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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只耳

天色青,遠方薄煙沉霧。

縹緲間,舟搖縷縷炊煙。

多變的天氣,抵不過多變的人心。

長宴之上,原本膽怯,細嚼慢咽的百姓,漸顯沖忙。

這沖忙,並不是在懼怕驟雨的到來,而是各個胡吃海喝的現狀。

百姓敬酒間,掩蓋不住昔日的落魄與悲涼。

酒碗在嘴角一沾,又極快放下的姿態,看似敷衍,實則也只是怕錯過另一只手上的美味。

他們不但嘴未停過,手也未停過。

且還,皆不抬目,就連平視一下眸子,都未曾有過。

他們久久下沉的眸子,被佳肴滿滿得佔據著。

如,餓上百日的乞丐;如,永遠吃不飽飯的餓狗。

可,即便是這樣,仍阻不了連連贊譽,聲聲恭維。

早已落座的暮雲煙與王景弘,已看出了眾百姓甚是異常的舉動,但卻無法深究。

在這樣,人人都說好,人人都叫好,人人都歌頌的氛圍下,又該如何去深究呢?

——難道,只因為眾百姓的吃相難看,就要問個所以然?是不是幾天都沒吃飯了?

——難道,要硬生生的讓原本無拘無束的百姓,學會高門大戶的優雅姿態?

可,暮雲煙與王景弘又細想來,眾百姓能有這般狼吞虎咽的吃相,也可能是一種正常的表現。

因,心情好,而食欲大振,也並非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更何況,當下好似人人都覺得極好,嘴中也都念著「好」,那自然也便是真的好。

甚至,不說上一個「好」字的人,絕對會成為這里的另類,無法再融入其中的另類

突然,遠處又來了一眾人,他們並非百姓,也並非官員,卻規整異常,聲勢浩大。

他們中間,則是一頂甚是華麗的鸞鳳彩轎。

那絳紅色的轎子,一步步有力得顫動著。

金黃色的流蘇,垂落在四周,點綴得更加雍容華貴。

轎簾上印滿了鳳凰交織嬉戲的龍紋圖案,一看就是要經過上百的匠師設計打造,一針一線都是那般的精致、講究。

轎子的頂部,亦猶如宮殿的蓬頂一樣的富麗堂皇。

轎頂正中心瓖嵌著碩大而柔白的珍珠,即使在這時陰時晴的天氣下,也能耀眼奪目,更顯無價。

當轎子越來越近時,置地之聲的重量和質感,再也掩不住十足得高貴。

——這到底是誰的轎子?

——放眼整個大明,誰又能有如此的派頭呢?

鄭和已站起,王景弘與暮雲煙也起了身。

接著,眾官員、眾豪紳、眾商賈,也陸續站了起來。

但,長宴上的百姓,卻無一個人願意起身,依舊在胡吃海喝著

或許,無論是怎樣尊貴的人前來,都是與這些普通百姓無關的。

也無論何人來,都不過是另一場相互恭維,相互鼓吹。

——誰是明鏡?

——百姓,便是明鏡。

所以,當下填滿肚子,則是百姓們最重要的事情。

畢竟,這種滿是美酒佳肴的宴席,並不是每日都有的,甚至可能這一生也只會有這一次了。

然,奇怪的是,轎子上並沒有走下來任何一人。

只是,轎簾被多次掀起,而每掀起一次,又都是只露出一條極細的縫隙。

沒有人知道,轎中是何人。

鄭和與王景弘望著轎子周邊的一眾護轎之人,是迎也不是,坐也不是。

更是跪也不是,上前恭請也不是。

轎里人,其身份必然是極其尊貴的,他們也自是知道的。

他們也很清楚,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用得上鳳凰交織嬉戲的龍紋圖案,來妝飾轎身的。

可,又看看護轎之人,雖有當今聖上身邊親衛得那種肅殺之氣,卻也是無內官相伴的。

既,無內官在其左右,那也必定不是皇子、公主,更不可能是當今聖上本人了。

——那又會是誰呢?

