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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洗去臉上那些墨跡, 羅玉靜在溪邊坐了半日,苦生都沒敢催促她。

「我什麼都沒做錯,誅邪劍, 你說是也不是?」

「我沒扔下她不管,還為她做了安魂香!」

「在臉上畫符有何不對, 我從前誅鬼不都是如此做的, 你說對嗎誅邪劍?」

「……」

他蹲在附近一個高高的大石上,背對著下面溪邊清洗的羅玉靜,對插在自己腳邊的誅邪劍念叨。

突然, 他抬手拔出誅邪劍揮出去︰「誅!」

誅邪劍飛射而去, 扎中一塊大石的縫隙處, 那處陰影中扭曲一陣,冒出黑煙, 消散在空中。

誅殺了一只躲藏在陰影里尋機噬人的山妖,誅邪劍嗡嗡震響,被苦生召回手中。

他將誅邪隨手插回鞘中, 繼續接著先前話題說道︰「那墨跡非是洗不干淨,只是需要多洗幾次罷了, 衣服雖被撕破, 我也為她買了新衣, 還有甚好氣?」

「誅邪劍, 你好好管教她, 像之前威脅我那般威脅她。都是你對她太過縱容, 才會變成這模樣!」苦生指責誅邪劍。

這場沒有回應的指責結束于羅玉靜把自己洗干淨站起來。

「終于可以走了!」苦生跳下大石,看見羅玉靜臉色蒼白,在山風中顫抖。新衣服是在錦川添置,那里最多的就是素色衣衫, 因此她還是一身的白。不怪許多人都將她認作女鬼,著實是因著她身上看不到生氣。

「你……」苦生遲疑一下,「滿臉死氣。」

羅玉靜冷冷地說︰「哦,恭喜。」

這個「冷冷」並非指她的語氣,而是指她這個人此時的狀態——初冬時節,這地界天氣寒冷,在山間清洗這麼久,可不就是快要凍死了。

苦生一噎,轉頭尋個地方,生起火堆讓她緩一緩。

裹著被子瑟縮在火堆前的羅玉靜,面色仍然難看。苦生皺眉點上一根安神香,蹲在她面前說︰「拿著。」

羅玉靜遲鈍地接過那根香,裊裊白煙飄在她周身,往她鼻子里鑽去,那股淡淡香味讓她逐漸停止不自覺的顫抖。

「你在此處等我。」將誅邪劍留下,苦生扭頭大步走出去,沒過多久,他頭發亂糟糟,帶著一身草屑,提著一個奇形怪狀的白蘿卜回來。

苦生在那越積越多的雜物堆里翻找,翻出鍋和米等物,那根被丟在他腳邊的白蘿卜忽地一翻身爬起來,顫抖著白胖水靈的身體,想要逃跑。從它扭動時靈活的姿態來說,很難說這究竟是不是蘿卜。

羅玉靜︰「……」

提上那扭動的蘿卜再度走出去,而後苦生又風風火火端著鍋回來,將鍋往那火堆上一放。

羅玉靜看見那鍋里有什麼在動,想要將鍋蓋頂開,兩根白女敕根須從鍋縫里鑽出來,又被苦生粗暴地塞了回去。那動靜和煮沒綁的螃蟹也沒甚區別,他從袖中模出兩道符將鍋蓋貼上防止逃跑。

饒是吸安魂煙,吸得整個人不由自主變平靜的羅玉靜,都有點維持不住自己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主動問道︰「你在煉丹?煉藥?」

