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三百九章 命運難覓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昨夜驟雨, 一曲《醉花陰》,哼散雨霧多愁。

朝霞初露,卻被層雲擋,淺藍嵌空,物絕漸微冷。

涼風幾許,帶來了岸邊孩童嬉笑, 拂動了柳條弄波。

粉荷初點,葉蓮霸池,將污濁奮力掩蓋, 留下清香澹澹,凝神靜氣。

「繡芙蓉」的茶香已飄至塘上,與蓮香纏繞,隨風遠散。

已然分不清何為花香,何為茶香

輕舟抵岸,柳姿輕盈,一只潔白繡著蘭花的繡花鞋,伸出船篷,緩緩走上石階。

閣樓間,稀步緩移,看似常態的步伐,卻已然置換了心境。

數年前的少不更事,貪圖爭艷名利,漸漸褪去。

已留下的是那沉穩、靈動的容顏。

誰人,不會在滄桑中質變?

這是一個不再憧憬的年歲,亦是一個懂得冷暖的歲月。

她想如冷溶月那般奮不顧身, 追求所愛, 卻無冷溶月的才智與運籌帷幄。

她沉穩的外表下,依舊有著一份膽怯,亦免不了不知方向。

容顏上的灑月兌,遮蓋不住步步為營的心緒。

雖,「雪舞扇落」、「漫天花雨」、「五絕神針」、「沾花蝶舞」這些絕學早已貫通,仍掩蓋不住略微的自卑與不自信。

也許,她希望被人認可,但她絕不是想讓任何人都認可,而是只想讓在乎的那人認可,罷了。

可,在乎的那人是誰?

誰,又值得她去在乎?

——摯愛,是每個少女都期待的夢境。

——可,這夢境,時而可觸,時而不及。

她那驚鴻一瞥,可換目光無數。

逢場作戲的情話,她已然厭惡。

日日相見的賓客,雖百般依順,看似疼愛不疑, 卻在一夜之後便會露出些許嫌棄。

昨日的賓客, 就好似只想聞盡花香,卻又怕被花刺扎傷一般得小心翼翼,不願沾染。

她知道,這樣的小心翼翼,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心翼翼,而是,男人們更愛自己的表現。

然,男人們的句句相思,句句說辭,看似體面,卻又時時鈍痛著她的心田。

她已掌管「繡芙蓉」酒樓多年,坐落在應天府最繁華街道中的這座酒樓,也應是看盡世間所有百態的場所。

多年來,已沒有人的心思,能逃得過她的那雙眸子。

也沒有任何人的花言巧語,能夠俘獲她的芳心。

可,即便是如此,她還是願意去相信著每一個不懷好意的人。

明知道不懷好意,為何還要去相信呢?

她難不成是個傻子?

她並非傻子,這世上只要認識她的人,就絕不會說她是個傻子。

無論是王府官邸,也無論是江湖草野,誰會覺得「繡芙蓉」的掌櫃,是個傻子呢?

她——楚姍姍,一個名震京城,響徹江湖的女子,誰又敢說她是個傻子呢?

然,她自己卻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一個人,一旦覺得自己是個傻子,那麼就一定有致命的原因。

這原因,也絕不是來源于外界壓力與挑釁威逼,只能是情感。

她有太多的情感,這情感可能是對方公子,也可能是對曹公子,甚至可能是對一甲進士蕭時中,二甲、三甲進士楊慈、劉永清、陳燧、錢習禮、黃壽生、陳用等等。

她是一個多情的女子,確切地說,她是一個喜歡左右搖擺的女人。

在這些人當中,方公子是與她相識最久的,「繡芙蓉」開了多久,他們就相識了多久。

她也自是知道,相比安穩,方公子也是她最了解,最熟悉,且最能掌控的。

而,方公子貴為兵部尚書方賓的兒子,也有著他人絕不能比的榮耀。

當今聖上朱棣北巡,兵部尚書方賓便是隨同之一,方賓也早已位極人臣。

楚姍姍想過嫁給方賓,她不但想過,且還不止想過一次。

可是,曹公子寫予她的詩詞,又是那般絢麗,讓她沉醉。

曹公子,沒有方賓的家世,卻也是應天府中數一數二的富商。

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商,又有著無與倫比的學識與才華,怎麼可能讓她不心動呢?

假如,方公子的家世與曹公子的財富,可以對等,那麼,曹公子更比方公子多了一份浪漫。

身為朝廷重臣的方賓,雖說位高權重,但也難免會有觸怒龍顏的時候,一旦龍顏不悅,那麼方賓的兒子,還是方賓的兒子嗎?

