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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五章 縴臂柔指 (五)

積雪融于山澗,溪流敲石,揚起脆鳴。

梅花欲滴著朦朧冰瑩,綻放在狹窄的山谷中。

一白發之人彎腰取水,卻被一黑發之人攔下。

黑發之人折一枝葉,剝取下松針上的層層冰露,全部傾入壺中。

壺有大小,亦分尊卑,她手中的便是興起于明代的紫砂。

雖看起來有些笨拙,也沒有後代紫砂壺的圓潤精巧,但,古樸的外表,卻也給人一種純厚、不媚不俗的感覺。

「不媚不俗」這四字,也好似是對黑發之人的寫照。

她的眸光堅實且沉穩;她的容顏清秀且多愁;她的腰身猶如細柳,舉手投足間又帶著不讓須眉的剛烈。

在她側搖手中壺的剎那間,眸中的柔潤又勝似少女,生動亦縹緲。

仿佛有數不清的多變,也好像有訴不完的衷腸,道不盡的柔情。

然,這一切也在她俯身挽起一泓溪水後,全都變成了萬般關切。

「本以為冰露足夠飲用,沒曾想還是要摻雜上溪水…」

說話間,她已將掌中水,傾入了壺中。

「你這與我方才直接去取溪水,又有什麼區別?」白發之人有些看不明白,往往看不明白時,也會想不明白,「我取溪水時,你攔著,現在你還不是也要取這溪水來喝」

黑發之人斜瞪了白發之人一眼,「你懂什麼。松針上的冰露自帶松香,味甘且能祛風燥濕,我本想用其煮水。沒曾想,冰雪在暖陽下融得如此之快,悄然無息的…」

「不過,這也並不是我攔下你的原因,」她看了眼在一旁玩耍的小女孩,接著說,「無論是溪水,還是松針上的冰凌,都不可讓汐兒直接飲用。你平時粗枝大葉慣了,也隨性慣了,可汐兒畢竟是個小姑娘,小小的身體又怎能去對抗寒天霜露呢…」

白發之人 然一怔,「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萬一她也是極寒體質,那就大大不妙了」

說罷,他便撿拾起了干柴。

黑發之人見狀,也湊近,彎腰撿柴,「汐兒可是溶月之女、海棠之後,我雖與她沒有半分血緣關系,但,也是不容她在我身邊出現任何不適的。萬一,真出了什麼狀況,我也是斷然說不清的。」

白發之人抬眼,頓了頓,「你未免也太小心謹慎了些,小孩子難免會有月復痛或生病的時候,溶月又不是強詞奪理、不近人情之人,怎麼就成了說不清的事了呢…」

黑發之人狠狠地踩了一下白發之人的腳。

白發之人連忙蜷縮慘叫,「你這又是作甚啊?!」

黑發之人澹然地將手中的干柴,往一旁一甩,「你們男人又怎會懂得這些!總之,汐兒不能在我手上出現任何問題!」

「好,好,好…不出問題就不出問題,行了吧?」白發之人無奈側移,「我繼續撿柴,繼續撿柴…你們這些女人啊…真是古怪…古怪得很啊…」

渺無人煙的山澗中,不停地傳出一對男女的爭吵,使得縷縷暖陽也有了幾分生趣。

然,這般生趣,卻也擾亂了另一人的心緒。

在連番遲疑下,這人赫然震落了肩頭的水珠,朝山澗中的那對男女走去。

山中的風,多少還有些凜冽,就算山外已到了花開的季節,這里仍是片片女敕芽,簇簇花包。

好在,山中的暖陽與山外無異,在陽光的照射下,倒也不會覺得身寒發冷。

干柴在火中炸裂,發出著「 啪~ 啪~」的聲響,與鳥鳴混為一體,作成了天地樂章。

待到紫砂壺升騰起熱氣,這人也來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面前,這人無聲,男人和女人也無聲。

