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數月前,盛王一夕身死,太子李亨接任天下兵馬元帥,史思明攀龍附鳳之途陡然而斷,長子史朝義也險些喪命亂軍之中。
突如其來的變局令史思明不得不另闢蹊徑,重覓良策。範陽軍一部雖趁盛王身死殺入關中,可惜功歸一簣,未能攻破潼關。短暫混亂後,唐軍在哥舒翰統帥下迅速穩住陣腳,致使安祿山主力止步于崤函山道,望長安而不得。
潼關未破、關中穩固,平盧軍若獨自西進,風險重重。況且西行必經之地雲州尚在朔方軍包圍之中,回紇部又在北方虎視眈眈。
思來想去,史思明決意南下洛陽,以臣服之態贏得安祿山的信任,並勸其攻掠江淮,斬斷唐廷糧餉來源。
平盧軍的投靠對安祿山而言可謂雪中送炭,既解了後顧之憂,又增添了生力軍,困于雄關之下的範陽軍士氣大振。安祿山投桃報李,命史思明全權指揮攻略江淮之戰。畢竟諸將皆知北強南弱,江淮守軍不過是些孱弱不堪的州縣團結兵,而江淮又是大唐富庶之地,攻伐江淮準能吃得滿嘴流油。
史思明倒是沒那麼樂觀,江淮守軍自然不堪,然其地江河縱橫,不利騎兵作戰;且唐廷一方又不是傻子,肯定會調兵遣將,加強防御。
史思明料到南征不會一帆風順,但他並未想到,南下之路竟然如此坎坷,剛出門就撞上硬骨頭。
睢陽城乃宋州治所,南控江淮,北臨河濟,彭城距其左,汴京連于右,實乃東南襟喉。奪下睢陽,方能順通濟渠南下,攻伐彭城、臨淮諸郡,進而攻克揚州。
史思明本以為睢陽可一鼓而下,孰料千余守軍在張巡帶領下奸計百出,生生攔住了平盧軍的攻勢。不過張巡手下兵微將寡,史思明堅信睢陽的抵抗不過是徒勞的掙扎,即便再來三兩萬唐軍也不在平盧健兒話下。
素葉水師的橫空出世,徹底打碎了史思明的美夢。早在營州之時,史思明就留意到王霨一手打造的素葉軍步騎兼備、器械犀利,具有不俗戰力。可史思明從不知素葉軍暗中還編練了一支水師。
更為恐怖的是,素葉水師船堅砲利、訓練有素,進若蛟龍出水,一擊翻江倒海;退如金鰲歸海,剎那一舸無跡。平盧軍七拼八湊的戰船,根本不是對手。
失去對水網河道的控制,平盧軍不僅無法將臨渠靠水的睢陽城困死,反而時時面臨後路被抄的風險。神出鬼沒的素葉水師令史思明甚是憂慮,他權衡數日,終于定下退兵之策。
當然,史思明從來不是輕易服輸之人,在營州苦寒之地,隨隨便便就放棄的人只配給人當牛做馬,唯有堅毅不拔之輩方能出人頭地。故而撤退之前,史思明令平盧軍布下重重陷阱,並以飛鴿將曳落河調至睢陽附近。若素葉軍貪吃咬鉤,不死也要讓它月兌層皮;若王霨謹慎不追,對史思明的大計也無所妨礙。
年輕氣盛的王霨果然中了平盧軍以退
為進的圈套,高大笨重的戰船困于鐵鏈網中進退不得,成為活靶子。更妙的是,急于月兌困的素葉軍果然強攻離宮,自投羅網。
「王霨鼓搗出來的石砲果然好用,可惜,軋犖山眼模糊了,心還精明,不肯多給某石砲……」
史思明清楚,眼下他與安祿山看似親密無間,但早在他就任平盧節度副使、知留後事之時,曾光著一起長大的兩人已芥蒂暗生、嫌隙漸長。田乾真名義上歸平盧軍統轄,可史思明相信,曳落河隨同南下不無監視之意。只是安祿山尚依賴平盧兵馬的襄助,故而讓曳落河與平盧軍兵分兩路、若即若離,以免適得其反。
「礙手礙腳的家伙,你們和北庭軍自相殘殺吧。」史思明厲聲道︰「傳某軍令,田乾真、史朝義依計調轉馬頭,纏住敵軍。渠東諸部,速速過河,齊攻素葉軍!」
史思明飛身上馬,正欲揮鞭,卻听斥候急聲稟道︰「節帥,渠南三里外有樓船逼近,從旌旗看應是永王李璘。」
「沒上過沙場的李家紈褲,知道如何帶兵布陣嗎?只要打垮王正見父子,李璘將束手待斃!」史思明不屑道︰「摟草打兔子,打中個皇子也不賴!但願王正見別臨陣月兌逃……」
驕陽旌旗萬馬,燻風鼓角千帆。
「某本想擒住一二平盧軍武將,印證李晟所見。目前觀之,平盧軍進退有度、從容自若,可見史思明留有余力,並未全力進攻睢陽。由此可知,史家父子並不甘心唯安祿山馬首是瞻,李晟所報確鑿無疑,並非敵方故布迷陣。既然如此,窮追猛打徒勞無益、于事無補,不若收兵回城,從長計議。不過史思明狡詐如斯,退兵亦非易事,必須小心應對。」