思來想去的楚姍姍,著實覺得曹公子會更好一些。

但是,曹公子對于她而言,她不但不了解,且覺得曹公子對她有所保留,與其說是保留,不如說是,沒有方公子那般覺得安穩。

女人,有時就是這樣,她們眼中的安穩,就是從頭到腳,各個方面的了解與熟知。

只有全面的了解與熟知,她們才能想到更多的狀況與應對方法,甚至最糟糕的結局,都能夠做好萬全之策。

此刻,拂頰遙望的她,終是被這兩個選擇給難到了。

窗外的風,有些涼。

涼涼的風,也帶來一個人的身影。

這個身影,彷佛在剎那間成了她想要找尋的所有答桉。

能夠解決她日日遐想,夜夜亂了心緒的答桉。

她已在笑,卻也流著眼淚,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

她已奔疾下了木欄樓梯,帶著淚顏、笑靨,與百般情愫,一下子撲到了來人的懷中。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來人,而,來人卻已能感覺到她,早已傷痕累累。

同為女子,來人怎麼可能體會不到她在想什麼呢?

至從,讓她掌管應天府「繡芙蓉」酒樓的那一刻,來人就已經預料到了她會有今日的這一切變化。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女子,都能過得了繁華絢麗這一關的。

來人正是冷溶月,重陽佳節,冷溶月來到「繡芙蓉」中也是為了和姐妹們團聚。

但,她看著懷中的楚姍姍,除了安慰,已別無他法。

現下,她已有些後悔,後悔著初心的好意,或許根本就不該讓楚姍姍掌管「繡芙蓉」。

也正是這渾濁不清的好意,又一次讓楚姍姍體會到了薄情與假意,丑惡與貪婪。

她知道,無論楚姍姍有多少種選擇,都沒用。

因為,楚姍姍的選擇終究是楚姍姍的選擇,卻不是他人的選擇。

一個人的選擇永遠沒用,兩個人的共同選擇,才有用。

她很清楚這一點,亦很明確這一點。

她,一個看盡宮廷貴人悲涼、睹盡世間女子悲痛的一個人,自是能夠完全感受到所有的點點滴滴

紅燭點亮,蓮台華寧,這條通向蓮台之上的路好似格外的悠長。

兩姐妹依偎在木闌珊之側,靜看著樓下百宴賓客,各持其態,各舒其容。

期間,楚姍姍的眸子已不止一次斜瞥向冷溶月,似有話,卻無聲。

無聲間,她眉宇皺縮,左右遲疑,不覺中已紅了臉頰。

「姐姐,以你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能見到很多青年才俊啊?」

面對著楚姍姍的突然一語,冷溶月澹澹一笑,繼續凝看著樓下賓客,「在妹妹眼中,什麼樣的人,才算是青年才俊呢?」

楚姍姍,說︰「有學識、有才氣、有權勢、有德行的。」

冷溶月側臉看了一眼她,漸漸垂下眼簾,緩緩地移正了臉頰,「這樣的青年才俊比比皆是,更有未來要掌管一國大權的太子殿下。」

楚姍姍不禁又問︰「那你喜歡誰?你喜歡太子殿下嗎?」

冷溶月搖了搖頭,笑靨著,「不喜歡。」

楚姍姍皺眉,疑惑道︰「為什麼?」

「因為,沒用,」冷溶月澹澹地說,「你所說的,學識、才氣、權勢、德行,對我而言,都沒用。」

「怎麼會沒用呢?」楚姍姍急促道︰「有學識與才氣,才能高官厚祿、錦衣玉食,權勢越大便就越有力量,而德行越好,便更能歲月不棄啊,姐姐。」

「你不覺得這些都是附加的嗎?並不是一個人的本質。」

「但,姐姐,有了這些,才能更加安穩得度日啊」

冷溶月聞言,再一次側臉,將楚姍姍緩緩攬入懷中,「妹妹,這世上沒有什麼絕對的安穩,你所認為的安穩,其實和不安穩一樣,都會變的,且是無法掌控的驟變,根本無法預料,無法避免。」

她又道︰「我自認為我是一個有學識的人,亦是一個有權勢的人,而我的德行更是不由人說的,我想讓他人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就是怎樣的人,但,這些卻不是安穩的本錢,而是一個人的成長歷程。」

