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得到了幫助。」
梭鐸•雷德開門見山︰
「當她于戰場上失蹤,生死不明的時候。」
御前會議的疑惑消失了一部分,但更多的問題隨之而來。
「幫助?」
商貿大臣康尼子爵笑道,頗有些調侃︰
「該不會是巨龍吧?」
泰爾斯心思一動,想起蓬頭垢面,傻乎乎的小滑頭坐在廢墟里,與龐大優美的龍頭默默對視的那一幕。
但康尼子爵很快就發現,沒人為他的玩笑捧場。
相反,一向笑眯眯的庫倫公爵面容凝滯,財政總管裘可•曼神色難看。
農牧大臣克拉彭再度從睡眼朦朧中驚醒,目光驚疑,一直默不開口的斯蒂利亞尼德斯則垂頭沉思。
泰爾斯坐在基爾伯特身邊,強忍心中的好奇與急切,專心致志地看外交大臣急急翻閱手中資料。
長桌盡頭,國王的身影一動不動,恍若石雕。
整個御前會議顯得格外沉寂。
康尼子爵的笑容漸漸收斂。
「不。」
一片沉默中,梭鐸顧問一錘定音,終結了康尼子爵的尷尬︰
「是苦民。」
軍事顧問雙手撐桌,看向每一個人。
泰爾斯感覺得到,在梭鐸說出「不」之後,在場的大部分重臣們都松了一口氣。
「當地的西濤苦民們。」
梭鐸緊皺眉頭,他的手掌掠過地圖上的道路城鎮,在沒有棋子的空白處輕輕拍擊。
「他們幫助了女大公,使得她從戰場上存活下來。」
「並最終收攏、找回屬于龍霄城的部分精銳。」
軍事顧問撈住地圖外的幾枚白棋,重新擺回白王的身畔。
泰爾斯心情一松。
所以,塞爾瑪得到了本地人的幫助,安全度過了險惡的戰場。
但他隨即覺得奇怪。
「等等,卡索伯爵不是說過,」康尼子爵疑惑發問︰
「蘇里爾•沃爾頓曾經屠戮自由堡,與自由同盟的民眾仇深似海?苦民要是知曉了女大公的身份,為什麼還……」
不少人向基爾伯特看來。
外交大臣舉著眼鏡,面上有些不好看,翻閱資料的動作越發快速︰
「關于這個——抱歉,給我幾秒鐘——我記得就在這幾頁……」
梭鐸咳嗽一聲,看向秘科的來人。
疤臉男子沉穩上前,解開基爾伯特的尷尬︰
「秘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自由同盟的苦民與北地人你死我活。」
「事後才發現,我們手頭的情報不完整。」
「于是迅速與當地情報站接洽,再跟外交司的歷史資料相互佐證。」
外交大臣終于翻到了他所需的那一頁,他呼出一口氣,接過話頭︰
「咳,諸君,自由同盟的國情比較特殊。」
基爾伯特抬起頭,變回泰爾斯所熟悉的那個星辰狡狐︰
「事實上,與祈遠城的苦民不同,大部分自由同盟的苦民——特別是梭鐸說到的那一部分——主要住在城郊與鄉野,地位低下,貧困不堪,飽受歧視,即使進了自由堡內討生活,做的也都是最下等的活計。」
「真正與他們仇深似海的,反而不是專盯著貴族大戶的北地入侵者,而是住在自由堡內的上層社會。」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記得小羅尼對他暗示過,苦民是祈遠城治下面臨的難題之一,但他從不知曉,苦民的問題不止祈遠城一隅。
「有點……復雜?」康尼子爵問出他的心聲。
「不。」
眾人齊齊正色挺胸,看向發話的人。
「一點也不復雜。」
凱瑟爾王盯著手上的戒指,目光在黃銅色的光澤上打了個轉︰
「就像昨夜發生的事情。」
昨夜。
御前會議頓時一靜。