片刻後,女人湊上一旁的女孩,將其抱入懷中,來到了柴火旁,並將紫砂壺中的熱水緩緩地倒在一片葉子上。

她用手指觸了又觸,也多次低下鼻頭去感受著溫度。

直到葉子上的水不再滾燙,才輕輕地喂向懷中的女孩。

這時,男人也從包裹中掏出了一張大餅,從中掰開,遞向了小女孩。

他手中的另一半大餅,也隨之扔向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人。

「你跟我和若錦一路了,想來也是早就餓了,吃一些吧。」

那人接過半塊餅,無聲。眸光卻停留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則當那人不存在,邊喂懷中的女孩喝水,邊擰下餅的一邊,又遞到女孩的嘴邊。

時光荏冉,歲月如梭。

那人曾是‘蒼瓊閣’的大弟子,有著威風凜凜的江湖地位。

蕭未遇的大名,也在那人背離‘蒼瓊閣’,反投‘滅影門’後,從武林中逐漸銷聲匿跡。

男人和女人則與他不同,男人名叫︰郭明軒,一直被江湖人稱為︰最接近神的人。

女人名叫︰柳若錦。雖也曾澹漠江湖,卻一直執掌著一派,常伴青燈古佛,修養心性。

男人們吃餅,總是很快。

郭明軒眼看蕭未遇手中的半塊餅已吃完,就下意識地又從包袱中掏出了一張完整的餅,想要再次扔給他。

不曾想,這時的蕭未遇,卻做出了令人不解的一個舉動。

只見,他緩緩蹲身,捏起一絲餅的殘渣,殘渣是他方才咀嚼餅時,掉落的。

現在,他好似想將這絲殘渣重新填到嘴里,手臂卻驟停在半空,久久不動。

柳若錦側抬眸光,看了他一會兒,又漸漸垂目,「倘若是曾經的師哥,是絕不會注意到地上的這些殘渣的」

她所說的師哥,也自是蕭未遇。

蕭未遇卻依舊看著手中的殘渣,慢慢說道︰「我已不是當初的我,卻又走不出當初的我…」

郭明軒,皺眉道︰「其實,我早發現你在跟蹤我和若錦了,我之所以沒有拆穿你,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拆穿你的理由。」

蕭未遇,沉默。

——他也不知道為何要跟著郭明軒與柳若錦,好似在找尋一段記憶,又好似身體本能,下意識地跟隨著。

「師哥,就算你跟著我們又有何用呢?」柳若錦漸漸沉聲,「現在,你雖願意低頭,去正眼看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殘渣了,但,你真的可以吃到嘴里嗎?」

她這一語,竟也讓郭明軒驚然了。

——撿起地上的殘渣,難道,就是為了要填回嘴里嗎?

——可,不填回嘴里,為何又要撿起地上的殘渣呢…

「我和師哥你從小一起長大,按道理來說,我應該很了解師哥,但,此刻,我所能記下得卻只有師哥身上的那份驕傲和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柳若錦,接著道︰「所以,別勉強自己了。你手中的殘渣,正如往日的點點滴滴,就算你撿起來了,又能怎樣呢?殘渣只是殘渣,你不吃,又不舍得丟棄,只會自尋煩惱,自找沒趣…」

蕭未遇慢慢抬眸,眼波流動,「假如,我將手中的殘渣放下,那麼會發生什麼事?」

柳若錦澹澹一笑,「應該會發生很多事。至少,能養活一群螞蟻,也可能被其他蟲子吃掉。」

蕭未遇緩緩皺眉,眸中也在片刻間有了淚花,「師妹是說,我手中的殘渣,雖是我在無意間掉落的,卻也已有了新的意義和命運?」

柳若錦緩緩點頭,「師哥,你太執著于過往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世間的諸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冥冥注定。那些你不要的,你無意舍棄的,都會重新獲得一段它們自己的軌道」