她接著道︰「我不喜歡太子殿下的原因,並不是我不渴望成為天下女人的楷模,而是,我不想被附加條件所束縛,因為那些附加條件我自己完全可以達到。」

楚姍姍,忙道︰「可,這天下間,又有幾個女子,能如姐姐這般呢?」

冷溶月沉默了,她知道楚姍姍這句話的深意,她不能否認,出生時的身份,的確是這世間最不公平的。

但是,有得必有失,又是這世間亙古不變的真理。

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什麼。

至少,她很清楚,她現在的身份,不能去做什麼。

然,她無論不能去做什麼,都不能阻擋她去愛,因為愛根本無法阻止,亦無法扼殺。

她,突然道︰「這些年里,我常常詢問著冷瞳關于母親的一切,也愛听冷瞳講述母親的故事,可有一件事情,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楚姍姍,問道︰「哪一件事?」

「你說︰‘這天下間又有幾個如我這般的女子’,可這天下間又有幾個如母親那般的女子呢?」冷溶月說,「從小我便知道,我只不過是母親的替代品,我也只能活在母親的身影下,但即便如此,有義父紀綱和念順夫人作保,王侯將相家的公子,我亦是可以隨便挑選的。我也的確曾為此而感到榮耀過。」

「甚至,在我遇到殤沫後,我也曾想過放棄,因為實在太難了,要得到一人,就要與身邊原有的所有人反目成仇,不管不顧,試問這世間有幾個女子,可以做到?」

楚姍姍,緩嘆了一聲,「換做是我,我根本做不到,也不值得我如此去做。我既擁有天下間所有的榮耀,就自然會放棄心中的所愛。」

「我也猶豫過,甚至至今還在逃避著,但,當我完全搞清楚母親當初為何要選擇父親的時候,我卻覺得就算我為了心中所愛,放棄一切又如何呢?」冷溶月的眸光中驟然間閃動起了光亮,「這世上的所有事,本就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打破僵局,解決困難,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有可能的事情,這才是人生。」

「若,一切都是一帆風順的,難免乏味,也根本不是自己拼命爭取來的摯愛,只是別人安排下的安穩罷了,」她又道︰「至今,我都想象不到,母親在有了身孕後,是如何和父親日日相處的,而,那時的父親,至始至終都不知道母親月復中早已有了他的骨肉。」

「‘玉面公子’素海棠,多麼響亮的一個名字啊,若說榮耀,皇親國戚她可以選;若說安穩,痴情的蕭左叔叔,她亦可以選,但她卻選擇了已有妻子的父親」她接著道︰「這好似是一個瘋子,做下了最瘋狂的行為,但,母親還是這樣選擇了」

楚姍姍,緩緩道︰「你母親與郭門主的事情,我也听說過一些,當年你母親的確是整座江湖,乃至所有王孫貴冑都想要娶下的女子,而,那時的郭門主,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更何況這個窮小子還有妻女。」

「始于命運,終于愛情。」

「什麼?」楚姍姍,疑惑道︰「姐姐什麼意思?」

「我們在兒時,就會去喜歡上一個人,那是最純質的喜歡,簡單的想要去靠近,想要去傾听。漸漸的我們開始長大,也逐漸被環境、家人、朋友、世俗所洗禮,喜歡也變得不再單純,往往會從外在和一些附加的東西上入門,再去喜歡。到了現在,更是一山望著一山高,不知如何挑選了」

「是的,姐姐,」楚姍姍,說,「我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該選方公子,還是曹公子了。」

冷溶月驚訝地凝視著楚姍姍,心中頓感淒涼,不禁暗自確認,多年的環境影響,竟真的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所有。

——楚姍姍的選擇中,居然沒有葉還——葉離顏。

——這麼多年來,「繡芙蓉」酒樓之所以能夠順風順水,無人敢欺,並不是因為「繡芙蓉」是‘滅影門’的「繡芙蓉」,亦不是因為「繡芙蓉」是她冷溶月的「繡芙蓉」,而是因為「繡芙蓉」門外,始終站著一個劍客,一個名震江湖的劍客。

——有十三劍閣‘無妄天劍’唯一傳人葉離顏的守護,這江湖上誰人敢在「繡芙蓉」中惹事呢?