泰爾斯下意識地偏過頭,避開眾人有意無意的眼神。
基爾伯特的話語適時響起,吸引大家的注意,緩解氣氛︰
「百年前,康瑪斯聯盟施行‘百國商道’戰略,勢力東擴,整個黃金走廊都隨之動蕩。」
「當時統治埃克斯特的是繼位不久的‘斷鋼’努恩六世,他與康瑪斯人來回博弈,最終達成妥協︰在黃金走廊的東端扶植本地勢力,建立一個開放了商路、但是依舊奉埃克斯特為宗主的國度。」
梭鐸顧問皺起眉頭︰
「自由同盟。」
基爾伯特點點頭︰
「作為兩大國妥協的中間產物,自由同盟的結構本就畸形︰它的權力之源與統治根基不在內而在外,不對下只崇上,借著商路的厚利,在大國的夾縫中發展起來。」
基爾伯特翻過一頁,格外嚴肅︰
「歷經近百年的統治,自由堡中的達官元老和他們的權貴家族,雖然與苦民們流著同樣的血,卻習慣了高高在上,盤剝經營,把持要位,享受特權,早就不把自己看作苦民的一份子了。」
泰爾斯放下心來。
原來如此。
真正的現實,遠遠比書本上干巴巴的一句「自由同盟居祈遠之西,善流之東,享商利」要復雜具體得多。
至于塞爾瑪,她要面對的,也比我要面對的,困難得多。
「所以,同盟里的下層苦民們其實是可以被拉攏的本地力量,以對抗自由堡內的高層。」
庫倫首相撓著下巴,看上去憨憨的︰
「只是過去數十年,北地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城堡內的貴人們身上,停留在那個他們與康瑪斯人妥協而扶植的政權上?」
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別說細分苦民和貴人了……確切而言,過去數十年,整個自由同盟都沒被北地人放在眼里。」
外交大臣蹙眉不語︰就連我們,不也是在戰報傳來後大跌眼鏡,才急急忙忙去更新情報的嗎?
泰爾斯收斂好心情,卻止不住另一個疑惑。
但是,塞爾瑪又是怎麼……
「所以,那個女孩拉到了幾波下層苦民的支持,但是……」
「錢袋子」裘可•曼眯眼問道︰
「我們說的可是真刀真槍,耗資費財的戰爭,不是伐木開荒,耕田種地。」
「一群衣衫襤褸的貧民,真能幫她贏取勝利?」
這問題問到了大家最疑惑的點上,縱然在座諸君都涵養甚好,還是忍不住齊齊前傾,以期答案。
「不能。」
梭鐸的回答一如既往,雷厲風行︰
「但至少能給她一條干髒活累活的下等苦民才曉得的,暗中潛入自由堡的渠道。」
泰爾斯眼皮一跳。
「根據我們的情報,自由同盟大勝回師後的某個夜晚,龍霄城女大公率領身邊精銳的大公親衛——有不少都是努恩王時代的白刃衛隊——悄無聲息入侵了自由堡的內城。」
泰爾斯不知不覺地前傾身體,加入在座眾臣的行列,死死地盯著那枚白棋。
梭鐸•雷德俯子,在白棋退散黑棋重立的戰場上,將那枚特殊的白王逆著勢頭、卻也不可阻擋地推向自由堡。
就像最終透過雲靄,刺破天穹的日光。
「在苦民向導的幫助下,她以區區數百人的軍力,兵不血刃,將自由同盟的高層全數俘虜。」
「為整場戰爭,拉下帷幕。」
梭鐸話音落下。
御前會議發出一陣小小的驚嘆。
唯有泰爾斯咬住了下唇。
他想象著那一夜的情景。
少量精銳,暗中潛入,兵不血刃,俘虜高層……
听上去……
很耳熟。
泰爾斯有些出神。
看來六年前,從查曼•倫巴的瘋狂里學到東西的,不止他一個人。
「上到總督元老,下至官僚將領。」
梭鐸有條不紊,一個個地推倒自由堡內本就所剩不多的黑棋︰