鄭和想不出,王景弘也想不出,暮雲煙更是想不出

轎中人,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甚至,連發出一句聲響,都未曾有過。

鄭和一眾人等,也仍舊站著,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轎身站著。

就這樣,持續了良久良久

就當所有人都覺得眼酸、腿微沉時。

就當所有人已多次垂下眼簾,又重新抬起之刻,轎中人竟猛然開了口。

「這長宴,雖粗俗不堪,但也是能值上很多銀子的。可,這用來置辦長宴的銀兩,到底是這幾位官員、豪紳與商賈出得,還是在座的這一城百姓出得,就尚可不知了」

李姓官員聞言,又听出轎中人是位女子,便立刻變了臉色,大步湊上,「你是何人?休要在此口出狂言,我又怎會讓全城百姓出錢呢?」

轎中人,並沒有回話。

只因,轎中人已不需要回話。

眼前,李姓官員已緊緊地捂住了左耳,猙獰在了地上,瞬間發出著陣陣慘叫。

慘叫是真的慘,慘叫也是真的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鄭和與王景弘已完全被眼前的畫面,給震驚了。

他們很難相信,眼前翻滾在地的這位朝廷官員,竟因為一句話,便會被護轎之人用長劍削去了耳朵。

他們更加想不出,這天下間到底有誰,會有如此大的權勢與膽量。

就算是鄭和,要當著一城百姓的面,去懲治這倒地不起的李姓官員,也絕不會這麼直接的。

更何況,鄭和也沒有職權去直接懲治一個地方官。

眼下,李姓官員仍在嘶鳴,眾百姓也終是起了身,怔怔地看著這頂突如其來的神秘轎子。

「請問閣下到底是誰?」鄭和長身一揖,來到轎前,「這位李大人到底犯了何錯,竟要被閣下削去耳朵?」

「對!李大人到底犯了何錯?難道我們宴請鄭和大人回歸國土,有錯嗎?還是你根本就沒把鄭和大人放到眼里?」

眾豪紳與商賈,順勢齊聲質問著

沒曾想轎中驟然竄出片片花瓣,直向眾豪紳與商賈的口中擊去。

只在剎那間,眾豪紳與商賈皆倒在了地上,他們失去的並不是耳朵,而是牙齒。

他們也並沒有立即發出慘叫,只是看著顆顆掉落在地的牙齒,又望了望捂過嘴,已然鮮血淋淋的手掌後,才頓時感到嘴巴鈍痛無比起來。

隨後,難免又是一眾慘叫聲傳出,這次的慘叫,比李姓官員的慘叫更慘。

王景弘見狀,已拔刀,近兩萬五千名從寶船之上下來的兵士,也已握起了側倒在腳下的長槍。

「無論你是誰,你這般行徑都已觸犯了大明律法,縱使你有官職在身,處置一個地方官員尚可,但也是絕沒有權利去私自處置這些地方上的豪紳與商賈的,」王景弘的眸光凌厲,如蒼鷹捕食,鋒利無比,「你是自己從轎上下來,還是讓我們把你請下來?」

轎中人,沒有回應。

護轎之人,亦是屹立如磐石一般,仍是消不散得威嚴,退不去的肅殺之氣。

王景弘見狀,眉頭已皺得更緊,他不得不再次開口,道︰「難道,你真的要與近兩萬五千多人的大明軍隊動武嗎?」

「我大明的軍隊,又怎會對一位小女子動武呢?」轎中人終是又開了口,「軍人是上陣殺敵的,並不是要用槍頭,來對準大明百姓的。」

「這可說不定!」王景弘沉聲道︰「若你再不束手就擒,難免不會死在這萬桿槍下!」

轎中之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無了聲響。

可,護轎之人中,已有一人走了出來,用力地將一紙罪狀,遞在了王景弘的手中。

王景弘展平罪狀細細看著,片刻後,他的眉頭便已皺到了極限,瞳孔亦收縮到了極限。

他側臉重嘆,低垂眼簾的同時,也將那紙罪狀遞向了鄭和。

鄭和看後,勃然大怒,極速側身,右手高抬罪狀,左手持戟指,指著罪狀上的內容,低頭對著地上的李姓官員,喝道︰「這上面寫得可是真的?」

李姓官員在地上蜷蜷縮縮,呈跪姿爬向鄭和,眼楮眯了又睜,睜了又眯,好似始終沒有看清楚罪狀之上的內容。

鄭和的右手狠狠一甩,一紙罪狀也在這時,覆在了李姓官員的臉上。

李姓官員慌亂地取下罪狀,急迫地看著,隨後,顫抖著身子,全然不顧還在流血的側臉,連連瞥向身旁同樣倒地不起的豪紳與商賈們,微聲喃喃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有這樣一張罪狀?」

眾豪紳與商賈,無人敢言,均緩緩挪動著身子,呈跪姿,低垂下了脖頸

「你在數月前,便就開始強行從百姓手中收稅,不但每位百姓要上交五兩銀子,且還是打著為了迎接我回朝的噱頭,可有此事?」鄭和怒視著李姓官員,說,「有些積蓄的百姓,可以交滿五兩銀子,可交不上五兩銀子的百姓,你又對他們做了些什麼?!」