而,葉離顏更是與楚姍姍從小便相識,葉離顏更是從小便以身相護著楚姍姍。

可,當下楚姍姍的選擇中,竟沒有葉離顏,也就是說,葉離顏連入門的資格都沒有。

冷溶月很想大聲告訴楚姍姍,‘你的選擇中,不能沒有葉離顏’,甚至想要拼命地晃醒她,‘你可以不愛,但你不能連給葉離顏入門的資格都不給’。

但,冷溶月卻沒有這樣做,竟管她的眸中滿是酸楚,滿是鈍痛,她還是忍了下。

因為,她沒有理由去讓另一個人去選擇誰,更沒有資格讓一個人去愛上誰。

「就算如此,可母親根本就沒選,也因為母親根本無需去選,」冷溶月又突然道︰「其實,喜歡一人很純粹,就是兒時的那般喜歡,想要去拼命靠近,命運讓母親與父親相遇,命運也讓母親能有接觸到父親的機會,母親喜歡父親,她無法選擇結局,但她卻能選擇開始與過程;她不想附加給父親壓力,所以她選擇了從不訴說。」

隨後,冷溶月又長嘆道︰「這便是‘始于命運,終于愛情’。」

「這這難道不傻嗎?」楚姍姍柳眉緊皺,「這樣的話,你的母親不但要獨自承受住所有,到最後也什麼都得不到啊。」

「不,母親得到了」冷溶月緩緩地搖著頭,澹澹地笑著,「我的存在,就代表著母親對父親的愛,父親常年把自己關在‘天嵐觀微閣’內,就代表著父親已完全感受到了母親的愛,母親已走進了父親的心里,一生無法磨滅。」

楚姍姍,說︰「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怪不得‘玉面公子’素海棠能成為傳奇,這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冷溶月,澹澹道︰「你之所以認為不可思議,是因為你太小看愛情了。愛情並不是物件的選擇,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從選擇。當你無從選擇時,恰恰也是你最好的選擇。」

楚姍姍,不解道︰「難道,我選擇方公子,或是曹公子,就不是愛情了嗎?」

冷溶月,道︰「當一個人決定做一件事後,便會不自主的產生勝負欲,而,勝負欲是不會管你的初心如何的,無論愛與不愛,得不到就會悲痛,就會難過,但,這只是沒有滿足,沒有滿足期許,與沒有想到一件自己想要的物件是一樣的。」

「難道,我這根本就不是愛?」

「是不是愛,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去問問葉離顏,對此是如何看待的。我知道,你已習慣了葉離顏的存在,這種習慣也已成了順理成章、本該如此的存在,習慣意味著依賴,也意味著可以完全被忽略」

冷溶月很想再說下去,她想說,‘若,有一天葉離顏不在了,你會不會痛不欲生?’

她之所以沒有說下去,是因為她知道,只要葉離顏還活著,就不會離開楚姍姍,亦不會離開「繡芙蓉」半步

楚姍姍沉默了,她眉眼側移,終是看向了「繡芙蓉」門前的方向。

過了良久,她站起了身來,朝著冷溶月深深一揖,「姐姐,我要登台了。」

隨後,她一步一步地走著,她的身影從出現在木欄樓梯的那一刻,便迎來了「繡芙蓉」酒樓內所有賓客的歡呼與喝彩。

在一片喧鬧與叫好聲下,她登上了蓮台,獻舞撥弦。

她已習慣了蓮台上的自己,她也已不再是原來的她了。

——初登蓮台的羞澀,伸展姿體的含蓄,聲不成音的歌喉,早已是過去。

如今,她展現出的是明朗的心境,向上的心聲,自信的一面。

或許,這場質變,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麼艱難,有多少痛楚。

——無人相幫,獨自舌忝傷的日子,雖已是昨天,但也早已銘刻在了她的心中。

也許,她還是原來的她,只是,她已不敢過多得透露心聲。

因為,這世間的人,難保不會將這些心聲當做譏諷與嘲笑…

這個只容許趨炎附勢的世道,就連簡單的寒暄,都要格外用心。

她已不能再走錯什麼了,更不能毀掉這來之不易的現狀。

冷溶月靜靜地望著蓮台上的她,久久不能平靜。

——歲月與世道,已然磨平了楚姍姍的心境,如今的她,是能夠耐下性子去好好的做一件事的,至少,她能吃下苦來,完全依靠著自己。

——也許,她有些愚鈍,但老天絕不會辜負一個可以努力做事的人的。就算獲得不了稱心如意的感情,還是能夠衣食無憂的快樂生活的。

今夜,在這蓮台之上,無論舞姿美否,琴弦穩否,都已沒有任何關系了。

有的只有笑容,眾人笑,她亦在笑;她在笑,眾人也皆會笑。

然,漫舞轉動著的楚姍姍,每每轉動間,都會將眸光瞅向酒樓入口處,沒人知道她在等什麼。

而,她心中默念的則是一份期待——今夜,他會來嗎?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