「其中包括最關鍵的喬希•肯亞,和年少成名的伊萬•波拉多。」
「一個不落。」
「一網打盡。」
「一夜成囚。」
梭鐸收回手指,看著唯一矗立戰場的白王,慨嘆道︰
「就在他們沉浸在大勝之中,徹底喪失警惕的時候。」
御前會議經歷了一陣為時不短的沉默。
「什麼?」
半晌後,康尼子爵才難以置信地出聲,他盯著棋子狼藉的地圖︰
「敢情這場戰爭就是相互襯托,看看誰比誰更蠢?」
他啼笑皆非,不知是嘲諷還是感嘆。
其余人多多少少有著同感。
「如果您去翻翻戰例,子爵閣下,也許就會發現,歷史上許多戰爭都是如此。」
梭鐸冷冷地回答,顯然心情不佳︰
「很多時候,戰爭的結果不是因為勝利方有多厲害……」
「而是多虧了失敗者有多愚蠢。」
梭鐸垂下頭。
何況戰爭涉及的因素復雜,太多混亂,太多偶然,太多未知。
哪怕我們坐在這里,紙上談兵算計得再好也罷。
要是親自下場,面對現實……
大抵也好不到哪兒去。
「至少,北地人拿下自由堡,」基爾伯特嘆了口氣,有意無意打著圓場︰
「沒給‘正面無敵’的名號丟臉。」
泰爾斯不為人知地吐出一口氣。
庫倫公爵揚聲發問︰
「所以她俘虜了高層,控制了內城,但是自由堡里的其余軍民……」
梭鐸點點頭,轉向疤臉男子。
秘科的來人恭謹上前︰
「隨著克爾凱廓爾獲救,很快,龍霄城的殘部重整旗鼓,指揮鏈條恢復。」
「再加上苦民的幫助,他們在幾天的時間里分批進城,加入女大公的麾下。」
「最終有驚無險地拿下自由堡。」
梭鐸接過話頭︰
「就這樣,祈遠敗退戒守倉皇,埃克斯特大勢已去的時候,龍霄城異軍突起,扭轉了戰局。」
「震驚了所有人。」
「大兵」閉上嘴巴,桌周邊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感受著桌上戰局的余韻,沉浸在不同的情緒里,一時難以恢復。
「哼。」
胡子花白的財政總管,裘可•曼不屑地哼聲︰
「戰場上一敗涂地,要靠著一個娘兒們偷雞模狗,才堪堪挽回局面。」
「哪怕贏了戰爭,埃克斯特也丟盡了顏面,怕是要淪為笑柄。」
在座的諸人心情復雜,一時無人回答。
直到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
「曼大人,這房間叫‘巴拉德室’,對吧?」
御前諸君齊齊回頭,這才驚訝地發現,回話的人是第一次參與會議,一直謹小慎微,從未主動發聲的星湖公爵。
裘可•曼不敢怠慢,坐正身體︰
「當然,殿下,此地正是偉大的巴拉德室,所以?」
泰爾斯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眯眼笑笑︰
「沒什麼。」
「我們還是說回那個,靠娘兒們才能挽回局面的笑柄國家吧。」
裘可•曼一頭霧水。
在座者神色各異。
唯有基爾伯特輕咳一聲,用眼神向泰爾斯示意,後者這才向後靠去,不再發聲。
「那姑娘做的不只這些。」
梭鐸的話把所有人拉回戰局。
軍事顧問抬起頭,示意身旁的疤臉男子︰「秘科有更詳盡的消息。」
秘科的探子鞠了一躬,換了一張文件︰
「自由堡陷落,高層受俘,軍隊繳械……」
「勝券在握的龍霄城女大公遂下令︰從同盟總督而始,把這些俘虜,這些自由同盟的背約者們,元老高官,將領士兵,一個不落……」
疤臉男子的眼楮從紙上抬起,露出厲色︰
「統統送上斷頭台。」
泰爾斯呼吸一頓。
什麼?