李姓官員更加顫抖了起來,這次是全身都在抖動著。

「你將交不起五兩銀子的百姓,聚在一起,查籍看戶,有女兒的就抓他們的女兒,去做你身旁這些豪紳與商賈的小妾;有兒子的就抓他們的兒子,去做這些豪紳與商賈的下人,且還簽得是終身賣身契!是也不是?」

鄭和接著道︰「身為地方官員,做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還美名其曰是為我接風,設下長宴,你真是厚顏無恥,齷齪至極!」

李姓官員連連哭吟著,「小人知錯了,小人知錯了還請鄭大人饒命啊!」

鄭和緩嘆間,閉眼搖頭,「怪不得這些百姓,不顧一切地吃著喝著,原來,他們吃得喝得都是自己的血汗錢!而你這種種的做法,又豈是被削掉一只耳朵,就能夠償還的!」

「鄭大人不愧是鄭大人,果然是個明辨是非之人,罪狀上有一城百姓的畫押,而這一城百姓也皆在此,隨時可以作證,不過」

只听,一陣沉沉地申吟聲,李姓官員已赫然怔圓了眸子,倒了下去。

再也沒有醒來地倒了下去。

「不過,正如鄭大人所說的,他做下如此之多的罪惡,又豈是被削掉一只耳朵就能夠償還的?」

轎中人,突得加重了語氣,繼續道︰「他也只能用性命來償還了!」

跪地不起的一眾豪紳與商賈,見李姓官員的死狀後,紛紛癱軟在地。

已被完全嚇傻掉的他們,就連要為自己求饒,都已忘了

「花瓣」王景弘望著地上沾滿鮮血的一片花瓣,不可思議的將眸光沉沉地移向轎子,「你居然能用一片花瓣,就能穿過李大人的胸膛,直接將他給殺死」

「這並不重要,」轎中人自若道︰「鄭大人和王大人也自是不必去糾結,我殺得是一位朝廷官員因為我本就有先斬後奏的職權,更何況,死去的李大人也只是一位地方上的小官,也根本是不必報奏給聖上的。」

「先斬後奏」鄭和一怔道︰「你是錦衣衛?」

王景弘,道︰「她不但是錦衣衛,且至少還要是千戶以上的職位。」

鄭和看了一眼王景弘,「錦衣衛千戶以上,可有女子?」

王景弘,低聲道︰「有沒有女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紀綱有一位義女,其權利遠在錦衣衛千戶之上。」

轎中人,道︰「人證與罪狀都在,此案已是白紙黑字、鐵板釘釘之事。至于,我是誰,兩位大人也就不必這般費心捉模了」

「但,當下的確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要去做,」轎中人,又道︰「就是不知,這件極其重要的事,是由我來做,還是由兩位大人來做呢?」

王景弘,拱手不屑道︰「我們自會將此事,如實稟告給陛下,且罪狀亦會呈交給陛下的,就不容你費心了!」

轎中人,盈笑道︰「看來,王大人並沒有意識到,當下最重要的事,到底是何事」

王景弘與鄭和四目相對了一下,均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哎,算了,此等重要之事,還是由我這個小女子來代勞吧,」轎中人緩嘆著,「想來,如兩位大人這般清廉正直的好官,也是拿不出來那麼多銀兩的」

鄭和,驚道︰「銀兩?什麼銀兩」

轎中人,未答。

但,護轎之人卻已開始從轎中連連搬出著偌大的箱子。

期間,轎簾也一次次被撩開,但無論如何用力去看,都看不到轎中人的任何身影。

沒等鄭和與王景弘回神,護轎之人便掀開了數口箱子,上萬兩的雪花銀,赫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隨後,這上萬兩雪花銀,也分別向在場的百姓揮灑而去。

揮灑出去的雪花銀,如驟雨,紛紛落下

百姓手握著雪花銀,舞著、跳著,終是徹底地歡騰了起來

這時,轎身也被緩緩抬起

在這一片歡悅之刻,轎中人也沒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可,就當轎身剛側轉一下後,遠處卻傳來了一陣狂笑

「停下!」轎中人,突喚停了轎子,手指微抬,撥開一絲轎窗的擋簾,靜靜地朝向遠處看了許久許久

沒人知道,轎中人在看什麼。

遠處,只是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茶館,只是一間用稻草土坯搭成的,供路人歇腳的茶館。

這種茶館,也是每每到達一座城鎮前,或城鎮與城鎮的交界處,最常見的那種。

可,奇怪的是,茶館處並沒有伺候的伙計。

想來,伺候的伙計,應該是早就坐到了轎身一側的長宴之上了

但,就算是茶館已無了伙計,還是有三個人在那里坐著,談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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