苦生說︰「我自然是在給你做吃的。」

羅玉靜說︰「我知道了,你是在封印妖魔鬼怪。」

苦生說︰「我在給你做吃的。」

誰要吃這種東西?她剛才可是眼睜睜看著那怪東西還在扭動,就連現在它還在那里敲鍋蓋!羅玉靜蒼白的面容上浮現一絲激動的紅色,她咳嗽一聲說︰「我不吃。」

苦生怒道︰「我放米前洗過手,洗了兩遍!」

羅玉靜听到鍋里那東西敲鍋蓋的動靜越來越響,忍無可忍大聲道︰「是你手的問題嗎!那東西根本不能吃,那是妖怪對不對!你讓我吃妖怪?」

「有毒的蘑菇、帶石頭沙子的米、毒蛇蜈蚣、尸油……這些就算了,你現在連妖怪都想讓我吃!」

用手指堵住耳朵,苦生道︰「這並非普通妖怪,冷靜!莫讓戾氣沖腦!迷失神智!」

羅玉靜︰「你不讓我吃這種東西我就很冷靜,只要你不折騰我,我都冷靜的不說話!」

苦生又點了兩支安魂香,將煙氣朝她那邊扇,把這地方弄得活像是個吸煙室,羅玉靜又慢慢安靜下來。連鍋里的蘿卜妖怪都安靜了,可能是已經被煮熟。

「吸煙」的羅玉靜神情超月兌,還說道︰「我不會吃的。」

苦生抱著胳膊,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等到鍋里飄出一股奇特的香味,他撕開符咒,打開鍋蓋。鋪天蓋地的濃香瞬間與熱騰騰的白汽一同涌出,普普通通的白米湯竟然煮成了金色。

將木勺伸進去攪動,濃郁靚麗的金色蕩漾起漣漪。苦生往鍋里撈了撈,將那根小一圈的「白蘿卜」從鍋底撈出來,丟進一邊的水盆里。

「不吃你,趕緊走。」苦生臭著臉說。

水盆中的白蘿卜從水盆里翻出來,噠噠噠跑出去。羅玉靜看著這妖怪跑走,目光移動到那鍋不知該稱作「蘿卜湯」還是「妖怪洗澡水」的東西上。

苦生給她盛了一碗,先前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吃的羅玉靜,被那股奇特的食物香味吸引,接過碗,埋頭喝了一口。

一瞬間,她死去多時的味蕾被喚醒,她口中迸發出從未有過的鮮香滋味。

從那些事發生後,她一度無法吃下任何東西,食物失去了滋味,為了不讓姐姐擔心,她努力想要吃東西,但最後往往都是在姐姐離開後又吐出來。

來到這里,不管苦生給她吃什麼,她都無所謂,因為什麼她都嘗不出滋味。

這一刻,她清晰感覺到饑餓,忍不住更大口地吞咽這一碗湯。隨著湯落進月復中,她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並非痛苦的眼淚。一些細微的快樂和滿足感從身體里涌出,這都是她已經失去了很久的情緒。

等到回過神,羅玉靜發現那一鍋湯已經快被她喝完,苦生正將最後一碗倒進她的碗里。她的身體不再僵硬和冰冷,仿佛沐浴著陽光。

「這是……什麼?」她听見自己漂浮的聲音。

「太歲湯。」苦生將鍋丟進水里刷刷,「太歲不是普通妖怪,是一種靈物。雖無傳說中延年益壽百病全消的效用,但對凡人也有益處。」

現如今厲鬼越發少了,這種本就稀少的靈物自然更加難找,先前巧合在溪邊察覺到太歲氣息,本不想擾它,若不是看這人樣子實在可憐,他也不會折騰這一遭。

羅玉靜忽然明白先前誤會了他,這大約是珍貴的藥。她將手中最後一碗湯推到他面前︰「你喝。」

苦生︰「我面上戴著封印,喝不了。」

羅玉靜第一次用心平氣和的語氣,主動問起他︰「不能暫時取下來?」

苦生︰「誅殺厲鬼一千三百,功成圓滿才能取下。若現在取下,豈不是功虧一簣。」

羅玉靜︰「你不用吃東西,也不會餓?」

苦生奇怪道︰「誰說我不會餓,只是一直餓著已經習慣了。」

羅玉靜︰「……」

苦生將東西收拾好放進隨身雜物堆,抱著胳膊蹲在羅玉靜面前,說︰「每日自己吸安魂香,控制自己的戾氣,不許再大哭大叫,不許再濫用我的誅邪劍……若你配合,日後再給你做太歲湯。」