會議上的諸君一陣交頭接耳。
「還來?」
庫倫首相皺眉道︰
「不愧為努恩和蘇里爾的血脈,心腸狠厲,手段毒辣,不遜父祖。」
「女人嘛,你們知道,」裘可•曼呼氣道︰
「向來心眼小,格局窄,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損失這麼大,換了我也是一樣的做法,」康尼子爵嘆息道︰
「至少她很干脆,沒折磨他們。」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蹙眉沉思。
「多少?」
基爾伯特扭過頭,打斷長桌上的討論︰
「她殺了多少人?」
秘科的疤臉怪人望了諸位大人一眼。
他面無表情,只是換過一張紙,讀出一個令人意外的數字︰
「零。」
整個巴拉德室霎時一靜。
大人們瞪眼張嘴,難以置信,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消化這個情報。
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里,泰爾斯微微彎起嘴角。
「什,什麼?」
疤臉男子點頭肯認。
「斷頭台上,斬刃將落之時。」
「女大公取下頭盔,褪下鎧甲。」
疤臉男子的話語平穩自然,卻依稀有一股別樣的力量,訴說著千里之外的傳奇︰
「那個小姑娘離開軍隊的簇擁,走向台前,向台下瑟瑟發抖的人們宣布。」
秘科來人換過一張紙,而在座大人們帶著驚訝、質疑、不屑、警惕等等情緒,全神貫注。
「她說,這場戰爭里的死人已經夠多了。」
「雙方流下的鮮血,也已經夠多了。」
眾臣面面相覷,難以理解。
「她說,萬千生民的性命生計,無數百姓的家庭兒女,不該為了寥寥幾個高位者的自私與自誤,兜底付賬。」
疤臉男子抬起頭︰
「她說,有人曾告訴過她。」
「戰爭無法帶來和平,就像死亡不能償還生命。」
泰爾斯面色一動。
「而她,龍霄城的統治者,將不會重復她祖父與父親的錯誤。」
長桌的盡頭,國王突兀地動了,他抬起頭顱,在逆光的陰影中露出眸子。
「在眾議沸騰之中,當著所有人的面,女大公原諒且寬恕了斷頭台上的戰俘們,更一個個解開他們的束縛,最後親手扶起心如死灰的伊萬•波拉多,告訴他……」
疤臉男子換了下一張文件,語氣凝重︰
「‘在戰場上,你傷害了我的子民,但作為回答,‘驚喜的伊萬’,我將饒恕你的性命,以換取戰爭和仇恨的終結。’」
秘科探子的聲音落下。
會議室里再度寂然。
幾秒後,感慨萬分的泰爾斯嘆了口氣,有意無意地道︰
「心眼小,格局窄?」
裘可•曼的神色變得很不自然。
「荒謬!」
康尼子爵忍不住發言︰
「婦人之仁!身處異域還敢放虎歸山,等待她的只有滅亡……」
但不等他說完,秘科的探子就再翻開下一份文件︰
「女大公還當眾下達了‘和平令’。」
「龍霄城全軍,無論將軍還是士兵,駐扎自由堡期間,不得殺傷虐待戰俘,不得侵擾搶掠民居,不得妨害阻礙治安,不得影響民生秩序。」
疤臉男人抬起頭︰
「若有違者,以龍槍戮魂之名,她必嚴懲不貸。」
此言一出,不僅康尼子爵,庫倫公爵也是一怔。
「不會吧?」
首相蹙眉道︰
「那她的封臣,她的軍隊能忍嗎?她要怎麼滿足他們的貪婪?他們耗費錢糧跋山涉水是為了什麼?旅游看風景?他們死傷無數,又要怎麼扯平?」
「她還真以為,不殺上幾十個領頭的作例子,自由同盟的人就會乖乖听話?她手下就沒有聰明人站出來反對她?」
御前大臣們紛紛私語,許多人同樣難以理解。
梭鐸的話平穩響起︰
「經歷了先前的慘敗,又面對女大公此役的聲威,我猜,她手下的人已經沒多少膽量反對了。」
秘科的疤臉點點頭︰
「身為副帥,身份最高的克爾凱廓爾第一個下跪听令。」
「余者紛紛效仿。」
「莫敢有疑。」
泰爾斯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英雄大廳的听政日,在那里,塞爾瑪無力地吶喊著,可她手下的封臣們俱都神色冰冷,不為所動。
「至于自由堡……」
疤臉讀著他的情報︰