平盧騎兵與曳落河掀起的滾滾沙塵固然駭人,但王霨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只因看破史思明的真實打算,他堅信已無必要與平盧軍玉石俱焚。況且王正見嘴角不斷有鮮血滲出,可知其傷勢遠較所言要重,王霨絕不願冒絲毫風險令父親身處險地。
「父親大人……」王霨正欲請王正見鳴金收兵、交替後撤,背後卻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王都護、霨軍使,永王殿下有令,命北庭、素葉二軍纏住叛軍,待江陵諸軍里應外合,全殲史賊!」來不及下馬的高仙桂氣喘吁吁,衣不解甲的南霽雲緊隨其後。
「殿下此刻身在何處?帶有多少兵馬?」王霨對李璘的橫插一腳有些不耐。
「霨軍使,永王親率萬五江淮義從和兩千于闐輕騎破浪而來,距離行宮不過三四里地。」高仙桂听出王霨對李璘的一絲懷疑,忙道︰「殿下听南校尉言素葉軍陷入埋伏,急令全軍升帆來援。」
「高別將所言不差。」汗流浹背的南霽雲道︰「殿下擔心逆流行舟太慢,故命衛別將、張明府一人雙馬,先行而來。」
「幸有衛別將和張縣令,某才躲過一劫。」王霨嘆道︰「只是史思明連施奸
計,吾父受傷、士氣已沮,鏖戰無益……」
「霨兒退下。」王正見不待王霨說完,朗聲道︰「永王殿下奉詔節制江淮諸軍,某與犬子自然依令而行。」
「父親……」王霨前世記憶中,坐鎮江淮的李璘因卷入玄肅二帝爭權漩渦,與在靈武登基的李亨心生不睦,被忠于李亨的諸將擊敗,兵敗身亡。
關于此段公案,史學界或言李璘意欲割據東南、破壞平叛大局,罪無可恕;或言李亨心胸狹隘,殺弟立威,禽獸不如;或言李隆基命李璘東巡,以分李亨之權,致使骨肉相殘……但無論真相如何,王霨對李璘都無法全心全意信任,故高仙桂護送永王離京之時,王霨曾暗中提醒其對李璘要不遠不近,怕的就是高仙桂被永王牽連。但急切之間,王霨一時無法將胸中重重憂慮訴說清晰。
「霨兒,汝自入京以來,鍥而不舍杯葛安祿山,其源為何?」
「安祿山心懷異志,謀危社稷,為天下蒼生之禍,某自然要除之而後快。」
「何為心懷異志?」王正見厲聲道︰「不遵聖意、不奉上命,是否為心懷異志?」
「父親大人,吾憂永王不明敵情,使諸軍墜入險地,令將士白白送死。」
「放肆!」王正見斥道︰「汝手下不過數千兵馬,便生忤逆之心。若爾擁兵十萬,與安賊有何差異?」
「父親……」王霨滿月復委屈,卻啞口莫辨,他腦中驀然跳出白居易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若數年前安祿山在征討契丹之戰中身死,多半會以「聲威振于絕漠,捍御比于長城」留名汗青;若日後素葉軍兵強馬壯,自己難道會服服帖帖遵從長安的亂命?想到此處,王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高別將,請速報永王殿下,北庭諸軍,定將竭盡全力與平盧叛軍周旋,助殿下大破逆賊!」王正見鼓起中氣,朗聲道︰「不過平盧叛軍兵精馬壯,史思明用兵狡詐詭譎,還望殿下萬勿輕敵。」
「諾!」高仙桂擔心地看了眼王霨,上馬離去。
「王都護、霨軍使,適才東岸人喧馬嘶,想來躲在幕後的史思明已按捺不住;西岸平盧叛軍與曳落河合流,來勢凶猛。我軍在行宮遇挫,士氣正沮,王、馬二將擔憂節帥安危,人心浮動,登船退兵實為上上之策。只是軍令難違,為今之計,當令素葉步兵高踞大堤、背靠艦船、結陣固守。」良久不言靜觀王正見父子爭執的盧杞忽道。
「盧郎君所言不差……」王正見話未說完,胸腔若破裂的風箱,猛地咳嗽不止。薛雅歌不等王霨吩咐,疾步上前為王正見把脈診斷。
「無妨。」王正見溫柔卻又堅定地抽回手臂︰「用兵之道,奇正相生、虛虛實實,以攻為守、以守為攻,此兵之變也。永王令我軍固守,意在里應外合,重創叛軍。為黏住平盧軍,當示敵以弱。然若一味呆守,徒增敵之氣焰……」