「若,你打破了這軌道,不但回不到過去,還會讓這件事梗咽在胸,無法釋然…」她接著說,「倘若,你一人無法釋然也就罷了,可你若非要牽連他人,便就會成為人間悲劇,甚至會成為一段悲慘的命運」

蕭未遇聞言,遲疑喃喃道︰「那我應該如何做?」

柳若錦,道︰「放下。放下你手中的殘渣,靜待著螞蟻的到來。當,你看到成群結隊的螞蟻來搬走這些殘渣時,你說不定會立馬釋然,也會覺得十分欣慰…」

蕭未遇再次沉默,但,他也在這時,松開了指間的殘渣

風,吹動著萬物,偏偏吹不走落在地上的殘渣。

一角的背陰處,也終于探出了一只螞蟻的腦袋。

它搖搖晃晃地走向陽光,又誤打誤撞地踫到了地上的殘渣。

它並沒有去吃,也沒有將其搬走,反倒是圍著粒粒殘渣轉了一圈。

隨後,它直接走了,重新回到了背陰處。

可,沒過一會兒,一大群螞蟻便出現了。

它們整齊有序,形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列,直奔向地上的殘渣。

然後,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陸續搬起地上的殘渣,與還在奔疾向殘渣的螞蟻,形成了一來一回的兩道隊列。

直到地上干干淨淨,它們的身影也消失得干干淨淨…

「我要走了,」沉寂了良久的蕭未遇,突然道,「去找那個將我喚醒的人。」

郭明軒,驚道︰「你要找得那人是?」

「曾經,我以為她是師妹,但,現下我才明白,我既已不是我,師妹也自然不再是師妹,所以,將我喚醒的,是另外一個人…」蕭未遇,頓了頓,「雖說,那人與師妹長得很像,但,她也絕不是眼前的師妹…」

郭明軒,不禁喃喃道︰「那人與你師妹長得很像,又絕不是你師妹…那她…」

「我去!那豈不是我的女兒柳韻錦!」他赫然覺醒後,立即站起,「喂!我警告你啊,不要去騷擾我的女兒!」

然,他的面前已無人,蕭未遇已在不知不覺中離去。

他下意識地捋了捋衣袖,想要立馬追趕,卻被柳若錦喚了下,「你要去哪?你不管汐兒了?」

「我管啊,我怎麼不管…可是,你那瘋傻的師哥要去找韻錦…」他突然一怔,驟然安靜,又慢慢回眸道,「喂,韻錦可也是你的女兒,你就放心讓那個瘋子去找她?」

柳若錦緩緩起身,輕輕地牽上汐兒的小手,笑道︰「找到又如何?我師哥既被你說成了傻子、瘋子,那麼,一個傻子或是一個瘋子,還能近得韻錦的身不成?」

郭明軒漸漸地舒緩出了一口氣,隨之微微點頭,道︰「也是,你這位當娘的都不是我那韻錦丫頭的對手,更何況是你這個傻子師哥呢…再說了,我徒弟殤沫也不是吃素的…」

柳若錦「噗嗤」一笑,攜汐兒大步向前,「走了,傻子。我們也該去山頂上好好地曬一曬太陽了…」

郭明軒,定神道︰「你說誰是傻子?我嗎?」

柳若錦,嬉笑道︰「我還能說誰啊?不知道是誰方才一直說別人是瘋子、是傻子的其實啊,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才是個活生生的大傻子!」

「不是,我怎麼就成傻子了?」郭明軒緊跟其後,「你說清楚,我哪傻了?」

「你就是個傻子…」柳若錦回眸一笑,「對了,傻子。你別忘了拿上我們的紫砂壺和包袱…」

郭明軒怔怔地「哦」了一聲,便回身去取落下的物件。

待他轉回身子,想要再次追趕上柳若錦時,汐兒卻扭頭朝他做了個鬼臉,隨後小嘴一都,「傻子!」

兩字一出,傷害性極大。

郭明軒不得不傻愣在了原地,「不是…汐兒你也覺得我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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