘴的嘴里。
李閉嘴蹲在一邊瘋狂捶胸下咽。
顧時沉著臉飛速吃完兩碗粉，端著碗居高臨下地看著李閉嘴︰「不知廉恥！」
李閉嘴︰「？？？」
顧時扭頭就走，上窗口打包了——大堆面點，又要了兩杯豆漿，拎著幾大包紙袋，縮地成寸走人，留——被他那句「不知廉恥」砸懵的李閉嘴獨自思索妖。
……
顧時拎著幾袋吃的，找到了謝九思跟——說過的山峰。
顧修明在這里閉關。
無人的深山里，花與新芽已經開始逐漸伸展綻放。
顧時看到了洞窟的入口，沒進去，而是在叢——的花草間找到了——塊平整的岩石，坐——來等著——
是跟顧修明學過蒼梧一脈的佔筮的，——知道需要用到佔筮台的大事，都不可以去打擾。
顧時伸出手，看著掌心前逐漸蔓延的金紅色火星，把這點火光拍到了裝面點的紙袋上。
保溫。
不過這些紙袋里只有——個是留給——頭子的。顧時啃著肉包子，心想幸好他是在遇到謝九思之後才恢復妖怪身份的。
不然就這個飯量，得把蒼梧觀直接吃空。
顧修明到了中午才從山月復里探出頭來，看到坐在外邊等了——上午的便宜徒弟時，並不顯得意外。
顧時拿了個一直保溫著的紙袋塞給——︰「早午飯！」
顧修明接過紙袋，——捋長須︰「你還知道要過來？」
顧時心虛地撇開頭。
顧修明慢吞吞就著辣油啃饅頭，吸了口豆漿。
顧時看——眼，哼哼了兩聲。
「哼什麼哼？」顧修明頭也不抬，「有話直說。」
「謝九思說，九幽挺缺人的。」
顧修明微頓。
「你如果願意的話，掛了之後可以留在九幽，九幽的工作偶爾也需要到人世來出差，蒼梧觀傳承斷了挺可惜的……」
顧時絮絮地說著，不確定顧修明會不會答應這個提議——
頭子這人，通透得不像個人。
直視命運的人很容易被命運玩弄，很多擁有這樣能力的人，不可避免的會去窺探自己的未來，想要逃開那些不好的。
但顧修明不。
或許是最令他悲慟的事情，在他還年輕時就已經發——過了，以至于如今的——對于自身及周圍所發——的——切都欣然接受。不論好的壞的，發——了就是發生了，有遺憾，但並不會讓他痛恨。
顧修明早就接受了自己先前發——的，與未來將要發——的事情——
並不畏懼死亡與輪回。
希望——能夠留在九幽，只是顧時單方面的懇求罷了。
顧時癟著嘴，意識到自己把私心套上了「蒼梧一脈傳承」的包裝，冠冕堂皇的架到了顧修明的脖子上，便迅速收了聲。
顧修明轉頭看——
道士最近這些日子閉關，頭發長須沒能好好打理，看著竟然也沒顯得邋遢——
慢吞吞拍了拍手上的面屑︰「想要我留——來啊？」
顧時哽住，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還……還——吧。」
顧修明笑了——聲，紅光滿面︰「求我啊臭小子！」
「……」
顧時面無表情地塞了——嘴流沙包︰「你還是早點投胎吧。」
顧修明吃著流沙包，「噗嗤噗嗤」地笑。
眼看著顧時的被他笑得即將惱羞成怒了，才目光——轉，從衣兜里模出了——張寫滿了字的紙，往顧時腦門上——貼。
顧時伸手接住飄落下來的紙，翻過來看了——眼。
上面寫著——個人的名字，——平方向與面貌特征，以及近期動向。
看得出來都是推算，並不特別詳盡，大致是幾時發了家，幾時遭過難，目前大致在哪一塊地方活動。
「讓我卜算的東西有苗頭了，不少普通的人類參與其中，還有——些妖怪。」顧修明說著，又模出了兩沓紙張，揚了揚左手上的，「這些加上你手里的那張，是普通人的。」
然後他又揚了揚右手上的︰「這些，是妖怪的。」
顧時拿著那兩沓紙張，翻了翻。
「這些名字我都沒听過啊。」
並沒有什麼耳熟能詳的名字，但從履歷上來看，必然都是些有錢或者有勢，但又沒有錢有勢到人盡皆知的角色。
人類也是，妖怪也是。
「真正頂尖的存在，大都選擇維持安穩，不會想要建立——個新的秩序。」顧修明說，「這種有上升空間又找不著路子的，才更加會在‘新世界’的誘惑——鋌而走險。」
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顧時點了點頭。
「不過，——們的目的還真的是重新創造——個新的世界啊？」
「嗯哼。」
「挺厲害的。」顧時由衷感嘆，「不管是從視野還是膽量還是實——效率來講，都挺厲害的。」
「可不是麼。」顧修明面無表情，「被害人的數量也挺厲害的。」
顧時瞅了——眼顧修明，小小聲問︰「那咱們師祖是……？」
「不知道，沒算。」顧修明搖頭，「也許是心動了，在最開始的時候摻了——腳，後悔了；也許是從——開始就被騙了，但不管是哪個可能，——與蒼梧一脈都付出了代價。」
顧修明沒有去追究這——點。
人都走了，現在去查明這些，不論是什麼結果，都是徒增煩惱。
「……哦。」顧時嘟噥，「回家嗎？」
「我還要試試能不能看到盤古神。」顧修明一擺手，「你先把這些東西帶給謝九思吧，兩邊——起努力，總比我——個人速度要快些。」
「好。」顧時拿著那兩疊紙站起身，「要是能在夏天來之前解決這些事就好了。」
顧修明扭頭看——︰「怎麼？」
「天氣好起來了，也就能開始修理咱們家了。」顧時說，「你閉眼之前，怎麼著也想讓你看到蒼梧觀熱鬧起來。」
不是新年限定，妖氣沖天的那種。
——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人們都知道，有這麼——個道觀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