羅玉靜听著這話,隱約覺得耳熟,似乎還是她讀小學的時候,姐姐跟她說過這類似的,什麼「好好學習,下次再考前三名,就給你做好吃的。」

她有點恍惚,怎麼還有人會對她說這種話。

初冬,天上飄著小雪。

羅玉靜坐在藤椅上,左右兩邊都是高高堆起的雜物,恰好擋住寒風,營造出一個避風的位置。一把傘撐開,固定在藤椅上,擋在羅玉靜與苦生頭頂,只是苦生走得快,那雪斜斜飛來,都落在他身上。

苦生不在意這風雪,他最喜歡的便是大雪,尤其喜歡大雪覆在身上的感覺。

抱著一根點燃的安魂香,羅玉靜進行著每日的「吸煙」治療。每日嗅著那股淡淡香味,羅玉靜看上去確實好了許多,也會主動和苦生說話,譬如︰

「前面有個田莊,快天黑了,去借宿一晚吧。」

苦生說︰「玩來小雪,天氣正好,不如連夜趕路。」

羅玉靜︰「我要鬧了。」

苦生︰「可惡!」

前去田莊投宿,一個老翁帶兩個莊客來開門,苦生一看便道︰「你莊上有邪祟,我能誅邪。」

老翁大喜,將他迎了進去,訴苦道︰「我有一個女兒,這一兩年總是纏綿病榻,每日噩夢不止,吃了許多帖藥也不見好,還望道長仔細看看,究竟是何處出了問題。」

苦生手拿誅邪劍,連多的解釋也不必,感覺到這屋舍內邪祟氣息,直接找上門去。他走在前面,老翁看他無需指引,徑直沖著自己女兒的房間去,忙提著衣擺跟上。

見他一腳踢開女兒房門,老翁臉一皺,想說點什麼,又不好開口。

「這是怎麼了,爹爹?」床上滿臉病容的女子才剛說完一句話,苦生便要將誅邪劍朝那女子刺去,駭得那老翁面色大變,撲上來按住他的手,大喊︰「不可啊!」

苦生皺眉,另一手捏出一道符紙仍然朝床上打去——卻不是打那女子,而是打向她的枕頭。

只見符咒挨上枕頭,霎時間燒起來,火焰中一團黑色發球從枕中滾出來,又從窗戶滾了出去。

「放開!」

听得苦生一聲喝,發覺誤會的老翁忙不迭放開。苦生握著誅邪劍直沖窗戶,一直被他背著的羅玉靜在他翻窗戶時,自己熟練地從藤椅上跳下來。

——若不跳下來,就會被窗沿卡住,或者被掃下來。

她不走窗戶,從門出去,在小院一角找到苦生。

那樣一個小精怪,以苦生的能力,早該解決回轉,可他只是抱著胳膊蹲在台階上,望著不遠處的一口石頭砌的井,分明是還沒殺死那作祟精怪。

「剛才那東西,躲進井里了?」羅玉靜問。

「嗯。」苦生悶聲不樂。

他狠狠望著那邊的井,一步也不願意靠近。

羅玉靜清楚,那是因為他怕井。兩人在一起相處這些時日,羅玉靜早便發現了他這毛病。她們風餐露宿,偶爾歇在破廟舊宅,總會遇到水井,他看到水井就要避開,無論如何也不會接近。

「就這麼等它自己出來嗎?」

「……嗯。」

羅玉靜走到井邊往下看,發現這井早已荒廢,而且比她想象中要淺許多,底下盡是落葉,那團黑發球就在底下滾動。

她回頭喊︰「誅邪劍。」

誅邪劍一陣震顫,飛到她手中,羅玉靜拿著誅邪劍跳下井。

苦生︰「!!!」

他也跳了起來,但是往前走兩步,又不敢繼續接近,抓著頭發大喊︰「做什麼!誅邪劍你為什麼听她的!」

沒等他怒多久,羅玉靜從井口鑽出來,手中誅邪劍插著那只黑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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