「女大公強烈建議同盟總督,讓同盟元老們拿出積蓄,捐出土地,廣濟苦民,以解困厄。」
「甚至調整法令,減免役稅,重設法庭,重審陳案。」
「順便,解決龍霄城諸軍的‘吃住問題’。」
此言一出,泰爾斯身旁的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
「她?‘建議’同盟總督,‘建議’那群元老?」
裘可•曼嘿嘿兩聲︰
「哈,要麼是女大公態度真誠感動人,要麼是同盟的元老們品德高尚听人勸……」
「這就不清楚了,」基爾伯特幽幽道︰
「但我猜,無論她手里的劍還是斷頭台上的斬刃,一定都挺鋒利。」
「一開始是有人不太熱心,對此‘建議’陽奉陰違,」疤臉男人皺眉道︰
「所以後來,女大公就派了隕星者,去跟元老們誠摯懇談……」
跟隕星者懇談……
泰爾斯只覺得左手腕一陣幻痛。
「據說,個別人被隕星者的口才說得‘良心發現羞愧而死’,剩下的人就……」
秘科探子抬頭作結,恭謹退後︰
「就熱心多了。」
御前諸君們彼此交換了一個「哦」的了然眼神。
「又是改法令,又是設法庭,」商貿大臣康尼皺眉道︰
「她怎麼不直接把黑底紅龍旗插上城頭,再封給一個信得過的北地人,宣布自由堡從此歸入埃克斯特算了。」
泰爾斯笑了。
「因為她,或者說她手下的人足夠聰明。」
基爾伯特面色凝重︰
「知道權衡進退,以趨利避害。」
「這樣,她佔領的時候,不用承擔統治的負擔與壓力。」
「離開的時候,只會收獲無盡的懷念與名聲。」
咚。
國王的手指叩上長桌,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但他沒說什麼,只是繼續看向軍事顧問。
梭鐸得到信號,清了清嗓子︰
「總之,此命一下,苦民們無不歡呼雀躍。」
「同盟元老們,則大抵情緒穩定。」
「龍霄城諸軍,也得到了安撫。」
「就這樣,沃爾頓女大公軟硬兼施恩威並加,再加上之前的大戰損失,本就強弩之末的自由堡失去了最後一點抵抗的力量和意志。」
帶著復雜的慨嘆,梭鐸看著那枚鶴立雞群的白棋︰
「‘熾血女士’毫不費力,和平奪城。」
不知不覺中,泰爾斯噙起了嘴角。
但他知道,那一定遠非「毫不費力」。
「熾血女士?」
康尼子爵皺眉道︰
「真的?」
梭鐸輕哼一聲︰
「大家就是這樣叫她的,或者你想我叫她‘真龍女士’?」
康尼笑了笑,沒再說話。
梭鐸繼續道︰
「首府既陷,加上苦民洶涌,自由同盟的其他城鎮毫無斗志,望風而降。」
「埃克斯特人,就這麼戲劇性地反敗為勝。」
軍事顧問緩緩坐下,不再移動大局已定的棋子。
「錢袋子」大臣咳嗽了一聲︰
「我的問題是,她失落戰場,又遠離本國,正是最落魄的時候,既無兵又沒錢,是怎麼拉到那些異鄉苦民的支持的?」
「總不能自薦枕席,把他們都睡上一遍吧?」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看了裘可•曼一眼。
這位大人,真的年事已高……
其實嘛,不妨早點退休。
他這麼想道。
秘科的探子再次上前。
「不知道,但我們發現,‘熾血真龍’的稱呼正是從這些苦民們口中傳出來的,之後才傳揚到北地人里。」
康尼疑惑道︰
「這外號是為什麼?」
「她把自己點著了火,然後站在馬車狂飆進城?」
疤臉男子搖了搖頭。
「什麼版本的說法都有,有人說目睹飛龍天降,為她奪城……」
康尼蹙眉︰
「真是巨龍?」
但他注意到,不少在座大臣都在向他搖頭。
「不可能。」
梭鐸•雷德再次開口,似乎有些煩了︰
「您也許剛剛進入御前會議不久,康尼子爵,所以尚不知曉。」
「但根據數百年前,‘黑目’約翰與全埃克斯特王國的秘密約定,」軍事顧問冷哼道︰
「天空王後作為非凡的存在,只會在災禍重現之時,插手凡世之事。」
「否則,我們五百年前就化成灰燼了。」
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提醒他的老朋友注意用詞。
「只管災禍?我是說,明明它六年前還出現在龍霄——」
康尼子爵想明白了什麼,他的臉色有些鐵青。
「噢,哦,原來如此……」
泰爾斯想著六年前與龍共舞的那一幕,想起天空王後告訴他「你有個好听的龍語名字」,忍不住瞥了遠處的凱瑟爾王一眼。
但可惜,國王依舊穩如石雕,紋絲不動。
「當然,康尼大人,」秘科的疤臉男子知機地道︰
「幾百年里,我們也時刻警惕那頭巨龍打破誓言的可能。」
「但是,迄今為止一切都好。」
康尼尷尬地點點頭。
疤臉男子繼續道︰
「至于女大公的那個外號,也有人說她能滴血成焰燒死敵人,還有說她月兌下衣服就能展開龍翼,扇動狂風,甚至有說她月圓之夜對天空嚎兩聲,就能變成一頭龍……」
「月圓之夜那個,那是傳說中的狼人,」听著這些說法越來越離譜,梭鐸忍不住打斷︰
「早被‘狼敵’帶著長生獵手殺絕了。」
秘科的探子領會到軍事顧問的意思,不再念誦情報,順勢總結道︰
「所以這些都不可信。」
「這個綽號為何而來,依舊撲朔迷離。」
大臣們又是一陣交頭接耳,泰爾斯注意到,基爾伯特向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透出一個詢問的眼神,後者搖了搖頭。
正在此時。
「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悶雷般厚重的嗓音響起,眾臣停下議論,紛紛看向長桌盡頭。
疤臉男子向國王的陰影鞠了一躬︰
「據我們的情報,她的父母在她一歲時……」
但他立刻被打斷︰
「泰爾斯。」
國王的聲音緩緩傳來,讓泰爾斯一個激靈︰
「我在問你。」
裘可•曼眼前一亮︰
「沒錯,公爵殿下曾在龍霄城長住六年,想必跟她很熟,也許還是朋……」
但財政總管隨即想到方才王子打斷自己的場景。
想通了前因後果,裘可頓時臉色一白,連忙低頭,不敢再說話。
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是藏書室里那個扶著眼鏡,雙眼發亮的小丫頭,還是英靈宮里那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是那個廢墟中咬緊牙關,努力拖扯著自己的小姑娘?抑或是那個英雄廳里怒目而嗔,振臂一呼的女大公?
霎時間,泰爾斯百感交集。
星湖公爵做了個深呼吸,這才看向長桌盡頭,與那雙意義非凡的眸子對視。
「那女孩兒,看上去平靜溫和,安全無害,」王子幽幽道︰
「甚至有些時候,看著有些……呆板。」
「但小……塞爾瑪?」
想起那姑娘拒絕跟他走的那一幕,泰爾斯低下頭,不知不覺地彎起嘴角。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
「她是個真正的斗士。」
回憶完過去,泰爾斯抬起頭,一字一句無比堅定︰
「無論面對什麼。」
「災禍,龍,抑或……國王。」
周圍傳來大臣們的竊竊私語。
直到長桌的另一側,國王冷冷出聲︰
「是麼。」
泰爾斯微微一頓︰基爾伯特的手肘不輕不重地踫了他一下。
第二王子反應過來,咳嗽了一聲︰
「咳……我是說,她可能是個很棘手的敵人,當然,也可能是潛在的盟友。」
面對整桌人的審視,泰爾斯嚴肅地道︰
「幸好,我跟她的關系不壞……我的意思是,我跟她能說得上話。」
諸君面面相覷。
國王沉默了一陣,這才開口︰
「對付她,有什麼把柄能用的嗎?」
泰爾斯眉心一跳。
「應該有,」他面色不改︰
「我回去想想。」
泰爾斯看不清凱瑟爾王的面容,但對方的聲音依舊穩穩傳來︰
「她能成為我們的盟友?」
泰爾斯眼前一亮︰
「當然。」
「她在龍霄城里握有實權,而非麾下封臣的傀儡?」
「當然。」
「你和她上過床嗎?」
「當然——」
嗯?
泰爾斯話音未落就臉色一變,反應過來的他趕忙接上第二句︰
「——沒有。」
長桌上安靜了一瞬。
不知為何,面對會議室里諸多意蘊不明的目光,泰爾斯莫名地覺得臉上發燒。
幾秒後,國王打量的目光終于從他的身上撤下。
只留給少年一道奇怪的鼻音︰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